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展世錚， 姓展， 行字世，名字錚。

　　也不知道到底該說展家是「傳統」還是「開放」。但這個家庭在某種意義上真的是傳統得過分。

　　從有記載的祖輩開始， 到他這一輩，還有聯繫的那些男丁名字裡都有代表輩分的「中間字」。而他的名字， 是何璐馨那個大學教授兄弟給起的， 他叫「崢」， 有了弟弟，就叫「嶸」。

　　後來，他開始管弟弟叫小五。因爲他要提醒自己，他們經歷過的那段時間。

　　展世嶸被他叫小五， 但是沒有人會叫他「小四」。

　　這個名字來得滑稽，因爲當時說話吐字不清，葉菲瑤聽差了，管他叫「小四哥哥」，所以從他嘴裡什麽也得不到的大人們轉頭只好叫他「小四」。

　　只有在福利院那段時間才會有人這麽叫。

　　而叫他「小四哥哥」的， 從頭到尾，只有「李招娣」一個人。

　　他記憶裡的李招娣還是個小豆丁，非常瘦弱。因爲瘦， 所以顯得眼睛格外大，連下巴都是尖的。那時候的小姑娘就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望著你說話，就像是在看她的整個世界。

　　展世錚牢牢記住了。

　　當時的展世錚也就是個想當然的孩子。他不想回家， 所以不告訴別人他的名字，他的具體情况，但是有告訴葉菲瑤，他的名字。

　　不過因爲說話漏風的緣故，「世」字成了「四」，他也就成了小四哥哥。

　　那段時間，小五太小了，什麽都不記得，所以只有葉菲瑤和展世錚兩個人對那些有了記憶，幷且記得清清楚楚。

　　展世錚回國之後，就在想能不能再見到「李招娣」。

　　他手段尚且稚嫩，還沒有找到小招娣，反倒是葉菲瑤自己找上了門。

　　小姑娘手背在身後，和展世錚隔著幾米的距離，望著少年的眼睛，眉眼彎彎，好像這麽多年，她們還是只有彼此的「孤兒」，未曾變過。

　　展世錚的大腦空白了幾秒鐘。

　　有一段亂七八糟的想法掠了過去。

　　她是葉菲瑤，對的；她小學畢業，我在國內確實應該讀初中，差不對對的上；她她她……

　　清隽的小少年眼睛都沒有眨，楞楞地發呆。送上門的「答案」讓他嘴唇闔動，發不出聲音來。

　　而他面前的小姑娘笑得可愛，眼角眉梢都是歡欣。她還是喜歡眯著眼睛笑，彎起來的眼眸中散落著燦爛的晨星。

　　兩張臉重合在一起，那張在記憶中閃光的小臉蛋兒似乎瞬間長大，順理成章變成了眼前的葉菲瑤。

　　小姑娘輕聲問他：

　　「小四哥哥，你現在，牙齒長好了？」

　　展世錚：「……」

　　他舔了舔嘴唇，又舔了一遍：

　　「……招娣？」

　　「嗯。」

　　「……葉菲瑤？」

　　「是我。」

　　小姑娘主動伸手，言笑晏晏：「重新認識一下。我是葉菲瑤，以前名字是李招娣，從洛安福利院被收養，現在在上京讀書。」

　　少年沉默了好一會兒，身體中名爲理智的零件終於不再卡頓，恢復了轉動。他慢慢向她也伸出了手，臉上表情還有些僵硬，似乎沒有從茫然中脫離：「展世錚。」

　　他頓了頓：「……世界的『世』，不是一二三四的『四』。」

　　兩隻手握在一起。

　　「……好久不見，」他說，「我很想你。」

　　***

　　天氣還是很熱。

　　七月中旬，烈日高懸，小狗都吐著舌頭，不敢再在路上打滾。

　　從商業區的小廣場走出去，大約走上二十分鐘，就有一片做得非常好的小區綠化帶。樹蔭下，坐著兩個人。

　　墊著的塑料袋是展世錚從雙肩包裡拿出來的，順便還給葉菲瑤看了他總背著的包裡都有什麽。

　　一瓶水，壓縮餅乾，糖果，一些補充糖分和體力的零食，一把蝴蝶刀，打火機，筆與紙張，創口貼，手電筒，等等，那些零碎又有用處的小玩意兒。

　　「你準備了好多……」

　　葉菲瑤小聲驚嘆著：「你這是……想要提前做好準備，以防萬一嗎？」

　　展世錚嗯了一聲。

　　小五弟弟什麽都不記得，沒心沒肺是個十足的調皮鬼，可發生的那些事在展世錚心中却刻下了無法抹去的傷疤。他沒有什麽安全感，不管是在國外，還是在國內。或者說，一回國，尤其嚴重。

