二〇三
郭璞道:“京裡海貝勒的近身八護衛之二,俱皆鐵錚錚的英豪!”
曾靜道:“他兩個在旗?”
郭璞點了點頭。
曾靜道:“那是他們的人,或可稱得英豪,你呢?”
郭璞笑了笑,道:“地地道道的漢人。”
曾靜搖頭冷笑,道:“糟蹋你那一身所學了。”
郭璞淡然笑道:“是嗎?”
曾靜道:“你自己想想看!”
郭璞道:“我這個人做事,向來不只三思。”
曾靜道:“這麼說,你是經過三思之後才賣身投靠的。”
郭璞道:“曾先生,何謂賣身投靠?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不可無大志,更不可沒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班定遠……”
曾靜道:“你自問能上比班定遠?”
郭璞道:“有何不可?我的志不比他小,將來的成就也恐要在他之上,青史名標……”
曾靜哈哈一笑,道:“我看你有點無恥無格,你書讀的不少,班定遠被派出使,征討的是什麼人?你說說看?”
郭璞道:“對大漢朝來說,那是胡人。”
曾靜道:“那麼,你如今事的又是什麼人?”
郭璞道:“愛新覺羅,大清王朝!”
曾靜尚未說話,張熙突然叱道:“蒲澤兄,不怕污口麼?有那閒工夫何不多看看咱們這大好河山,那樣心裡也舒服些。”
曾靜搖頭說道:“熙兄,你只管聽著,我要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
郭璞淡淡笑道:“我恐怕蒲澤先生會自取其辱!”
曾靜大聲說道:“我曾蒲澤生為漢族世胄,先朝遺民,幼受庭訓,長讀聖賢之書,生平為人做事,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前不貽羞列祖列宗,後對得起子子孫孫,誰敢辱我,誰又能辱我?”
郭璞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爾今爾後,庶幾無愧,看來曾先生是以正氣貫日月,驚天地,泣鬼神的文文山自比?”
曾靜毅然點頭,道:“不錯,你也知道文文山的這幾句?”
“當然!”郭璞點頭說道:“凡讀過書的,沒有不知道的!”
曾靜道:“那麼你……”
“曾先生!”郭璞道:“人各有志,未可相強,昔李陵知機,享盡富貴榮華,蘇武不移,雖垂暮得歸,又得了什麼?”
曾靜道:“流芳萬世,名垂千古!”
郭璞哂然笑道:“曾先生,人,有幾個顧及死後的?”
曾靜為之氣結,一時未能答上話來。
郭璞一笑又道:“打個最近的譬喻,岳鐘琪貴為總督,權勢顯赫,二位呢,階下囚耳,只有縛手任人宰割……”
曾靜道:“這是一時之勢而已,你且看若干年後,從古至今奸妄必敗,暴政必亡,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移的真理!”
郭璞笑了笑道:“那是因為獨夫無道,試看當今……”
張熙忍不住厲聲叱道:“你敢巧言詭辯?那胤禎弒父逼母殺弟……”
郭璞笑道:“為奪帝位,誰擇手段?昔李世民殺建成、元古,貞觀之治歌頌千古,只要是個好皇帝,能使國泰民安,天威遠震,內無憂,外無患,不就行了麼?”
張熙氣得混身發抖,乃待再說。
郭璞突然一笑站起,道:“二位請候我片刻,江風大,夜裡冷,我進艙看看我兩位夥伴去,別讓他們沒蓋被子著了涼!”說著,轉身要走。
曾靜適時說道:“你不怕我二人投江自絕麼?”
郭璞回身笑道:“死有重如泰山,有輕如鴻毛,假如二位認為投江自絕能成仁取義,只管請,我絕不阻攔!”轉過身走去。
曾靜呆了一呆,眼望那頎長背影,搖頭嘆道:“此人是個奇才,只可惜……”
又一搖頭,住口不言。
張熙雙眉一揚,尚未說話。
郭璞已然出艙走了回來,笑道:“曾先生誇獎,奇才二字愧不敢當,只是尚不算太糊塗,知機知進退,明勢明利害而已!”
張熙喝道:“你說誰不知機不知進退,不明勢不明利害?”
郭璞未答笑問道:“二位以為我是說誰?”
曾靜道:“當是說我二人!”
郭璞笑道:“曾先生高明,一語中的!”
張熙冷哼一聲,道:“我倒要聽聽你憑什麼這麼說!”
郭璞笑問道:“張先生,如果我說的對呢?”
