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席柳葉和她的團隊， 最後是八月末才來到的洛安。

　　那起從洛安開始發酵的大案子還沒結束， 受害人有提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犯罪嫌疑人有提出上訴的， 公訴人也已經提起抗訴， 案件的程序還在走， 席柳葉倒是終於組建好了自己的團隊，準備做她自己的片子。

　　媒體上這次高度統一，沒有發掘人販子背後的隱情，只不過都是在寫各種故事。席柳葉想要走的，是另一個方向。

　　看看那些「逃離了魔爪」的幸存者， 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她的團隊人不多，五個人是開著自己的車從上京來到洛安，一輛小麵包車就能够裝下工作人員與拍攝設備。

　　席柳葉是個很細膩的女人。

　　她一直以爲自己福薄，所以把女兒帶到世界上來， 却沒能保護好她，讓她白走一趟， 又早早地離開人世，去了天堂。

　　直到兩年前， 她才知道，原來她的小葉子沒有死。

　　她的小葉子，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受苦。現在她五歲了……不知她的小葉子會不會哭著要媽媽，也不知道她的小葉子，是不是還在等他們接她回家。

　　之前的三年時間都是空白，間隔那麽久， 他們就算想要去找小葉子，也沒什麽綫索。席柳葉倒是開始在做慈善，她投資的收益，這兩年都有一半做了慈善。可她還是很茫然，她覺得自己還需要做什麽。

　　洛安這邊的事情，給了她一點靈感。

　　她採訪了被輿論逼回山村的女人，除了面色凄苦被迫認命的女人，還有被救出來之後另外收留了七個孩子的女人；她採訪了孩子已經殘疾的家庭，還有幸運地找回孩子的家庭；她還採訪了被「買」他的家庭又帶回去的男孩兒，儘管買他的「爸爸」還在被拘留，孩子的奶奶還是警惕得不行，全家就一個的鶏蛋也都顫顫巍巍剝開殼兒，送到孩子嘴裡。

　　她去過幾個福利院，去過醫院，去過精神病院。她繞了一大圈，拍攝的素材沒有想像中的多，但也够剪出一集，甚至幾集片子。

　　洛安這邊，是她最後一站。

　　這個案子是從洛安開始發酵的，但洛安只是個「中轉站」，最後停留在這的人幷不多。

　　而洛安的福利院，也是條件非常好的。

　　席柳葉個子不高，長相溫婉，細眉，杏眼，喜歡穿素雅的長裙。

　　她性格也溫和，說話都細聲細氣的，來到這邊和院長交流，說是想要在這裡拍些素材，也願意給還在這裡住著的孩子們提供一點幫助。

　　八月末，天氣依舊悶熱，席柳葉指揮著攝影師拍了一些素材片段，後來自己在福利院裡隨便走走。

　　這裡隻接收未成年的孩子，可以看出來，這些孩子在這生活得還不錯。院裡打掃得相當乾淨，孩子們也有幫忙做事兒的。她看到了個跛脚的男孩兒在打掃衛生，在幫忙洗菜，還會去帶孩子，連哭著的小嬰兒在他懷裡都會笑起來。

　　午飯是在福利院吃的，拍攝團隊買的食材，還是劉老師的手藝。

　　那個跛脚溫和的少年吃得快，然後接手了那幾個才會爬的小豆丁，吃得最圓的小姑娘揪著他的領口，笑得特別開心。

　　席柳葉和院長小聲交流：「那個男孩兒，他是讀高中的年紀？他成績怎麽樣。」

　　院長的表情一秒就變得苦澀起來。

　　「你是說福多……」院長嘆氣，「他成績很好，今年已經高考了。」

　　「考在哪裡了？」

　　院長搖了搖頭：「他沒考上。」

　　席柳葉有些奇怪。剛剛還說成績很好，現在却說是沒考上？

　　「他平常成績都是全校前五名，」院長又嘆氣，「結果成績出來，隻考出一百多分，他閉著眼睛都不止答成這個分啊！但是問他他什麽都不說，就說他會去打工。導演啊，我文化也不高，可我心疼這孩子。他肯定是知道什麽，但是他什麽都不說，有事兒全憋在心裡。」

　　席柳葉沒有應和院長的話，不過下午的時候，她還在這邊拍攝。

　　八月是假期，不管大小，孩子們都在。

　　洛福多真的是個很會照顧孩子的人，明明自己年紀也不大，他能把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就連那些有生理缺陷的孩子們，都很親近他。

　　她自己去找洛福多聊天了。

　　「你成績挺好的，不打算複讀嗎？」

　　洛福多笑笑，沒說話。

　　「或者發生了什麽，你也可以和我講講。」

　　席柳葉的聲音太過溫柔，洛福多差點就直接說了。可他的試卷被寫了別人的名字，寫了他名字的試卷却是潦草至極的陌生筆迹，這樣的事兒和誰說有用？他申訴過，給他的回答只有「不可能出錯」。

　　少年搖頭，席柳葉只好跟他提另外一個話題：「咱們院裡，是不是有因爲被拐，才來這的孩子？」

　　「有的，」洛福多輕聲問她，「你是想和他們聊聊？」

　　***

　　洛福多把懷裡的團團交到了席柳葉的懷裡，又去找總是把自己孤立起來的另外兩個孩子。

　　——洛紅跟洛正陽。

　　洛正陽之前跟著葉菲瑤，葉菲瑤走了之後，跟著小四跟小五，等展世錚兄弟倆也走了，洛正陽就真的茫然了。他腦子有點問題，反應也慢。等洛福多高考結束終於有時間關注他的時候，洛正陽已經成爲了洛紅的小尾巴。

