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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駕到皮亞西諾Devil Went Down to Pyasino》第1章
  「『別把布爾什維克黨的破銅爛鐵也帶回來』?」

  朗姆洛一邊拉開作戰手套上的尼龍搭扣,一邊嘟囔著複述剛剛走掉的那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的話。他抬起眼瞧向勞倫.湯普森,打擊小組的隊長,「這話什麼意思?他是誰?」

  湯普森瞥過來,難以置信地打量他,「那是尼爾.霍特,你不認識尼爾.霍特?皮爾斯的上級。」

  「皮爾斯的頭?」朗姆洛有些吃驚,又咧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來,「原來他上面也有人管?我還以為華盛頓這邊就他說了算呢。」

  「你以為?你不知道的事多了。皮爾斯的屁股只是在國防部坐得穩,他剛來的那會兒沒人聽他的。」

  朗姆洛從櫃子裡拿出他的槍套,頭也不抬地哼了一聲。他伸手去拿疊在底層的作戰背心,脊背要彎不彎的,四肢彷彿還沒有從困倦懶散的狀態中完全恢復過來,接到電話時他躺在公寓裡,客廳那張長沙發的彈簧絲有點問題,在上面睡久了會使人腰酸背痛,絲毫得不到放鬆。他看著電視上的麥片廣告吉祥物蹦跳著戴上白鬍子和紅帽,心不在焉地聽電話那頭的湯普森說著什麼「臨時任務」,什麼「蘇聯佬」和什麼「西伯利亞」的,出門時街上已經看不到人了,只有道路兩旁將化未化的髒雪、被徹底凍結的排水管和尾巴上結了冰碴子的野貓,野貓從一個下水井口躥到另一個下水井口,然後朝著某間打烊了的快餐店門口的垃圾桶縱身一躍,消失地無影無踪,朗姆洛討厭貓,尤其是那樣的野貓,他總覺得牠們在暗地裡計劃著什麼。

  緊急任務是常有的事,但像今晚這樣要他們一夜之間飛個幾千公里的,還是頭一遭。在總部集合後他看到了皮爾斯,正在物證科外的走廊上和湯普森交代什麼事情,之後又過來一個男人,有著扁平的額頭和高聳的顴骨,看樣子五六十歲,穿著和皮爾斯身上那套看起來差不多昂貴的西裝,男人面帶微笑地交給湯普森兩張紙,又拍著他的肩膀和皮爾斯寒暄了起來。

  沒過多久,皮爾斯被一通電話叫走,那個男人收起寒暄時的笑臉,把打擊小組全部叫到一起,抱起雙臂沉默了數秒,像是已經被先前的一番爭論消耗了太多精力,根本懶得和他們這幫人多少,但最終還是轉過臉來,神情冷淡又不耐地命令了一番。

  「所以,那個尼爾.霍特,」朗姆洛坐下來繫鞋帶,邊繫邊問,「這回我們要聽他的?他不想要蘇聯人的東西?」

  「不是都不想要,只是有一些不要。聽說他不想接手蘇聯人的那個爛攤子……那個項目的資產,你知道,一直有點毛病。畢竟是蘇聯人和德國佬幾十年前聯手搞出來的老古董。喂,你們幾個!動作快點。磨磨蹭蹭的。」

  勞倫.湯普森對著房間另一端那幾個身材同樣高大的男人一通吆喝,催促他們快點走,朗姆洛也懶洋洋地站直了上身,把槍套貼在腰上別好。現在是夜裡十一點四十五分,他們將要擠坐在打擊小組那輛硬梆梆的裝甲防彈車裡,一路坐到三十七號直升機停機坪,再搭乘那架身材矮小的直升機,從寒風呼號的美國東北部上空飛往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平原去。

  「那皮爾斯的意思呢?他想跟他們對著幹?」朗姆洛跟著湯普森走出更衣室,「他想要蘇聯人手裡的東西,所有東西,是嗎?不然那些人就不會越過他,跑來直接對我們吆五喝六的了。」

  「他沒明說。我沒來得及跟他問清楚單子上的條目,他就被調去開會了。」

  朗姆洛從湯普森手裡拿過那張資產交割明細表,薄薄的兩頁紙,有些條目被記號筆圈了出來,有的打上了叉,還有的被徹底塗掉,半個字母都看不見了。

  「弗洛斯島……監聽編碼簿……」他瞇起眼睛,努力辨認那些噴墨不均勻的打印字體,「血清樣本……」

  他嘴裡還嚼著塊口香糖,從嘴巴這一邊嚼到嘴巴那一邊,甜味早就被嚼沒了。湯普森頗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再次轉過頭去,對著那幾個拖拖拉拉還沒把武器取完的傢伙拔高了嗓門,「快點跟上!車子在外面等了我們半天了。 」

  「『格別烏檔案……格別烏?什麼玩意兒?」

  「格別烏,前身是契卡。契卡你知道嗎?」

  「你知道我不知道,你故意問的。」朗姆洛把口香糖嚼得滋滋作響,眼角倒還帶著笑意,「怎麼,他們當初招人時也沒要求學歷,現在要我跟著你重修歷史課?」

  「你要知道,他們現在已經不從街頭上招人了。」

  湯普森故意壓低了嗓音,好像這是他的禮貌使然,是他在給朗姆洛留點什麼臉面似的。

  「那從哪兒招,從大學裡?招像你這樣的,穿著護具打拳都能把自己扭傷的人才?」

  「至少不會再招那些一身伎倆都是從監獄裡學來的毛頭小子了。」

  「對,是啊,」朗姆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些人可沒有個老不死的高官叔叔替他們擔保。」

  湯普森臉上那種出於高傲的禮貌消失了。但也只是消失了一瞬,他再次看向對方,朗姆洛比他矮,他歪下臉來,仔細瞧著朗姆洛凹陷下去的黃褐色的眼睛。

  「我記得我看過你的案底,布洛克。你第一次是因為什麼事進去的來著?噢,你殺了你老爸,對吧?」

  朗姆洛停止了咀嚼。

  「不是一般人都能經歷的,是嗎?我想那一定很刺激,對你來說。真不敢相信我之前從來沒跟你問過這事——但你老媽是什麼反應?她肯定為你感到驕傲吧。」

  朗姆洛看了他一會兒,什麼都沒說。他知道湯普森是個草包,是個混球,是個根本沒資格踩過他們這些已經在打擊小組裡賣命快十年的人的頭頂當上隊長的關係戶,他根本沒必要為了這種故意激怒他的話而發作,但他還是覺得下巴一陣酸痛。這是他從小養成的一種反應,當老爸從他祖母手裡摳過首飾盒的時候,當媽媽對她的駢頭說是他偷拿了他皮夾裡的錢的時候,當勞教所裡的教官用鞋底踩在他頭頂上的時候,他就會咬緊自己上下兩排牙齒,像是要咬碎那樣,然後他會感到下巴一陣劇烈的酸脹和疼痛,這已經變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他沒法控制。

  他看向走廊另一頭,重新開始嚼口香糖。他嚼了幾口,又呸的一聲吐掉,低頭摸著後腦勺笑了一下,抬起臉來、聳了聳肩,對著湯普森的前胸不輕不重地擂了一拳,好像剛才那一出只是兩個大男孩之間天真無害的玩笑。

  「少在我們面前賣弄了,隊長,告訴我吧,那到底是什麼玩意?」

  湯普森盯著他多看了兩眼,從他手中抽回紙,視線還停留在他帶著笑意的嘴角旁那幾道淺淺的傷疤上,半天才將信將疑地挪開。

  「契卡,格別烏,都是克格勃的前身。九頭蛇在莫斯科那邊的人搞到了格別烏時期的什麼絕密資料,能給一幫被布爾什維克迫害弄死了幾十年的人翻案的那種,尼爾.霍特只想要這個。這些要是到手了,克里姆林宮的人會發瘋的。」

  「不是已經瘋了嗎?」朗姆洛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把紙翻到第二頁,「蘇聯就等著完蛋了,報紙都這麼說。」

  清單上的內容並不算多,除了開頭羅列的十幾條資料歸檔號,還有幾套監聽設備的型號名、幾台急凍艙的倉庫方位、十幾個手提箱編號以及一串六行指稱不明的代號,前五條被塗掉了,最後一條被打了個叉,就像上面的某台急凍艙和某兩套監聽設備一樣,意思很明顯——他們不想要。

