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風顯得小了些,可是蒼空仍是昏暗暗一片,那塊天頂也似顯得很低,像就在頭頂上,伸手一模就能摸著似的。
夜色漸退,遠山近樹也隱隱約約瞧得見了。
一戶戶的農家,一間間的瓦房,或茅草房子,疏疏落落地映入眼簾,炊煙剛冒起就被風吹散了,吹得一點影兒也沒有了。
看見了人家,老太婆緩下身法停了步,她這麼個老太婆,背著個年輕大姑娘,讓人家看見要多礙眼有多礙眼,別人不知道她清楚,她這位姑娘走路走不了多遠,因為她十年來活動的範圍只有那麼一塊地兒,根本沒走過遠路,這世界是什麼樣子,也只能靠她十年前的記憶,無論如何得給她找個代步,最好是雇輛車,可是這一帶不是城鎮,哪兒僱車去,要僱車,說近,那也得到前面的磁縣城。
沉吟了一陣之後,老太婆開口:“姑娘,醒醒吧,天快亮了。”
沒聽見姑娘答應,想必是睡得太沉了、太香了。
老太婆又叫兩聲,才聽見背後嗯了一聲,還滿含著睡意,老太婆忙道:“姑娘,醒醒吧,天亮了,您瞧,那不是人家麼?”
“在哪兒呀,奶媽。”姑娘含混問了一句,道:“我好瞌睡……”
“您瞧,那不是麼?”
老太婆四下指了指,然後說道:“別睡了,姑娘,忍忍,等咱們找個舒適地方您再好好兒歇息,您記住,待會兒要是碰上人,讓我來說話,您別開口,咱們這樣礙不得眼……”
沒聽見姑娘答話,老太婆叫了她兩聲,沒反應,敢情又睡著了。
老太婆嘆了口氣道:“這孩子……”
沒奈何,她也不忍再叫醒地,姑娘是吃她的奶長大的,自小就跟她在一塊,她是看著姑娘長大的,吃穿換洗,哪一樣不是她一手照顧,跟她自己的孩子有什麼兩樣,這麼一個可憐的孩子,這麼瞌睡,她怎麼忍心再叫她。
由她睡吧,老太婆背著姑娘又往前走了,她避開農家,免得礙眼。
晌午不到,磁縣已然在望,老太婆皺著眉,遠遠的站在一片樹林前,眼望著磁縣城直皺眉。
磁縣來往的人多,又雜,她也不能就這麼背著姑娘進城,好歹得叫醒姑娘老少倆走進去,走不遠可以挽著她。
一念及此,老太婆又叫了姑娘,叫了幾聲,才把姑娘叫醒,老太婆忙道:“姑娘,咱們已到了河北磁縣了,您瞧,那就是磁縣縣城,那城牆多高,人有多少,咱們這樣進城礙眼,您下來走吧,我挽著您。”
一番話說完,姑娘又沒有了反應,敢情又睡著了。
老太婆又叫了好幾聲,沒能再叫醒姑娘,她不是糊塗人,立即覺得情形不對。
就是再瞌睡、再累,睡這麼半夜也該夠了,絕不會不醒,更不會醒了說兩句話又睡著了。
老太婆閃身退進樹林子裡,解開綁在身上的布條,放下了姑娘,然後把姑娘抱在懷裡,就這麼折騰,姑娘她竟沒醒,更是連動也沒動一動。
是睡著,臉上的表情沒什麼異樣,睡得很甜很安詳,那兩排長長的睫毛合得不緊不松,呼吸也很均勻,是睡,不是別的,這,老太婆看得出來。
只是,在白天一看,姑娘那蒼白的臉色,那虛弱的身子,讓老太婆心裡難受,跟針扎刀剜似的。姑娘不是她親生的,可是跟她親生的也沒什麼兩樣。
摸摸姑娘的香額,沒什麼,再把姑娘的脫脈,脈息均勻,也沒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兒?
老太婆忍不住又叫了起來,好不容易的叫醒了姑娘,所謂醒,那也只是姑娘有了反應,有了動靜,卻似是沒睜眼,老太婆已經知道了,她忙道:“姑娘,您怎麼了,哪兒不合適麼?”
