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葉菲瑤第一次坐四個軲轆的車，就是會吱哇叫的警車。

　　兩輛警車，裝下了這六個孩子，然後一路從小鎮裡開到了城裡去。

　　第一次坐車的葉菲瑤覺得什麽都稀奇，何况她也是第一次來城市裡。

　　她有聽話地乖乖坐好沒有亂動，但是眼睛都快長到車窗玻璃上了。

　　窗外的一切都讓她新奇，這裡好像連空氣都比之前待的地方要舒服得多。車子路過一個畫著一群狗狗的廣告牌，葉菲瑤好奇得簡直想跑到外面去親手摸一摸。

　　陪著葉菲瑤坐的，是個女性警察。小姐姐留著素黑色的短髮，眉眼都柔和下來，抱著那個還只會咿咿呀呀的小姑娘，用奶瓶子給她喂奶。

　　她的聲音也很溫和：「你記得你家在哪嗎？」

　　這是今天的第四次問句。

　　葉菲瑤其實知道，她記得村子的名字，記得養父養母的名字，甚至能在記憶裡構建出一副村子的地圖，但小姑娘還是堅定地搖了頭。

　　因爲她真的不記得自己真正的家。

　　祝喜樂和林秀秀兩個人坐在另外一輛車上，她們倆的父母也正往這邊趕。

　　昨天晚上小孩子們都興奮得睡不著覺。林秀秀小聲說了她們倆到底是怎麽被拐走的。

　　兩個漂亮的小姑娘穿了新裙子出門玩，有個阿姨說你們倆真漂亮，她知道哪裡有拍廣告的地方，還在招小演員，你們兩個要不要一起去。

　　然後她們倆就毫無防備地上當了。

　　緊接著一路輾轉換了兩次客車兩次綠皮火車，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林秀秀負責講故事，這次沒哭，倒是第一個答應說去拍廣告的祝喜樂把自己用被子蒙起來。

　　葉菲瑤悄悄地聽著，聽她的小夥伴講學校裡的同學，講她們的期末聯歡會，講家裡做得好吃的紅燒肉還有甜甜的巧克力，聽得捧著臉，心動極了。

　　然後就問她：「你回家嗎？」

　　葉菲瑤被嚇到了。

　　家？

　　她腦袋清醒得過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是養父養母買來的，還被「舅舅」給賣了，她能回到哪裡去？村子裡？還是真正的自己的家？

　　那她是真的不知道。

　　女警察其實一早就知道問不出什麽結果，但她還是爲了工作又詢問一次。她把那個軟綿綿的小寶寶放到膝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紅色的棒棒糖，拆了包裝遞到了葉菲瑤的手上：「嘗嘗，草莓味兒的。」

　　這是葉菲瑤吃過最甜的棒棒糖。

　　小姑娘暗暗下决心，等她長大了，她一定可以想吃多少棒棒糖就吃多少。

　　市裡才有公安局。

　　這群小傢伙們被好一通圍觀，葉菲瑤有悄悄地觀察過，好多帶著大蓋帽的人都在握著拳頭生氣。

　　兩個小姑娘把自己被拐的經歷又說了一遍，葉菲瑤和小男孩兒還是老樣子，不回答。

　　不過葉菲瑤還算是膽子大的。她想了想，和那個看起來很嚴肅的爺爺問話：「爺爺，壞人抓到了嗎？」

　　現年四十五歲只是白頭髮比較多的副局長：「……別叫……爺爺就爺爺吧。」

　　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別那麽嚇人，肯定地回答她：「抓到了。」

　　被關了好幾天的小孩子們都興奮起來，眼睛都要發光。就連一直沉默的男孩兒眼睛都亮了亮。

　　真是太好了！

　　「他還抓了個姐姐，」葉菲瑤問，「姐姐還好嗎？」

　　守在辦公室裡的警察互相看了看，沒有接話。

　　沒有等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葉菲瑤想了想，又加了幾句話：「壞蛋不止有老王，還有好幾個人。」

　　然後副局長就把小姑娘抱到凳子上站好，看到她抓著——是抓不是握——筆，在問話本上畫出了清晰的綫路圖。

　　葉菲瑤不會握筆不會寫字，但她記憶力特別好，甚至記得每一個轉角到底是賣的什麽。

　　副局長的眼神都直了：「你是說，這裡是乞討的窩點，裡面還有被拐的人？還有管老太太叫媽的？」

　　葉菲瑤不怯場，點頭。

　　林秀秀看著葉菲瑤的眼神充滿了崇拜。

　　那地方她也去過好幾次，但是只是在害怕，對怎麽走怎麽來完全沒有印象。

　　大人們開始了新一輪商討，葉菲瑤和小四哥搭話：「你也記得吧？」

　　男孩兒搖頭。

　　葉菲瑤不回答問題，但是她一直說話，該回答的問題全部都會回答，也會提出自己的想法，但男孩兒不一樣。他幾乎是一個字都不說的，唯一好一點的，是那個一歲左右的弟弟被他放到了凳子上，兩個人手牽手，不再一直抱著他了。