  「這是冬兵?」

  朗姆洛用中指在頁腳上彈了一下,又把紙張豎起來,不以為然地對著湯普森抖了幾響,像是想要把那個叉給抖掉似的。他想起那張臉,那張監控錄像裡被嚴重模糊了的臉,那個鬼影,蘇聯人沒有和華盛頓這邊通好氣,就私自派了這個鬼影過來,弄死了史塔克和他老婆,車禍現場疑點重重,最後還是他們連夜趕過去,把正在現場勘查的警察給對付走了。

  那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冬兵,當然了,幾年前冬兵曾被派到巴爾的摩,作為打擊小組行動失敗的後備計劃,那個傍晚朗姆洛記得很清楚,秋天的傍晚昏黃乾燥,他和幾個隊員推著行李架從酒店大廳裡走出來,抬頭望向酒店對面那棟投資銀行的大樓,並沒有看到冬兵的身影,但他知道他就在那上面,紋絲不動地趴伏在一把狙擊槍後面,盯著瞄準鏡裡的自己,盯著湯普森,等待「行動完成,請撤退」的指令。他們把那些裝著某種芯片的行李箱搬上裝甲防彈車,繞到大樓的北側,接應冬兵下來,他們乘車連夜趕回華盛頓,中途在加油站停靠了十分鐘,大家都吵著要撒尿,撒完尿後朗姆洛去買了一瓶能量飲料和兩條花生醬巧克力糖,當他回到車上時,其他人都還沒回來,車廂裡只剩下那些行李箱,冬兵坐在最裡面,被那略微捲曲的深褐色長髮遮住了臉。

  「他不是挺厲害的嗎,上面不想要?」朗姆洛自己都沒發現自己擰起了眉頭,先前言語間的笑意悄然間消失了,「打叉是什麼意思?留置?銷毀?」

  「你哪來那麼多問題?聽霍特的,打叉的別帶回來就行了,誰管咱們怎麼處理。」

  湯普森不耐地對他攤開了手,便大步向前走開了。清單還在朗姆洛手裡,他又低下頭掃了一眼,他們已經走到了一樓的門口,後面幾個打擊小組的人超過了他,幾步跨過去跳進車廂,他抬起頭來,把那兩張紙疊進口袋裡,默不作聲地上了車。

  「這邊備了大衣,如果不想到時候把你們的蛋給凍掉,記得每個人拿一件!」湯普森彎腰站在車廂靠駕駛位的這頭,在座位下方的箱子上蹬了兩腳,「那可是西伯利亞,看在上帝的份上。」

  到達停機坪時是凌晨一點,他們跳下車廂,接著迅速鑽進機艙,螺旋槳所攪動起來的巨大轟鳴令人感到眩暈,朗姆洛穿上降落傘包,居然感到一陣久違的反胃。起飛時他透過窗戶朝機艙外看了一眼,除了直升機自身發射出的光線外,什麼都看不到。

  「聖誕快樂」,他扭過頭來,譏笑著對自己說。

*** *** ***

  直升機在冰封的皮亞西諾湖上空盤旋了很久,像是一時迷失了方向,最終又朝著東南飛行了幾分鐘,降落在諾里爾斯克北面一片狹小的山間高地上。天光昏暗,手錶無法自動調整時區,朗姆洛不知道這是當地的幾點,他將大衣的拉鍊拉到最上面,依舊冷得發抖。一個穿著軍裝的矮個子男人被四個警衛護送著前來迎接他們,山上並沒有風,但放眼望去,除了遠處幾塊裸露在外的黑色岩石,四處都是白的,白得朗姆洛耳朵嗡鳴、兩眼發脹,從胃裡躥出一股安靜從容的絕望,叫人一刻都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

  「先讓我們進去!」

  朗姆洛突兀地打斷了俄國男人的話,他根本沒聽清對方在和湯普森說些什麼,「還是你們打算讓我們凍死在這?」

  他抬起手臂,指向俄國男人來時的方向,那個在昏暗天光中拱現出低矮輪廓的山洞,若是不仔細看,很輕易就讓它掩在眾多隆起的小山坡裡去了。

  「出了一點意外。」俄國男人對著他們安撫性質地抬起雙手,提高了音量,「不必擔心,我們的人正在解決。如果你們可以在直升機裡再等一會兒……」

  「什麼意外?」

  聽到這樣盛氣凌人的發問,對方警戒地看了面前的美國人一眼。

  「有幾件資產,發生了臨時故障。以前發生過,不難處理。」

  「故障?」湯普森從大衣口袋裡摸出資產交割明細表,展開那兩張被反覆折疊過的薄紙,「希望不在我們要帶走的範圍內。」

  俄國人接過紙,臉上浮現出些許疑惑的神情。

  「關於這份明細,我也已經收到了上級的指令。你們……」

  「怎麼?」湯普森捕捉到對方停留在明細表上的視線變化,「有什麼問題?」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俄國人竟然抬起臉笑了笑。

  「噢,這下就好辦多了。」

  「什麼好辦多了?」

  「我的上級告訴我,你們美國人希望把這張表上的所有東西都帶回去,而這是行不通的。這上面有些東西可以給,但還有一些,是無論如何不能離開這裡的。」

  俄國人本還想說下去,但站在勞倫.湯普森身旁的那個黃褐色眼睛的男人從鼻子和嘴巴裡發出一聲嗤笑,好像他剛剛說了個笑話似的。

  「蘇聯已經玩完了,你們在莫斯科的人都要滾蛋了,」朗姆洛對著俄國人背後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這個破山洞,還不打算關門?」

  不等對方對朗姆洛的譏諷有所回應,湯普森上前一步,壓低了嗓音,「誰告訴你我們打算把所有東西都帶回去?你的上級從哪接到的口令?」

  「我不知道。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場爭執,甚至是衝突,但現在看來,這些爭執和衝突都沒有必要了。我們的『冬天』——」

  俄國人將紙遞到湯普森面前,用手指點了點第二頁最後一條被劃了叉的代號,「——只能留在這。」

  「冬兵?他出了什麼『故障』?」

  「違背命令。脫離冷凍太久了。」俄國人的回答簡單明了,「負責『清洗』和『控制』的長官被緊急調回彼得格……調回聖彼得堡,參與阿爾法小組的特別行動。事實上,我們都即將被調離,這裡會被關閉。」

  「『清洗』和『控制』?什麼意思?」

  「為什麼不把這座基地的全部資產跟你們一起運回莫斯科?」湯普森打斷了朗姆洛的發問,用自己的問題取而代之,「為什麼寧願把其中一些交給華盛頓,而不是全部交給你們自己人?」

  「這個問題,恐怕你要去問我的上級,普列漢諾夫中將。我想他會這麼回答你——」

  「湯普森。勞倫.湯普森,打擊小組的隊長。這是布洛克.朗姆洛,打擊小組的副隊長。」

  「你們好。請稱呼我尼古拉耶夫。」

  「所以,你剛才說,你的上級會怎麼回答?」

  「他會告訴你,『湯普森』,交給你們美國佬,也好過讓它們落到那些讓蘇聯四分五裂的人的手裡,好過讓它們落到那些把克格勃給肢解了的人的手裡。他們已經拿走了太多不屬於他們的東西,而這座基地,這裡的每一張紙、每一支筆、每一顆子彈,哪怕埋進雪裡,都不會再交給他們。」

  朗姆洛不知道俄國人口中的「他們」究竟是誰,他也不在乎。他繼續原先的問題:「你剛才說的『清洗』和『控制』,是什麼意思?」

  「任何武器都需要保養與維修,這一點你們很清楚。冬兵曾是我們最精銳、最有力的武器之一,但對他的使用,並不總是順利。有時當他發生了故障,我們則要採取必要的手段,使他恢復到原先最佳的狀態。」

  「你剛才說,他只能留在這。這又是什麼意思?你們不願意把他交給我們,也不願意交給莫斯科,就要他留在這個要命的冰窟窿裡?不覺得有些浪費嗎?」

  「對於他的處置問題,普列漢諾夫中將和高層的其它人士有過激烈的爭論。在冬兵執行過的任務中,有一些是絕密的,而他長久以來的表現——任務之外的表現——已經引起了高層的擔憂。他們有理由擔心,一旦我們失去了冬兵的所屬權,他將極有可能自覺或不自覺地洩露那些絕密任務的資訊,因此,就地銷毀是最好的處 理方法。」

  尼古拉耶夫露出一個頗有遺憾意味的笑,好像他也為了高層的這個決定而感到幾分痛心,覺得實在有些浪費似的。朗姆洛瞪著他,一時間什麼都沒說,他望向那座基地,久久沒有看回尼古拉耶夫的臉。

  「那麼,你剛才說的故障,還沒有解決?」湯普森開始露出不耐的神色,「有多嚴重?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進去開始交接的工作?」