姑娘含混的道:“沒有啊,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就是瞌睡……”
那個睡字說得好輕好輕。
老太婆忙道:“姑娘,姑娘,別睡了,您睜睜眼,咱們要進縣城了。”
“縣城,嗯……”
只這麼一句,眼看姑娘又要睡著。_老太婆雙眉一揚,伸出右掌抵在姑娘的心窩上,姑娘身軀微微一震,倏然睜開一雙鳳眼,眼神是那麼黯淡無神,也充滿睡意,姑娘叫了一聲:“奶媽!”
老太婆忙道:“姑娘。”
姑娘道:“奶媽,我是怎麼了?”
敢情姑娘也知道不對了。
老太婆呆了一呆,道:“我正要問姑娘,姑娘不該這麼瞌睡。”
姑娘那蒼白的香唇邊浮起了一絲勉強而輕微的笑意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好瞌睡,好瞌睡,就想睡,睜睜眼好吃力……”
兩排長長的睫毛漸漸往一塊兒合……
老太婆忙道:“姑娘,姑娘!”
嘴裡叫著,手上也緊了一緊。
可是沒用,姑娘的一雙鳳目只睜了一睜就又閉上了。
老太婆沒再叫,她緩緩的撤離了右掌,皺起一雙眉鋒陷入了深思,她在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半晌過後徒勞枉費,她怎麼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唯一讓她懷疑的,是雷家堡人下的手,可是雷家堡的人什麼時候下的手呢?可以說沒這個機會。
再說她主僕在雷家堡整整待了十年,為什麼好端端的,雷家堡人會下這種毒手呢,那只有一種說法,就是雷家堡的人已知道她主僕要逃,可是據她所知,她主僕這趟離開雷家堡是臨時決定的,敢說是神不知鬼不覺。
那麼,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百思莫解,怎麼想也想不通。
如今,她怎麼辦?能怎麼辦?
總不能抱著姑娘,或背著姑娘在官道上這麼大搖大擺的走,本來就怕礙眼,要這樣不就更礙眼了麼?
可是,不往前走又怎麼辦?她主僕倆總不能老待在這磁縣縣城外的樹林裡呀。
老太婆皺起了眉,急了,她發了愁,再看著懷裡的姑娘,睡得香酣異常,說句不好聽的,除了有口氣兒,臉色也如常之外,簡直跟死人沒什麼兩樣。
突然,老太婆嘆了口氣:“說不得只有等天黑再走了。”
等天黑,現在剛晌午,那還早呢,這一來怕要耽誤一陣子,可是不耽誤又能怎麼辦。
沒奈何,等吧!
老太婆就這麼抱著姑娘坐在樹林子裡等天黑,盼天黑。
好不容易,回頭偏西,暮色垂下。
驀然,老太婆腰直了一直,兩眼微睜,精神似乎為之一震,她聽見了,她聽見了一陣蹄聲很輕,由遠而近,這是車,馬車,輪聲很輕,一聽就知道這是空車。
老太婆一挺腰,抱著姑娘從地上站了起來,凝神再聽,沒錯,是車,是馬車,是輛空車,從樹林子後頭那邊往這邊來了,車走得不決不慢。
老太婆兩道灰眉微展,雞皮老臉上也浮現了一絲笑意:“老天爺睜眼了。”
沒一會兒,樹林子那邊繞過來一輛車,不錯,是輛馬車,單套,趕車的是個壯漢子,一身皮襖褲,頭上還扣頂風帽,中等身材,粗眉大眼,臉上還有道刀痕。
他似乎趕了一段不近的路,神情顯得很疲累,整個人縮在車轅上,都軟了。
車繞過樹林要往縣城走,老太婆抱著姑娘竄出樹林高聲開了口:“喂!趕車的,等等。”
趕車的沒聽見,老太婆又叫了一聲,那趕車的刀疤壯漢才懶懶的扭頭看了看,然後慢吞吞的停住車。
老太婆不便騰身縱掠,三腳並兩步地到了馬車邊兒上,抬眼望著那趕車刀疤壯漢子問道:“趕車的,你這車是哪兒的?”
那趕車的刀痕壯漢子打量了老太婆跟她懷中那姑娘一眼,懶洋洋的道:“縣城裡的,怎麼?”
眼見老太婆抱著這麼一個熟睡的姑娘,他臉上連一點異色都沒有,他的確足夠疲累的,連詫異都懶。
老太婆道:“我想雇你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