　　還不到一歲的小弟弟會踉踉蹌蹌走兩步，但暫時也不會說話。他好像幷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現在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就是坐不住，可惜被他哥哥緊緊地抓著手，肉嘟嘟的小臉揪成一團，特別委屈。

　　「你不記得呀？」葉菲瑤看著他的表情，幾乎是要自言自語，「我以爲你也記得呢。那你還記不記得那些人啊？」

　　這次小四哥哥點頭了。

　　小哥哥不說話，只會點頭搖頭的，是個非常好的傾聽者。葉菲瑤忍不住對他說了好多有的沒的，說到最後，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

　　「我是不是很煩？」她笑起來的時候總是抿著嘴，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條縫。

　　這次男孩兒給的回應比較大。他搖頭，頓了頓，又搖搖頭。

　　葉菲瑤忍不住還笑。

　　她之前過得不太好，雖然還是嫩嫩的年紀，但是必須要說實話，她不太好看。

　　小姑娘有一雙很漂亮的棕色大眼睛，這也是她唯一說得上是漂亮的部分。雙眼皮，長睫毛，真的笑起來會眯成一道可愛的月牙。然而她頭髮有些泛黃，膚色也不好看，臉蛋兒粗糙泛黃，根本沒有小孩子會有的嬰兒肥。她很瘦，臉都沒長開，這種瘦放在小孩子身上就會讓人覺得不太舒服——完全看不出未來是個膚白貌美靠著樣貌撑起整部虐文的女主角。

　　如果不是她剛剛換了衣服，又洗過澡，那她現在更見不了人。

　　看到葉菲瑤笑得有點靦腆，男孩兒又搖了搖頭，空著的那隻手還在葉菲瑤手上拍了拍。

　　大人們可能終於商量出來一些什麽，幾個孩子被分開叫著問話。葉菲瑤是孤零零的那一個，和她聊天的就是剛剛的副局長。

　　小姑娘聽得很認真。

　　她好像就是個很認真的小傢伙，和你說話的時候，會仔細地看著你的眼睛，你說的每個字她都會放在心上。

　　副局長引導著和她閒聊，聊著聊著，就有些不忍心。

　　這是他的辦公室。

　　這裡是川西的洛安，是個城市沒錯，不過是那種最小最小的市，沒什麽自然資源，人口也少，經濟更是沒發展起來。

　　他們一直在打擊人口拐賣，市區還好，但那些山區，等等，一個護著另一個的，「地頭蛇」比什麽都難搞。警方人又少，根本管理不過來。

　　那群人精的人脉比想像中的還複雜，有的已經是「家族」式經營。

　　他侄子今年也才六歲，混小子上房揭瓦還有他奶奶兜著，無法無天；而這個女娃娃呢？

　　這件案子本來是由刑偵一隊負責的，倒是他沒忍住，現階段就自己參與進來。

　　問題問完了，他在葉菲瑤腦袋上揉了一把，又在抽屜裡頭翻了半天，翻到一包沒有過期的果脯，還有一個沙琪瑪。

　　副局長全塞給了葉菲瑤。

　　她乖乖巧巧地啃著果脯，眼睛彎成一條縫：「謝謝爺爺，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副局長忍不住正了臉色：「……別叫爺爺行嗎？」

　　葉菲瑤果脯也不啃了。

　　她皺起眉毛，想了又想，試探地叫：「……阿公？」

　　副局長：「……隨你吧。」

　　小姑娘又開心起來。她吃完了果脯，開始掏口袋，把一把零碎的票子送到了桌子上。

　　「阿公，」她說，「他們說打外地的電話很貴的，我只有這些錢，都給你，我可以多打幾個嗎？」

　　「你記得家裡的電話？」

　　「不是的，」葉菲瑤搖頭，「我答應幫姐姐打電話了。」

　　小姑娘期期艾艾，有點靦腆的樣子：「我不知道區號，阿公能告訴我什麽是區號嗎？」

　　副局長看著辦公桌上散落的毛票，和破爛的五塊一塊，心裡頭有點堵。

　　他給葉菲瑤把沙琪瑪包裝打開，遞到她的嘴邊，嚴肅的神情徹底消失了：「你說，我幫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