  「並不嚴重。我們原本打算在昨晚就完成銷毀,但故障打斷了進度,雖然我們暫時無法使他完全聽話,但至少已經讓他不再構成威脅。至於另外那五個……情況要更複雜些,但局面仍在掌控之中。」

  「既然『還在掌控之中』,為什麼不想讓我們現在就進去?」

  俄國人又笑了。「你們美國人,向來喜愛對我們的行事方法加以指點。如果我邀請你們現在進去,你們能夠對我們掌控局面的手法保持尊重嗎?」

  湯普森不置可否地轉過頭,示意身後的隊員跟上自己。朗姆洛跟著他,一步一步踩在雪裡,雪並不算太深,只剛剛沒過綁在皮靴靴面上的鞋帶,等走到洞口前時,朗姆洛才發現,這地方根本不需要銅牆鐵壁或者重重守衛,看一眼這周圍吧——根本哪兒也逃不去。

*** *** ***

  朗姆洛猜測這裡不止一個出口,他們應當是從正門進入的,那甚至稱不上是個正門,只是個不足一人高的洞口,被兩扇沉重而破損的大門左右把守著。電梯十分狹窄,一次只能容納四五個人貼身進入,低瓦數的白熾燈泡在頭頂上方忽明忽滅,呲呲作響,他和湯普森、羅林斯、俄國人以及俄國人的警衛員一起跨出電梯,他不知道這是地下多少公尺,根據電梯下降的速度和時間判斷,估計有地下二十公尺。

  他們穿過一個走廊,推開一扇門,又上了一段階梯,轉彎,再推開一扇門。他們走了那麼久,時而只是向前走,時而旋轉交錯著下樓,久到朗姆洛已經無法繼續在心中估算這裡的深度,他聞到了空氣中潮濕的水氣,聞到了消毒劑的刺鼻氣味,四周的牆壁靠下方刷著淺綠色的漆,讓他想起少年改教所裡那噩夢般的醫務室。走在最前面的警衛再次打開一扇門,朗姆洛突然聽到了猛烈的水流聲,還有人類的嚎叫聲,他們走在一條狹窄而昏暗的懸空過道上,過道一側貼牆,一側是散發著鐵鏽味的欄杆,他探過身子朝下望了一眼,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水流聲和嚎叫聲從何而來,便再次跟著前面領路的人轉了個彎,階梯很陡,他必須緊盯著自己的腳步,否則隨時可能踩空。

  還有一種聲音。除了水流和嚎叫,朗姆洛還聽到一種聲音,起初極其微弱,像是從某個離他很遠的房間里傳來的,隨著他們不斷下樓,那聲音逐漸明晰起來,像是種撞擊聲,遲鈍而緩慢,就在他身旁的某道牆後,明晰但微弱,像是將死之人的心跳。他們終於被帶進一個還算開闊的密閉空間,充足的光線讓他們的視野終於明亮起來,而眼前的景象令朗姆洛下意識後退了半步,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徹底忘記了那個微弱的聲音。

  「我說過了,局面還在掌控之中。」

  尼古拉耶夫面帶微笑,但不得不提高音量,蓋過高壓水槍的動靜。他看了看自己身側的美國人,又扭頭看向另一側,五個不足兩公尺見方的鐵籠子,外面捆了一圈又一圈的粗壯鐵鍊,被關在裡面的人在水流的持續重擊下痛苦地嚎叫、搖晃、窒息著,相比之下,堅硬的鐵欄杆只是豎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反倒變得溫柔了。

  「這就是你們新型的『冬兵』?」

  「萬裡挑一。」

  「他們怎麼了?」

  「排異反應。我們低估了史塔克那批血清的『強度』。」

  「打算怎麼處理?也一起銷毀嗎?我們不會接手他們。」

  「他們五個暫時不會銷毀,留置在這裡,以備未來的不時之需。即使再也沒有機會回來繼續偉大的事業……」

  俄國人伸出手,攔在一名抱著高壓水槍的士兵面前,示意他們可以停下了。

  「你們看到了,這是座牢不可破的堡壘。這五個當初是被蒙著眼帶進來的,他們逃不出去,而除了我們自己人,外面連一隻老鼠都無法爬進來。」

  「那為什麼要銷毀那一個,你們最早的那個?」

  「他不一樣。他逃出去過,不止一次。」

  朗姆洛上前一步,觀察那些籠子的構造。水流的折磨消失後,籠子裡的人只稍稍停歇了不過幾秒鐘,便開始用頭顱和身軀衝撞欄杆,試圖逃出來,朗姆洛突然明白了那是什麼聲音,剛才他所聽到的撞擊聲,他猛轉過身,環顧這一層橢圓形的空間,他看到了很多間密室的門,撞擊聲明確地從一個方向傳來,他循聲大步踱過去,湯普森緊跟其後,尼古拉耶夫迅速追上來,並沒有勞神攔下他們。

  朗姆洛在一間密室前站定,朝著尼古拉耶夫別在腰帶上的一串鑰匙瞧了瞧。

  「打開門。我想看看他。」

  「也許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幅場面。」

  「你覺得我想像中是什麼場面?」

  「你們不是第一撥來這裡參觀過的美國人。我接待過尼爾.霍特,接待過邁克爾.蘇利文,還有亞歷山大.皮爾斯……」

  「皮爾斯來過這裡?」湯普森驚訝地打斷了俄國人,「什麼時候?」

  「就在不久前,只有他自己。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說通九頭蛇在華盛頓的高層批准他的行程,似乎還不太受信任,是嗎?」

  「按資排輩的話,他能爬上現在的位置就已經是破格了。」湯普森言語中難掩對他現任上司的輕蔑,「他來這幹什麼?」

  「他在國防部的一項工作似乎遇到了點什麼難處,希望找克格勃警衛局的人幫點忙。普列漢諾夫中將當時人在弗洛斯島,我陪同他前往弗洛斯島與中將會面,離開時,他提出想要來這裡的基地看看。他點名要看冬兵,每個來這裡的人都想看看他,他們想看他在那些傳言裡出現時的樣子,看他全副武裝,看他裝備整齊地端著槍……」

  尼古拉耶夫摘下鑰匙,走到門前,「真可惜,他們總會失望。」

  他轉動鑰匙,門被推開,原先那斷斷續續持續著的撞擊聲突然停止,變得一片死寂。

  尼古拉耶夫和一名警衛走進去,湯普森也跟了進去,門框內陰暗無光,朗姆洛沒有看到人影。他還站在門外,遲遲沒有跟著跨進密室裡,他聽到尼古拉耶夫說「你感覺怎麼樣了,士兵?」,裡面突然響起一道尖利的金屬碰撞聲,警衛後退著端槍瞄準,朗姆洛大步衝進去,想也沒想地壓下了警衛的槍桿。

  他瞪了警衛一眼,從對方的槍桿上收回手,才轉過頭來,看清楚碰撞聲究竟是從哪裡發出的。

  這籠子更小,起碼比外面那五個人的籠子要小得多。冬兵蜷縮在裡面,蒼白的頸脖上箍著厚重的鐵圈,鐵圈上連著鎖鏈,穿過籠子的欄杆間隙,焊在密室牆壁的一根鐵環上。

  「你這是在浪費力氣,士兵。」

  尼古拉耶夫踱步到籠子的另一面,蹲下來,試圖看清楚冬兵低垂的臉。朗姆洛看到了他脖子上的血痕,新舊不一,有些像是結了痂,有些紅腫得厲害,還有些從破皮的邊緣不斷滲出細小的血珠來,只等著凝聚成股,順著頸窩淌下去,淌進黑色皮質作戰服內裡的布料,印出一朵發黑的血花。

  「他打傷了我的三名警衛,險些一槍穿透我的腦袋。把他塞進這間籠子可不容易,如果卡波夫長官還在這裡,會好辦得多。」

  朗姆洛現在明白了撞擊聲從何而來。他被拴著脖子鎖在這,想要掙脫項圈,便不停地拽動頸脖,用拳頭擊打鐵環和鐵鍊,但籠子太小、太逼仄,每一次企圖掙脫的動作都會讓他的額頭撞上欄杆,朗姆洛看不清他的額頭,但看到了籠子欄杆上的血跡。

  「你想要這個?」尼古拉耶夫取下腰帶上的另一把鑰匙,豎在籠子前方,距離冬兵不過一臂的距離,「你想出來?」

  冬兵抬起臉來,看到了那把鑰匙,看到了尼古拉耶夫,看到了穿著不同制服的湯普森的腿,看到了朗姆洛。他的視線繼續抬高,落到了朗姆洛的眼睛上,朗姆洛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自己,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裡面什麼光采都沒有。