張熙道:“對就是對,我沒有話說。”
郭璞道:“如果我說錯了呢!”
張熙道:“我要痛罵你一頓!”
秀才之能,也僅止於此了。
郭璞笑了笑道:“二位自認漢族世胄,前明遺民,為民族成仁取義,其實,在我看來,二位既對不起父母,更對不起列祖列宗……”
張熙臉色一變,方待發作——。
郭璞一擺手,道:“張先生,請聽我說完,再罵不遲……”
張熙哼了一聲,閉口不言。
郭璞接著說道:“別的不談,單拿二位冒險由湖南來川,勸說岳鐘琪之舉,我先請問,二位憑著什麼來說岳鐘琪?”
曾靜道:“憑胸中熱血及浩然正氣!”
郭璞道:“這就是二位不知己了。”
曾靜道:“怎麼說?”
郭璞道:“二位又有什麼實力給岳鐘琪看?什麼計畫給岳鐘琪聽?”
曾靜呆了一呆,道:“我以為單憑胸中熱血及浩然正氣,就夠了。”
郭璞搖頭說道:“那是二位自己的看法,凡稍具頭腦之人都不會冒險盲從,何況岳鐘琪那等精明之人,二位一無實力,二無計畫,單憑兩個人兩張嘴,豈能說得動他?如今我不妨告訴二位,岳鐘琪本有心起兵,奈何二位給他的感覺是秀才造反,難有大成……”
曾靜詫聲說道:“這是誰說的?”
郭璞道:“我由他的話意中聽得出來,事實上,任何人都會這麼想。”
曾靜呆了一呆,尚未接話。
郭璞已然又問道:“我再請問,二位又為什麼選上岳鐘琪?”
曾靜道:“那是因為他是南宋鄂王之後,也因為他是年羹堯部屬,跟隨年羹堯多年,屢受年羹堯提攜大恩。”
郭璞道:“二位抓的機會是不錯,只可惜又犯了不知彼的錯誤!”
曾靜愕然說道:“這又怎麼說?”
郭璞笑了笑道:“二位可知道,年羹堯是為什麼被害的麼?”
曾靜道:“那是他恃功倨傲,胡作非為,也是他賣身投靠、棄宗忘祖的報應與下場。”
郭璞道:“那是遠因,近因卻是因為他生心謀叛,將兵符交給了使得朝廷至為頭痛的一個叛逆。”
曾靜雙目一睜,“哦”的一聲,道:“那是誰?”
郭璞淡淡笑道:“二位該聽說過此人,‘丹心旗’!”
曾靜臉色一變,道:“有這種事?我不信!”
郭璞道:“二位可知鄒太極此人?”
曾靜道:“知道,那是年羹堯的授業恩師。”
郭璞道:“二位可知道他上京要殺年羹堯清理門戶,最後卻又悄悄地走了,從此不再言殺年羹堯事?”
曾靜點頭說道:“這個我也知道。”
郭璞道:“那麼二位後日若能碰上鄒太極,不妨問問他,為什麼既未清理門戶,到頭來亦不殺年羹堯!”
曾靜道:“我明白了,那是因為他知道年羹堯已有反正之心……”
郭璞點頭說道:“可以這麼說,最主要的,還是‘丹心旗’攔阻了他。”
曾靜道:“這跟岳鐘琪有什麼關係?”
郭璞道:“關係大得很,二位可知朝廷是怎麼知道年羹堯要造反的?”
曾靜道:“怕是有人告了密。”
郭璞點頭說道:“不錯,是有人告了密,那是胤禎用來控制內外大員的秘密狠毒工具,神出鬼沒的‘血滴子’!”
曾靜疑惑地望著郭璞道:“你也敢叫胤禎?”
郭璞淡然笑道:“這有什麼不敢的,山高皇帝遠,他又聽不見!”
曾靜沒有追問,道:“難不成岳鐘琪身邊也有‘血滴子’?”
郭璞點頭說道:“當然,每一個大員身邊都有,否則胤禎何以控制大員?為什麼沒人敢有二心?如果我沒有看錯,岳鐘琪的那位師爺田文坡,就是胤禎的鷹犬‘血滴子’!”
曾靜呆了一呆,沒有說話。
郭璞接著說道:“岳鐘琪為人極精明,他不會不知道身邊潛伏有‘血滴子’,固然,他若真有意起兵舉事,可以先除去田文坡,可是對毫無實力、毫無計畫、秀才造反的二位,他犯不著冒險得罪朝廷,更犯不著把自己的榮華富貴往水裡丟!”
曾靜仍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