　　他能放小五出去，還是因爲弟弟身邊事實上跟了人。

　　在展國中的帶領下，展世錚已經學會賺錢，幷且賺到錢，第一件事兒就是給弟弟雇人。當然，小五弟弟什麽都不知道。

　　樹蔭下還是能感受到陰凉。

　　時間似乎改變了什麽，又似乎沒有帶來任何變化。

　　你一言我一語，兩個人交換了很多信息，這些年的變化，這些年的成長，還有一些當初說過的話。

　　他們聲音輕快，沒有提到那些煩惱。

　　然後突然，交談戛然而止。

　　自詡爲哥哥的展世錚有些說不出的緊張，他抓著背包帶，啞聲問她：「……你還好嗎？」

　　有一片葉子被風吹落了，正巧落在葉菲瑤膝蓋上。

　　小姑娘捏起葉片，轉頭去看小哥哥，和他對上了眼睛。

　　「特別好，」她眼睛彎起來，「當初院長說你和伯伯出國了，我以爲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我會回來的。」

　　「你竟然還管弟弟叫小五。」

　　「他都認名字了，剛出去的時候，叫他大名他沒有反應，只有喊小五才叫喚。」好哥哥立刻出賣弟弟。

　　小姑娘開心地笑。

　　展世錚頓了頓，還是沒忍住，追問她：「你怎麽認出我的？」

　　他竟然沒有認出她來，爲什麽是妹妹先認出哥哥呢？

　　剛問完，展世錚好像反應慢半拍一樣，自己回答了：「哦，因爲小五。是因爲小五嗎？或者別的？」

　　「那我說你就信了？你都不懷疑我是不是認錯人了？」葉菲瑤在葉子邊緣搓了搓，把葉片送在嘴邊，吹了一聲，視綫又轉回來，粘在展世錚身上。

　　「……不會。」

　　少年頓了頓。

　　他突然站起來，褲脚上都沾了些泥土的痕迹。

　　雙肩包拎在手上，少年居高臨下地看著葉菲瑤。

　　葉菲瑤是不一樣的。

　　是他反應遲鈍，但是不會錯。

　　他回國，最想做的事情……似乎已經做完了。

　　少年彎腰，書包掉在地上，然後雙臂攬著小姑娘，與她緊緊緊緊地擁抱。

　　念叨很久的名字在嘴裡打個轉，換做了新的。

　　「瑤瑤，」他說，「真好。」

　　***

　　淩晨時分。

　　葉菲瑤沉在睡夢中，皺起了眉毛，又過了一會兒，掙扎著睜開了朦朧的睡眼。

　　她打了個哈欠，從床上坐起來。

　　葉菲瑤手機在充電，沒關機。這時候正在桌面那不斷震動，發出引人注意的噪音來。

　　她翻開了蓋子，看都不看，放到耳邊：

　　「——喂？」

　　「招娣……瑤瑤？」

　　話筒那頭傳來辨識度非常高的好聽聲音，是小四哥哥。

　　「嗯？」小姑娘還沒睡醒，嗓音帶著鼻音，又軟又乖。

　　展世錚又喊了她一聲：「瑤瑤？」

　　葉菲瑤打了個哈欠，鼻音帶著些撒嬌的意味：「嗯……還不睡嗎？」

　　「睡了，」展世錚小聲說，「晚安。」

　　小姑娘乖巧地，也回了一聲晚安。

　　小四哥哥沒有主動挂斷，而葉菲瑤反應慢得不行，手機都沒合上蓋子，就那樣丟在桌面上，踢踏著拖鞋，又撲回床上，迷迷糊糊，又睡過去。

　　展世錚沒有睡。

　　他坐在上下床的上鋪，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倒映出他面無表情的臉，還有泛紅的眼睛。

　　就在剛剛，他收到了郵件，寫滿關於「李招娣更名葉菲瑤」的真實資料，在瑤瑤找到他的今天晚上。

　　是真的。

　　確實是真的。

　　他白天是信了的，但他從大伯那學過很多東西，不能輕易下結論。感覺或許不可靠，但這封郵件，足够了。

　　手機還握在手裡，除了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數字，什麽都聽不到。但是展世錚的眼睛紅著，眼眶也紅了。

　　電腦合上，隔絕了最後一絲光綫。他向後一趟，被子一裹，安靜地睜著眼，盯著被子上的一個點發呆，盯到眼睛又酸又澀，盯到生理性的泪水奪眶而出。

　　呼吸聲在耳邊響著，他閉上眼，那段記憶又席捲而來。

　　荒唐的父親，自殺的母親，惡毒的「繼母」。

　　黑暗的窩棚。

　　墜落的鎖頭，終於打開的門，透進來的光。

　　稚嫩的女孩兒，又瘦又小，她沐浴在月光下，回頭，眼中似乎有波光閃耀，似乎比月光更亮。

　　她說：

　　「我們要自由了。」

　　她問：

　　「我可以相信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