  他的金屬臂不自然地耷拉在身體左側,一動不動。尼古拉耶夫拿著鑰匙向前靠近他,他抬起屬於自己的那條胳膊,右手緩緩穿過籠子,伸向鑰匙,湯普森突然笑了,朗姆洛看向他,他彷彿知道湯普森為什麼要笑——尼古拉耶夫收回手,將鑰匙舉在一個冬兵不可能觸碰到的距離,冬兵雙膝跪地,左邊的肩頭完全抵上了籠子欄杆,臉頰也貼上了欄杆,他的右手極力地伸出去,尼古拉耶夫也笑了,他蹲在那,轉頭往上看向湯普森,就連站在他們身後的警衛都笑了,朗姆洛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笑,他盯著那把鑰匙,盯著冬兵蒼白的、因為極其用力而開始抽搐的指尖,他是那麼用力,以致於與手指連接著的手臂、肩膀和頭顱都顫抖了起來,然而他突然放棄了,他跌坐下去,喘著粗氣,就在尼古拉耶夫笑著準備站起來時,他又猛衝過去,整個人幾乎將籠子撞離了原先的位置,他的手伸出了欄杆間隙,將鑰匙 翻到了左邊的地上,他再次向左邊撞去,撞在籠子上,整間密室都為之一震,他沒能抬起左臂,而是重新伸出了右手,湯普森搶先跨過尼古拉耶夫踢開了鑰匙,又在籠子上踢了一腳,堅硬的靴底蹭過冬兵的手指,留下一小片發黑的雪水。

  毫無預兆地,冬兵發出一聲嚎叫。他一直很安靜,除了身體動作所發出的碰撞聲、衣物布料摩擦聲,和鎖鏈的敲擊聲外,他的喉嚨沒有發出任何動靜,可就在湯普森踢了他之後,他望著那枚躺在地上的鑰匙,顫抖著發出一聲嚎叫,捲曲的深褐色頭髮雜亂無章地散落在臉頰兩側,在昏暗的空間裡變成純黑色。

  這是種奇怪的感覺。朗姆洛感到奇怪——

  彷彿無論多麼強大的生物,只要被束縛得足夠牢固,都會變得像是捆死在襁褓裡的棄嬰,即使五官扭曲地哭嚎著、顫抖著、掙扎著,仍令人感到脆弱無害,只是有點吵罷了。這給人一種錯覺,一種自己由此變強的錯覺,湯普森這樣覺得,尼古拉耶夫這樣覺得,就連那個警衛——那個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的滿臉雀斑的年輕人— —都在籠子前變得自信了。

  「這就是你所謂的『故障』?」湯普森將鑰匙交還給尼古拉耶夫,低頭看向籠子裡的人,「你們一槍就可以完成『銷毀程序』,不管他聽不聽話。」

  「我們得到的命令是首先完好無損地取下手臂,然後完成銷毀。這必須在他清醒的狀態下完成,否則死亡之後,其臂膀的神經連接處會一併壞死,對金屬內部材料的穩定性造成影響。」

  「造價昂貴的材料?」

  尼古拉耶夫點點頭,領著湯普森重新蹲下來——這次和籠子保持了更遠的距離——指向冬兵,「人們通常覺得,最昂貴、最困難的部分,是外層的金屬。他們錯了。是裡面,那裡,和他肩膀相連的地方,用來和神經接在一起的材料。」

  「你們要把那些材料一起帶回莫斯科?」湯普森笑著問,「可以給我們帶走嗎?」

  「你們已經從我們手裡搶走了那麼多科研人員,還有什麼材料是你們研製不出來的?」

  尼古拉耶夫站起來,帶著湯普森走回到門外,低語了幾句資產交割的具體事宜。警衛跟上前去,站在尼古拉耶夫身後,懷裡抱著槍,警惕地看向還立在籠子旁的朗姆洛。

  「朗姆洛?出來!」湯普森吆喝他,「我跟尼古拉耶夫長官去倉庫一趟,清點要帶走的檔案,你去找其他人集合,按照明細表上其它內容給他們分工。 」

  「明白了。」

  朗姆洛點點頭,沒有立刻出去。籠子裡的冬兵盯著他看,他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嘴唇,後退到門邊,又重新走上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冬兵的臉。

  「你還認識我嗎?」

  冬兵只是看著他。箍在脖子上的鐵圈內部又有新流出來的血,剛才搶鑰匙時剮出來的。

  「他們要弄死你。『銷毀』。哈?」

  朗姆洛回頭看了一眼門外,沒有人,湯普森、尼古拉耶夫和那個警衛都已經走了。

  「你聽得懂英語嗎?」他轉過身蹲下來,看著冬兵的眼珠隨著自己的動作而向下轉動,「你聽得懂。你跟我說過話。」

  「霍華德.史塔克。」

  「什麼?」朗姆洛皺眉道,「你說什麼?」

  「霍華德.史塔克。」

  第一遍說出這個名字時,冬兵沒有完全把那兩個「R」發出來。第二遍好些了。

  「史塔克怎麼了?你已經幹掉他了。」

  「他是誰?」

  朗姆洛終於從籠子裡的人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神情。該怎麼形容呢?無法形容。那張臉讓他覺得冬兵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一個他並不清楚的答案,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來,伸過去,穿過籠子的欄杆。

  「霍華德.史塔克?幹他媽的有錢人一個。」

  他捏住一截焊在鐵圈上的鎖鏈,慢慢向前,抵達冬兵的頸脖處,揩去新鮮的血跡。

  「億萬富翁。軍火販子。」冬兵條件反射地瑟縮了一下。朗姆洛的手指並不涼,只是有粗糙的硬繭。「他們這樣拴你多久了?」

  「我見過你。」

  「你當然見過我!幹。否則就浪費了我一條糖。」

  朗姆洛瞬間提高了嗓音,一股純粹的、酣暢淋漓的喜悅從他的腹部發酵開來。他忍不住又要笑,這感覺頗為久遠,上一次彷彿還是二十年前,老爸跪在地板上,雙手握住肚皮上的刀柄,驚恐地昂著頭瞪他。就像二十年前一樣,這喜悅只持續了不過幾秒,便消失了,冬兵的視線沒有焦點地盪向了另一邊,陷入了先前被打斷的回憶之中。

  「展覽會……」他低低呢喃,無措地轉動著頭顱,似乎要抓住在那在他四周浮動的、無色無味的記憶碎片,「史塔克工業。展覽會。『一個更強的世界,一個更好的世界』……」

  「看著我。」

  朗姆洛突然攥住了他的脖子。冰涼的項圈抵著朗姆洛的掌根,血液的溫熱黏膩在手心裡蔓延開來,他用另一隻手握住籠子的欄杆,將那張臉拉近自己。

  「一輛浮在空中的車……紅色的車……」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他們要取下你的這條鐵胳膊,然後一槍崩了你。霍華德.史塔克怎麼了?你想去地獄找他?」

  他懷疑如果冬兵沒有被拴著脖子,沒有被縮在這架堅固而狹小的籠子裡,沒有失去左臂的力氣,自己還敢不敢這麼做。他肯定是不敢的。就像當他六歲的時候,七歲的時候,八九歲的時候,他敢對老爸還擊嗎?連還嘴都不敢。十一歲的時候,他敢還嘴了。十二歲,十三歲,十四歲,直到十四歲他都還是個瘦腳伶仃的男孩兒,十五歲那年,他終於開始瘋狂地長高,骨骼和肌肉帶來力量,當他發現他竟然已經可以俯視那個男人的時候,世界第一次有了顏色。

  世界是屬於曾經弱小過的人的。冬兵也曾弱小過嗎?他想像不出來。即使是現在,冬兵也並不弱小,只是被剝奪了力量。

  「你想死嗎?告訴我,你想不想死?如果你想,我現在就給你一槍。不讓他們動手。」

  他們可沒有我對你好,朗姆洛心想。他覺得他對冬兵很好。那條花生醬巧克力糖,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抱著逗樂的心情塞到那隻金屬手掌裡的。他覺得他和湯普森不一樣,他和尼古拉耶夫不一樣,他們是會把鑰匙拿在冬兵面前搖晃,然後笑著抽走的人。

  「他們說你逃出去過。多遠?」

  冬兵從紅色漂浮汽車的記憶中驚醒,抬起睫毛。他握住朗姆洛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想要掰開,朗姆洛放鬆了力道,向上移動,揪住了他後腦的頭髮。