　　在這個福利院裡，沒什麽人喜歡洛紅。

　　她接受了洛紅這個名字，但她認爲自己不屬這裡，她倒是不會去惹那些明顯比她强的人，但是院裡其他的小豆丁都被逼著叫她紅姐了。

　　洛福多在活動室找到他們的，洛紅一臉不耐煩：「幹嘛？」

　　「……你能不能別這副樣子，」好脾氣的洛福多都忍受不了她，「這裡沒人欠你的。」

　　洛紅翻了個白眼：「關你什麽事兒。我樂意。」

　　說著，她轉身就走。

　　洛正陽茫然極了，他歪著頭想了想，抱著自己的小皮球快步跟上洛紅。

　　這邊，活動室裡，攝像機已經架好，席柳葉把在繈褓蹬著腿伸著胳膊使勁擺的小團子放到了墊子上，準備去把門打開。結果剛走到門口，門啪地被甩開，門板直接撞在了席柳葉鼻子上，撞得她眼圈差點紅了。

　　因爲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席柳葉對大部分的小孩子都很耐心，有些母愛爆棚的樣子。但是她不喜歡這個女孩兒，一點都不喜歡。

　　這是個十歲出頭的女孩兒，扎著馬尾辮，臉上縱橫交錯，叠著一層開始褪色的傷疤。

　　她那雙眼睛裡沉澱著很多東西。席柳葉之前是個傻白甜，但這兩年的時間，她已經學會看人了。

　　女孩兒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椅子上，再把身後亦步亦趨那個有些痴傻的小男孩兒給拉到椅子上。

　　她動作有些粗魯，男孩兒和凳子撞在一起發出砰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男孩兒才反應過來。他癟癟嘴，動動屁股坐好，一隻手抱球，空出另一隻手，還揉了揉大腿。

　　「我是洛紅，」她看起來非常刺頭，有些桀驁，「這是洛正陽，那邊趴著那個還沒大名，是個團。你找的，這現在就剩我們三個，有什麽你就問。」

　　席柳葉憋了一口氣。

　　她讓自己露出溫和一些的笑容，想像聊天一樣，和洛紅聊聊。但洛紅真的非常不客氣。

　　「我是被我奶奶賣了，這男娃子他媽進去了，那個不知道。」

　　「老不死的歲數大了，警察不能把她怎麽樣，他媽據說是要在裡頭坐六年，我不清楚。」

　　「有病你，怎麽，有錢沒地方花了，來看我們這種命不好的來讓自己心裡痛快點？別裝了。」

　　席柳葉這口氣差點憋不出來。

　　她身體不太好，拇指按在胸口上給自己順氣，一不小心，那塊兒綠色的玉石就從單薄的衣領中探出個頭。

　　席柳葉的石頭在女兒那，自從孩子丟了，她就把葉從文的那塊兒鑽了孔，挂在脖子上。這兩塊兒玉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因爲席柳葉跟葉從文兩個人名字都帶了「葉」字，石頭上就刻了這個字。

　　接受了洛紅這個名字的紅姐視綫從那塊兒石頭上閃過，又重新停留在那。

　　她……見過這塊兒石頭。

　　在李招娣那。

　　還在窩棚的時候，李招娣估計以爲所有人都睡了，拿過那石頭在門口對著月光看。紅姐正好醒了，跟著看了一會兒，李招娣發現她也看到了，才趕緊把那綠色的石頭給塞回口袋。

　　有個答案在紅姐腦袋裡浮現出來。

　　紅姐露出了個惡意滿滿的笑容：「喂，大媽，你來這兒……是不是因爲你家孩子也丟了啊？」

　　席柳葉刷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色白得不行，搖搖欲墜。她幾次調整呼吸，死死地盯著洛紅：「你……你知道什麽？」

　　「我見過和你一樣的這個石頭，刻的圖案都差不多，在個女娃子手裡。」

　　「然、然後呢？她在哪裡？！」

　　「死啦，」紅姐揚著下巴，臉上交錯的傷疤抽動，明明還是個孩子，表情却無比猙獰，「去年冬天因爲沒照顧好她弟弟，被她媽趕到外面反省。她說要去找自己的媽媽，然後掉到河裡淹死啦。」

　　看著這女人僵硬的表情，紅姐覺得爽快極了。

　　她笑得不行，知道對話也不可能繼續下去，起身就走。留下呆呆站在那的席柳葉。

　　七八個月大的小團團在繈褓裡揮著手臂，發出啊啊的聲音，後來那音調在席柳葉耳朵裡變了調，像是有個無助的小姑娘，正在不斷地喚著媽媽。

　　她再也站不穩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而遠在埔蘭，葉菲瑤啊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大夏天感冒的葉菲瑤看著顧連慧端過來的板藍根，水汪汪的眼睛馬上要掉出眼泪來。

　　「……可以不喝嗎？」小姑娘撒嬌的都有了鼻音。

　　顧連慧冷酷無情：「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