  「皮亞西諾。」

  「什麼皮亞西諾?」朗姆洛拙劣地模仿他的俄語發音,「那片湖?」

  冬兵點點頭,又用力扭動起來,想要掙脫朗姆洛抓在他後腦的手。對他來說,朗姆洛的力量不過比一個尋常的蘇聯士兵稍微強些,但那雙黃褐色的眼睛讓他感到恐懼。為數不多有什麼人的眼睛會讓冬兵感到恐懼——卡波夫的灰色眼睛,惡毒而冷硬,尼古拉耶夫的眼睛泛綠,溫和後面藏著狡詐,佐拉的眼睛,充滿常人難以理解的瘋狂念頭……那些眼睛都不像朗姆洛的這樣,熱烈、魯莽、真誠、狂妄,透著一道不自量力又凶狠決絕的光,似乎就算死到臨頭,也是他早就在肚子裡計劃好的。

  「然後呢?」

  「被追上了。」

  「他們打得過你?」朗姆洛懷疑地瞇起眼睛,「沒帶武器?」

  「我掉了下去。」

  「掉進湖裡?」

  冬兵轉開臉,難以察覺地瑟縮了一下。冰水的觸感在一瞬間重新回來了,瀕臨零度的、純淨無暇的湖水,淹沒他的頭頂,擁吻他裸露在制服外的皮膚。

  「冰面太薄。五月,開始化凍了。」

  朗姆洛在腦子裡勾勒出那幅畫面。喀吱作響的封凍層,有魚在下面游動,無中生有的一道細細的裂縫,然後像是一條向前湧動的河流,左右衍生出無數條支流,最後分崩離析,張開了冰湖的血盆大口,把冬兵吞了進去。

  「你知道現在是幾月嗎?」

  冬兵望著他,眼皮快速眨動了一下。他不知道現在是幾月。

  「是冰最結實的時候。」

  朗姆洛鬆開他的頭髮,站了起來。冬兵看到他從腰間摸出槍,繞到籠子的另一側,對準那把鎖,向後退了三步。

  「躲遠點。」朗姆洛低聲朝著他喊——砰!砰!砰!

  鎖被打毀,冒出一縷孱弱的煙。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緊張的腳步聲,朗姆洛扯開籠子,彎腰蹲進去,一手握住冬兵的後頸,逼他暴露出頸脖,逼他把身子向自己這側傾斜,盡可能遠離那條連接項圈和牆壁上鐵環的鎖鏈——

  砰!

  「聖誕快樂」,冬兵聽到男人在他耳邊開心地說。

*** *** ***

  湯普森從倉庫走出來,大步邁向那間密室。朗姆洛在搞什麼?打擊小組餘下的人都到了,站在那五個籠子旁邊乾等著,他沖他們揚了揚手,示意他們在原地聽候命令。距離密室還有十公尺左右的距離,突然接連爆發出的槍聲讓他腳步驟停,他望著那扇沒有被關上的門,又回頭望瞭望錯愕地站在遠處的隊員,尼古拉耶夫和警衛也從倉庫走了出來,驚異地迎上他的目光,他轉回頭,近乎遲鈍地加快速度。

  「朗姆洛!」他壓抑著火氣喊道,「朗姆洛——」

  還沒看清那指向自己的槍口究竟被誰掌握著,湯普森便低下頭,看向被擊中的腹部。彷彿電影裡的慢鏡頭,他一手摸索著扶住門框,緩緩跌坐下去、倒下去,身體左側貼著地,感覺體溫被潮濕的水泥地面迅速吸走。

  「抱歉,隊長。」朗姆洛鬆開冬兵,拍了拍他,把槍留在他的手裡,「我會代你向湯普森先生問好的。」

  他走上前去,在湯普森匍匐著苟延殘喘的身體上踹了一腳。冬兵震驚地望著他,握著槍的右手還殘留著朗姆洛掌心的熱度,朝這裡衝來的警衛開始叫喊,朗姆洛扭過頭,看向冬兵,比出一個手槍的手勢,指了指自己的小腿。

  「停下!」警衛破門而入,操著朗姆洛聽不懂的俄語,對冬兵發令,「不許動!」

  冬兵舉起槍,打中了朗姆洛的小腿。事實上,子彈只是擦過了朗姆洛的制服褲子,在小腿肌肉上打出一道足以流血的口子。朗姆洛痛呼倒地,同時抽出別在作戰背心腰側的一把刀,朝那個為首的警衛的腿上狠狠劃去,警衛翻在地上,冬兵三槍打中後面跟進來的三個警衛的肩膀、上臂和髖部,衝向密室的門外,朗姆洛爬起來喊住他,扔給他那把小刀。

  十幾秒鐘後,他蹣跚著走出密室,冬兵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他的視野範圍內,無處可尋了。打擊小組的人和剩餘的警衛在一片混亂中四處走動,試圖循聲找到潛逃者的方向,五個籠子裡的男人和女人再次發出淒厲而凶狠的嚎叫,不斷向外衝撞,尼古拉耶夫大步向朗姆洛走來,望著他腿上的槍傷,他作出痛苦的神情,扶住走道另一側的圍欄。

  「發生了什麼?」尼古拉耶夫焦急而不失冷靜地問道,「他搶了你的槍?」

  「是我太蠢了……我只是想看看他的那條金屬胳膊,我湊近過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

  朗姆洛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掐緊了小腿中槍的位置,嘶嘶吸氣,發出粗重的呻吟。尼古拉耶夫繞過他,走進密室,地上的四個警衛微弱地動彈著、掙扎著,只有湯普森一動不動,大睜著眼,看向密室的天花板。

  「你們的人死了。」尼古拉耶夫將併攏的食指和中指從湯普森頸部主動脈的位置收回來,「你看到他往什麼方向跑了嗎?」

  「我不知道,沒等我出去,他就不見了。」

  「我們會找到他。」

  「怎麼找?你們人手根本不夠。」

  「我已經派人去切斷所有出口……」

  尼古拉耶夫停頓了片刻,沒有繼續說下去。他走出密室,望向上空,五月的那次追逃至今記憶猶新,他知道冬兵跑得出去,就連那一次,那一次他們還有三倍於如今的人手,冬兵也跑了出去。

  「就算他跑得出基地,也跑不出這片冰原。」

  「沒錯,你知道他不可能跑出這個鬼地方。追有什麼意義?你們無論如何是要讓他死的。」朗姆洛盯著尼古拉耶夫的眼睛,「大自然母親就能幫你們完成餘下的事情。」

  「我們有我們做事的準則,朗姆洛先生。更何況,你們的隊長死了,難道你不需要給你的上級一個說法嗎?」

  「我只需要告訴他們事實。否則你們會把冬兵交給我,讓我先把他帶回去認罪?哈哈。」

  「我可以那麼做。」

  朗姆洛愣住了。

  「我沒有那個權力,但我可以那麼做。如果我們找到了他,如果他還活著,我可以允許你們將他帶回華盛頓,接受他應當接受的懲處。」

  朗姆洛把臉轉開,看向別處。他想起湯普森昨夜說過的話,想起亞歷山大.皮爾斯,現在湯普森死了,他就是打擊小組的臨時隊長,皮爾斯是他的直接上級,由他向皮爾斯匯報任務——如果皮爾斯真的像湯普森說的那樣,想要把蘇聯人手中的所有資產,包括冬兵,全部帶回華盛頓,但卻被持有相左意見的尼爾.霍特阻撓了,那麼如果他先斬後奏,逾越尼爾.霍特的命令,把冬兵帶回給皮爾斯,會發生什麼?

  「你想讓我們幫你找他?」他看回尼古拉耶夫,嗓子發啞、面無表情。「我們一共也沒幾個人,我們是來運貨的,追冬兵?這不在我們的職責範圍內。」

  「你們有直升機。」

  壞的情況是,皮爾斯的權力被架空,違反命令行事的他會被調到什麼狗屁不如的部門,甚至承擔起湯普森在職被殺的連帶責任;而好的情況是,皮爾斯設法坐穩了位置,對於他一意孤行的做法很是滿意,將他正式提升為打擊小組隊長,給予他充分的賞識與信任。

  「跟我來。」

  他跨過尼古拉耶夫,朝著來時的方向走。

*** *** ***

  打擊小組此行一共九人,除去他和湯普森,還有七人。他吩咐兩個人留在基地,看守湯普森的屍體,兩個人留在倉庫,根據明細表上的條目清點檔案和貨物,剩下三人陪同他和尼古拉耶夫,一起登上直升機。尼古拉耶夫本想帶上自己的兩名警衛,但被他拒絕了。

  「工作條例,不能在沒有請示上級的情況下擅自帶外人上車。或者直升機。」

  俄國軍官在起落架旁猶豫了片刻,盯著朗姆洛的臉。朗姆洛臉上有一些可見但並不明顯的傷疤,有些是童年印記,有些是從少管所和監獄帶出來的,那些傷疤讓他看起來有幾分超出實際年齡的老成——他今年也不過三十出頭——但如果你看得足夠久,就會發現,那根本還是一張男孩的臉。

  「你的槍傷似乎好得很快。」尼古拉耶夫突然露出微笑,指了指他的褲腿,「已經行動自如了。」

  「是啊,你當我們打擊小組的人都像你的那些手下,弱不禁風,被冬兵一槍就幹翻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朗姆洛抓住直升機的艙門邊緣,一躍而上。尼古拉耶夫緊跟其後,坐在他身旁靠窗的位置,接過頭盔和降落傘包,熟練地穿戴在了身上。

  「向皮亞西諾湖。」尼古拉耶夫用英語命令坐在他們背後駕駛艙內的飛行員,「飛得高一點。」

  「不,不去皮亞西諾湖。我們往諾里爾斯克。鎮子上才有人煙,他只會往有人煙的地方跑。」

  「他不會的。他之前就逃跑過,一路向著皮亞西諾。」

  「然後他被你們追上了,不是嗎?」朗姆洛抬起胳膊,抓住斜上方的把手,在螺旋槳巨大的轟鳴聲中提高了嗓門,「你覺得他還會犯第二次錯?吉米,聽我的,向諾里爾斯克!」

  俄國人盯著他看了一眼,沒有再說什麼。螺旋槳的轟鳴聲愈發震耳,他們什麼都不說,安靜地上升,上升,上升,來到數千米的高空之中。

  十分鐘後,直升機開始平穩地向諾里爾斯克飛行。透過機艙的小窗,朗姆洛向外望,除了白色,什麼也看不見。

  「你們是怎麼在這鬼地方待得下去的?」

  「待不下去。那又怎麼辦呢?」俄國人笑了,「所以你得想辦法給自己找找樂子。全身心投入工作。別的一概不想。」

  「你說你們都要被調回莫斯科了。」

  「是的,調令上週就發來了。」

  「迫不及待?」

  尼古拉耶夫也看向窗外。「我兒子的婚禮,三十號舉行,在奧列霍沃。我錯過了他人生中絕大多數的重大時刻,這次我不會再缺席了。」

  「恭喜。」

  「謝謝。他一直是個好小伙。唸書、考學、入伍、立功,是他同輩人中最優秀的那些之一。雖然生錯了時代,但仍有遠大前程在等著他。」

  朗姆洛想知道,尼古拉耶夫在拿著那枚鑰匙引誘冬兵徒勞地衝撞籠子時,有沒有想到過,冬兵也曾是某人的孩子。冬兵竟然也是誰的孩子——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想到這個。雖然不是每個人都一定會為人父母,但每個人都必定是誰的孩子,這再平常不過了。

  「你看起來像個不錯的父親。」

  「曾經是。在他小的時候,我在他身邊陪過幾年。那時候我還沒被調往西伯利亞。他是個安靜的孩子,喜歡聽故事,我就經常在火爐邊講故事給他聽。」

  「什麼樣的故事?」

  「童話,神話,民間傳說。什麼樣都有。我還記得一個叫做『惡魔駕到』的故事,你們聽過嗎?你們沒聽過。或許只有我們俄國的小孩才聽過。」

  朗姆洛小時候沒聽過任何故事。他聽過老爸在喝醉時絮叨過年輕時闖蕩哥倫比亞的經歷,關於那些私吞毒資的人被處死的方式——雙手反綁在背後,衣服脫光,割下來的生殖器塞在嘴裡——為什麼他們要去賣毒品?朗姆洛曾這樣問。他們可以種玉米和甘蔗。玉米和甘蔗才能賣幾個錢?那裡的地都被美國公司跑過去佔了,輪得到給你種?老爸一腳踢翻他屁股下面的小板凳。

  「沒聽過。什麼惡魔?」

  「就是隨便一個惡魔吧,不是有名有姓的那種,童話嘛,都這樣。故事是這樣的:有這麼一個惡魔,牠總是被其它魔鬼恥笑,因為牠蹄子上的腳趾連在一起,那代表牠是個雜種。」

  「哈哈,惡魔還分血統?」

  「是啊,多荒謬的故事。於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貨真價實、血統高尚的魔鬼,牠決定要讓自己獲得真正的分趾蹄。可無論牠怎麼花費力氣,都無法將自己的腳趾分開。樹上的禿鷹告訴它,在遙遠的村莊裡住著一個屠夫,屠夫家裡有一把斧頭,只要找到這把屠夫的斧頭,牠就能把自己蹄子上的腳趾劈開,成為一個真正的魔鬼。」

  但是,這把斧頭已經被豬血浸鈍了,如果要用它來劈開腳趾,惡魔必須首先去到一片森林裡,殺死一頭鹿,割下鹿角,再去到一座城堡,掐死城堡裡的公主,取下公主的珍珠耳環,最後去到一片湖泊裡,把水妖從湖里拉出來,讓牠窒息而死,掏出水妖肚子裡的銀針,把鹿角、珍珠耳環和銀針放到鍋裡煮,再將煮出的沸水潑到那把斧頭上,就能讓斧頭重新變得鋒利無比了。」

  「於是惡魔上了路。」尼古拉耶夫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彷彿回到了火爐旁,回到了他乖巧可愛的小兒子身邊,而不是在這片冰原的上空,不是在幾千米高空,搜尋一個該死的殺手,「牠來到森林,看到了一隻小鹿。小鹿看到魔鬼朝自己靠近,卻絲毫沒有閃避,這惹惱了惡魔,牠認為小鹿也同那些恥笑牠的同類一樣,覺得牠根本算不上一個魔鬼,牠舉起尖利的叉子,想要捅進小鹿的頸脖,小鹿卻在這時睜大了眼睛問牠,『你是個魔鬼嗎?』

  牠放下叉子點點頭,說出了關於鹿角和斧頭的事。聽完後,小鹿告訴牠說,對不起,我不能把我的鹿角給你,它對我很重要,但我可以給你一根嫩樹枝,它長在最高的一棵樹的最高的一根枝杈上。惡魔接過小鹿銜來的嫩樹枝,繼續趕路,來到了那座城堡。站在鐘樓上的公主一看到惡魔,便掩著嘴笑了,惡魔以為牠也同那些恥笑牠的同類一樣,覺得牠根本算不上一個魔鬼,牠飛上鐘樓,露出獠牙,想要刺進公主的頸脖,公主卻在這時睜大了眼睛問牠,『你是個魔鬼嗎?』」

  朗姆洛察覺了這個故事的脈絡,接下來,這個惡魔會點點頭,說出關於珍珠耳環和斧頭的事。童話裡的人都是這麼愚蠢而沒有道理的。

  「牠收起獠牙點點頭,說出了關於珍珠耳環和斧頭的事。聽完後,公主告訴牠說,對不起,我不能把我的珍珠耳環給你,它對我很重要,但我可以給你這條絲綢髮帶,它是我最美麗最珍貴的一條髮帶。」

  惡魔接過公主從自己頭髮上取下來的絲綢髮帶,繼續趕路,來到了那片湖泊。湖面下方的水妖一看到牠,便鑽出水面,仔細瞧著牠腿上的鐐銬,惡魔以為他也同那些恥笑牠的同類一樣,覺得牠根本算不上一個魔鬼,牠跳進湖裡,伸出雙臂,想要把水妖撕碎,水妖卻在這時睜大了眼睛問牠——

  「你是個魔鬼嗎?哈哈哈……」

  朗姆洛大笑出聲,怪裡怪氣地模仿著童話人物的尖細嗓音。尼古拉耶夫也笑了。

  「沒錯,沒錯,牠就是這麼問的。惡魔聽了這話,收回雙臂點點頭,說出了關於銀針和斧頭的事。聽完後,水妖告訴牠說,對不起,我不能把我的銀針給你,它對我很重要,但我可以給你一塊河卵石,它是我所有珍藏中最古老、最美麗的一塊。」

  惡魔接過水妖遞過來的河卵石,繼續趕路,終於來到了那個村莊,找到了屠戶的家。那把斧頭就扔在一口滿是鮮血的木盆裡,牠把血倒出去,拿出斧頭,將河卵石、絲綢髮帶和嫩樹枝扔進去,又加滿了水,架到柴火堆上煮,等到煮沸後,將水一把潑向了斧頭。

  「奇怪的是,那些水一沾到斧頭上,就嘶嘶作響地蒸發乾淨了。等到最後一滴水液不見了,惡魔握緊斧頭,舉過頭頂,猛吸一口氣,狠狠向自己的蹄子上砍去。牠砍斷了腿上的鐐銬,蹄子上那連在一起的腳趾卻紋絲不動,根本劈不開。惡魔絕望了,牠扔下斧頭,渾身氣得發抖,牠再也做不成真正的惡魔了。」

  朗姆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近乎急迫而凶狠的眼神盯著尼古拉耶夫,等待他說出故事的結局,尼古拉耶夫越說越慢,帶有一股故意拖長的腔調,或許是他在故事中陶醉了,也或許是他回憶起當年給兒子講故事的技巧,而朗姆洛像是個沉不住氣的男孩,如果講故事的人再拖延半秒,再多賣一個關子,他就要撲上去,掐住講故事的人的脖子,逼他將結尾一字不漏地吐出來。

  「我們接近鎮子了。」飛行員的聲音在駕駛座響起,「下一步怎麼辦?」

  朗姆洛回過神來,看向窗外。鬆散的房屋如同破損的玩具積木,一塊塊擺佈在雪上,這是個很小的鎮子,輪廓分明,四面都是白色,沒有絲毫污染。

  「我不認為他往這個方向跑了。」尼古拉耶夫重申自己的主張。「他不會往有人的地方跑,他害怕人們。」

  「他害怕人?」

  「人們也害怕他。他就像惡魔……不,惡魔手上沾染的鮮血也沒有他多。」

  這真是個有意思的比喻,朗姆洛想。冬兵是惡魔,這個俄國人竟然覺得冬兵是惡魔。那他覺得他們蘇聯人是什麼?森林裡的鹿,城堡裡的公主,還是河裡的水妖?

  「調轉方向,我們去皮亞西諾。」

  尼古拉耶夫驚訝地看向他,露出一絲微笑。

  「你確定嗎,朗姆洛?」飛行員轉過頭來,「往皮亞西諾?那全封上了,冰層恐怕比屋子還厚。」

  「我確定。現在就走。」

*** *** ***

  冬兵跪倒在冰上,喘息了一陣,才重新站起來。呼出的白氣頃刻間變沒了熱度,他顫抖地抬起右手,摀住自己冰涼發紅的口鼻。皮亞西諾湖一望無際,他剛踏上冰面不過百公尺,湖的那一邊似乎是森林,他在卡波夫書桌上的那張地圖上看到過,他想要逃進那片森林,逃到沒有人的地方。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裡,他以為他想起了霍華德.史塔克究竟是誰。他看到了那麼多畫面和片段——他看到了那個年輕男人在台上的風流模樣,他看到了顫顫巍巍在空中浮起的紅色小轎車,看到了報紙上世界博覽會的大標題,明日世界,他們管它叫明日世界,那是哪一年?是去年嗎?

  他走不動了。失去對左臂的控制後,那一側的重量便成為累贅,他搖搖晃晃,光是穩住重心就已經花費了一半力氣,他重新向前跪了下去,牙齒不停打抖,在寂靜中發出細微而清脆的響動。

  那個男人打亂了他的回憶,那個個頭並沒有他高的男人,眉骨高聳、眼窩深陷,說起話來吵吵嚷嚷,握著他的手瞄準另一個美國男人時,卻又帶著近乎哄騙性的溫柔,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扣動扳機,打中了那個人的心臟。他們見過,在某個裝甲防彈車的車廂裡,冬兵不清楚時間點,也許是在幾年前,也許就在不久之前,上車前他在酒店對面的大樓頂層趴伏了一天一夜,直到他們任務完成,推著行李架從酒店的旋轉玻璃門後走出來,沒有發生任何需要他進行狙擊的意外情況。

  他記得異常清楚的,是那條巧克力糖的口感。嗅覺、味覺、聽覺,這些感官或許比視覺更加擅長儲存記憶,他記得他花了一番功夫才把裹緊的錫紙剝開,糖的表面已經開始融化了。他咬下一口,開始咀嚼,沒過幾下,他的牙齒就開始被黏住,他加大了咀嚼的力度,專心致志地對付嘴巴裡那一團亂七八糟的、力氣不小的甜蜜,他記得車廂裡的其他人開始笑,看著他笑,而那個人只是擰著眉毛看他,看他咀嚼的樣子。甜味太陌生了,當他把一整條糖都吃了下去之後,他開始感到口渴……之後發生了什麼?到此為止,他只想起了這麼多,除了嘴巴裡的黏膩與乾渴,除了那個人擰著眉毛看他的樣子,他便想不起更多別的了,就像那輛紅色的小轎車,那個展覽會,展覽會上有摩天輪,還有賣冰鎮汽水的攤販,除了這些,關於霍華德•史塔克這個名字,他就想不起更多了。

  他支起膝蓋與右臂,意識模糊地向前爬行。一股更久遠的記憶突然衝破腦海中的冰層,像是從湖底裡噴發而出的黑色岩漿,瞬間把數十公尺深的冰層侵吞殆盡,那不涉及某個具體的人,也不涉及某個場景,那是關於一個念頭的記憶,一個強烈的、滾燙的、遙遠而真切的念頭——

  會有人來救他,他記起會有人來救他。

  誰會來救他?這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不是「誰」,重要的是「會」,不管那個人是誰,他會趕來,趕來皮亞西諾,他要做些什麼嗎?他要發出什麼信號嗎?他開始在腦海中搜尋,一定有什麼信號。

  「巴恩斯中士……」

  他哆嗦著吐出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詞,不管它究竟是不是正確的信號,還有一串數字,他想起應該還有一串數字,「三……二… …五……五……」

  有什麼遙遠的聲音蓋過了他的呢喃,是來自天空的聲音,他緩緩抬起頭,螺旋槳攪動起巨大的風,隨著高度的下降而迅速波及到了他的身上。他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直升機降落在他身後上方不過三五公尺的空中,他聽到尼古拉耶夫的聲音,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要接他回去:「士兵!轉回來!士兵!」

  他們跳上冰面,慢慢靠近他。如果不是遠處湖畔的陸地還有幾片黑色和綠色,沒有人會察覺到他們是在一片湖上。冰層太厚了。

  「士兵,你逃不遠的!」尼古拉耶夫的叫喊聲在皮亞西諾湖的上空迴盪,「停下吧!跟我們回去!你會凍死在這裡的!」

  子彈擦過冬兵的耳際,他驚慌地向另一側閃躲,重重摔倒在冰面上,尼古拉耶夫放下手槍,一步踩著一步地走近過去。

  「為什麼要做無謂的努力?」他來到冬兵背後,槍口輕輕抵在那被捲曲的深色長髮覆蓋著的後腦上,「這些寒冷,這些痛苦,本來都可以避免的。為什麼你不聽話?」

  砰的一聲,槍掉在冰上,冬兵全身顫抖,聽到了遠處森林里傳來飛鳥振翅的撲簌聲。

  尼古拉耶夫雙膝跪地,身子佝僂了半天,才搖晃著向一側倒去。他睜開眼睛,轉過頭,朗姆洛的槍口還指著他背後的方向,指著俄國人剛剛站立的位置。血液在屍體身下悄悄凝聚成泊,到達巴掌大的面積後,從邊緣某一點衝破,流向冬兵的雙腳,他向後退,又向後退,他抬起頭來看向朗姆洛,朗姆洛放下了槍。

  冬兵鬆開握緊的拳頭。他不會死了,至少暫時不會。他將手摸向腰後,將小刀抽出來,蹲下身子,把它滑向朗姆洛腳邊。

  「你打算去哪?」

  他站起來,低下頭,看向腳底的冰面。

  「你哪兒也去不了。你看看這地方。你知道這湖有多大嗎?」

  朗姆洛拾起刀,站在原地,沒有靠近他。

  「還沒走到湖心,你就會被凍死。等到春天,冰層解凍之前,禿鷲就會飛過來,吃掉你的眼睛。」

  冬兵抬起臉,雜亂的捲發遮住了他一側的眼睛,他晃了晃腦袋,說了一聲「謝謝你」。

  他轉過身,繼續他的行程。他會被凍死嗎?雙腿如同灌了鉛,每一步都在扯著他摔下去,他不知道他可以走多遠,但他感到了片刻的安寧,他似乎已經看到了河對岸的森林,森林裡也有積雪,還有鬆樹、野兔和小鹿,黑熊和蚯蚓都在冬眠,他要躺在一棵松樹下,閉上眼,除了冰涼的空氣和穿透枝杈的天光,什麼也碰不到他。

  朗姆洛從後面衝了上來。他停下腳步,遲緩地轉過臉,恐懼還沒來得及在他的胸腔中膨脹,朗姆洛就死死勒住了他,將他壓在冰上。

  冬兵盯著他,有那麼好幾秒鐘的時間,他忘了動彈,只是盯著朗姆洛的臉,一點點變得喘不上氣來。除了行走,他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力氣可以拿來抵抗他者的逼迫,他不明白,他不知道哪裡出了錯,他難以相信,然後開始拼命掙扎,開始低沉微弱地喊叫。

  「跟我回去……」朗姆洛試圖掐住他的下巴,讓他聽話,「跟我回去,回華盛頓,離開這個鬼地方,否則你一會兒就要死了,蠢貨……」

  冬兵扭動著、喊叫著,看他剛才行走的趔趄樣子,很難相信這麼一個絕境裡的人還能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用來掙扎,他的嘴唇已經沒有任何血色了。

  「你不是想知道霍華德.史塔克是誰嗎?你想知道那個婊子養的是誰?」朗姆洛聽起來是那麼的咬牙切齒,那麼的真誠又凶狠,好像他全身心都在為了懷裡的人考慮一個更好的未來,一個充滿了解答的未來,「跟我回去,他們有美國最大的檔案中心,你想查誰都可以,那里和這個鬼地方不一樣,沒有人會再那樣對你……」

  冬兵猶豫地停頓了片刻,不再拼命扭動,只是劇烈的顫抖。朗姆洛抓住這個機會,一手抓住他的頸脖,一手握起他的左臂,「湯普森死了,那個俄國佬也死了,沒有人要把你的胳膊摘下來,也沒有人能銷毀你,現在我說了算,我能把你帶回美國,你還要跑嗎?嗯?你還要跑?霍華德.史塔克,你想知道你殺掉的人到底是誰嗎?」

  他感覺到冬兵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做了個吞嚥的動作,他感覺到冬兵在他的懷中一點點放棄掙扎,恢復了原先的呼吸幅度,微弱地像是一隻小動物的幅度。他站起來,走回到直升機,從機艙裡的座位底下翻出一把榴彈發射器,裝上膛,扛到肩上,隊員和飛行員看著他,沒有人敢發問,直到看著他走向尼古拉耶夫的屍體,架起發射器,朝著三公尺外的冰面連續開槍——

  砰!冰面被擊出一個窟窿,裂隙四散蜿蜒,砰!窟窿變深變大,裂隙喀吱作響地加快了速度,像是龐大的蜘蛛網,砰!那些裂隙彼此縱橫交錯著首尾相連,一塊多邊形的冰面幾乎要脫離開來,砰!它的邊緣徹底碎開,被湖水上浮著頂了起來,朗姆洛放下槍,一手拽起尼古拉耶夫的腳,拖著他來到冰塊旁,扔開槍,轉身呼喊隊員過去幫忙。

  「把冰塊抬出來。」他率先彎下腰,「我喊一二三。」

  冰塊並沒有他們想像得那麼厚,但依然重得出奇。冰塊被抬出來,直徑不足七十公分的洞下是深不見底的湖水,朗姆洛重新拽起俄國人的雙腿,將他沉下去,接著號令隊員幫他一起,重新蓋上了冰塊。

  「所以,湯普森死了,副隊會成為臨時隊長,這個你們都知道。現在這個俄國佬也死了,你們都看到了,我們得圓個故事出來。他是怎麼死的?」

  「他……他被冬兵……」

  「不。他根本沒死。我們不知道他去哪了。」

  朗姆洛的視線越過隊員的肩膀,看向冬兵。冬兵望著那一圈冰塊的裂縫,什麼表情也沒有。

  「冬兵失手打死湯普森,然後逃出了基地。我們陪同這個俄國佬開著直升機出來追他,我們降落在諾里爾斯克,他執意要來皮亞西諾湖,於是我們分頭尋找,我們在鎮子上找到了冬兵,然後再也沒看到他。」

  「他……」

  「我們來找他,但一無所獲。我們推測他已經提前返回了基地,或者正在返回基地的路上,現在我們回去,把該帶走的東西帶走,把湯普森的屍體帶走,至於這個俄國佬最後到底有沒有返回,我們不知道。這就是故事的全部。聽明白了嗎?」

  朗姆洛撿起榴彈槍,在三個隊員的臉上掃視過去。

  「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好。」

  他走回到冬兵面前,抬起空閒著的那隻手,撫上對方頸脖上的血痕。血痕已經發黑了,還帶著鐵圈內部的一點鏽跡,他把那點鏽跡攆掉,搓了搓手指,吹進湖面上純淨的風裡。

  他們回到華盛頓的第七天,尼爾.霍特據傳因突發心髒病猝死於馬里布的度假別墅中,原先對於布洛克.朗姆洛擅自帶回冬兵的懲處令被積壓在厚厚的文件中,不再有人過問。霍特猝死的同一天,原打擊小組隊長勞倫.湯普森的葬禮在聖路易斯教堂舉行,參加葬禮的除了他生前在打擊小組的全體同事,還有亞歷山大.皮爾斯,三天後,他正式任命布洛克.朗姆洛為打擊小組的新任隊長,並給予了朗姆洛特殊權限,讓他成為自由出入那個新建在銀行地下金庫內的據點的第二人。

  據點建成後,一批全新的機器設備和科研人員隨之進駐,對冬兵的冷凍和洗腦工作按照皮爾斯的指令如期舉行,打擊小組全程負責安保和監控。與此同時,皮爾斯從當地的移民社區僱傭了一批母語是俄語的打擊小組新成員,為了日後配合冬兵的行動做準備。

  新成員報到的那天,朗姆洛負責帶領他們熟悉場地,並介紹工作職責。一天很快結束,按照慣例,朗姆洛帶著他們去了附近一家酒吧喝啤酒,原本是啤酒,喝著喝著便變成了伏特加,朗姆洛酒量不算差,但仍有些頭昏腦脹,他們聊了很多,聊拳擊,聊武器槍支,聊賭馬和女人,最後聊到各自過往的經歷,朗姆洛突然想起什麼,拉著其中一個已經爛醉的小伙子,攬著他的肩膀,又往他的玻璃杯裡添了小半瓶酒液。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在奧列霍沃出身?那是哪?」

  「在、在莫斯科的東邊……」

  「我有個俄國朋友,跟我說過一個你們莫斯科的童話故事。也許不是莫斯科的,總之是你們俄國人的,叫做『惡魔駕到』,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哈哈哈,『惡魔駕到』……呃……」小伙子打了個酒嗝,東歐口音愈發濃重,「誰沒聽過這個?我們都聽過……」

  「我那個朋友,沒有把故事說完。他只說到那個惡魔跑到了屠戶的家,但是沒能用斧子把它的蹄子給劈開。你給我說說——」朗姆洛拍了拍小伙子剛剃成板寸的後腦勺,「後來呢?這故事就這麼結束的,還是有後話?」

  「沒、沒結束。沒能劈開,對,牠沒能劈開,後來,這個惡魔,牠奔出屠戶的家,跑回到那片湖泊……那個湖泊……」

  「湖泊,對,我知道,那個水妖,然後呢?」

  「牠、牠把水妖拉出來,把水妖給、給掐死了,接著,接著牠又跑回到那個城堡、那個城堡,你知道嗎?你知道,好,牠跑回城堡,掐死了那個公主,最後牠、牠跑回森林裡,牠跑回森林裡,咬死了那隻鹿……」

  「然後呢?」朗姆洛失去了耐心,凶狠地搖晃著幾乎快要醉翻過去的男孩,「說快點兒!後來呢?」

  「後來,後來它、牠回到魔鬼群居的那個、那個地洞裡,那些曾經笑話過牠的魔鬼,牠們都、都他媽傻眼了,牠們都睜大了眼睛,像這樣——」

  男孩抓著酒杯後退了兩步,不再倚靠著吧台,他險些摔倒在地上,但最終穩住了雙腿,然後抬起臉,扮演出一副蠢笨十足的驚訝嘴臉。

  「牠們像這樣,牠們都驚呆了,你知道、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因為那個惡魔,牠們一看,那個惡魔已經長出了分趾蹄,比誰的都更大、更壯,牠們再也沒法笑話它了,哈哈哈!牠是真正的惡魔,惡魔駕到,惡魔駕到了!」

  男孩半蹲下來,隨手抓過一個空酒瓶,模仿著小惡魔手握尖叉的醜惡嘴臉,在吧台邊跳來跳去。朗姆洛退到一邊,穿著星條旗泳裝的脫衣女郎踩在他背後的檯面上扭動腰肢,他繼續往後退,摸出皮夾,掏出幾張紙鈔,拍給酒保,便轉頭鑽進人群,從酒吧的入口消失不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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