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殺人如麻反派女皇(6)
藥很苦。
入喉以後, 梗塞著蘇衾的味蕾, 她悶悶地抽了一口氣, 往皇宮外的天空瞧去一眼。
天空碧藍, 白雲卷卷。
方靄辰開的方子從太醫院專人熬制,再到她口中, 也有幾天時日。蘇衾在這些天沒有看到過方靄辰, 她自然就不能夠施展自己的方法留住他。
金錢、權勢,是方靄辰不需要的。蘇衾能給的就只有這天下的美人——不管男女, 只要方靄辰想要, 她就能給他。
皇權時代, 她身為傀儡君主, 能做的事情很少,但這一點還是可以滿足的。
方靄辰會喜歡什麼樣的美人呢?蘇衾想了很久, 還是想在親眼與他見面後,再思考這個問題。
但這個計劃,已經在她腦中想了許久許久。
方靄辰再次來看診時,還是攝政王蘇曜攜他一同來的。
身穿玄袍的攝政王,面色冷淡, 英俊容顏在日光下微微沉凝, 他身邊的醫者年過而立, 卻還是有著一張很年輕很秀雅的長相。
深目烏眉, 慈悲仁善。因為常年浸淫藥材, 周身帶著清清淡淡、微微苦澀的藥材味。
眼珠是超脫常人的通透, 他看向誰時, 誰都會因為他神情中的溫柔而驚訝到。
然而這種溫柔又不楚楚可憐,只是明亮得仿佛從天光擷取的一段清澈。
這是蘇衾在清醒的時候,第一次與方靄辰見面。
年輕的君主在低頭看書,她的黑髮落滿肩頭,雪白臉頰毫無血色,眼睫穠長烏黑,天光雲影從低矮的宮殿殿簷落進她的眼珠裡,剔透冰冷,脆弱病態。她有著比尋常女子高了許多的個子,卻因為太過瘦削而顯得十分年幼。
纖長的手指從書頁劃過,留下一串檀香印記。
方靄辰嗅見殿內的檀香,便忍不住蹙起眉頭來,他道:「陛下殿內燃燒的香料,是檀香?」
「是。」
她才抬起臉來,尖尖小小的臉蛋在日光之下,猶如一束冰冷的月光,從頭到尾把人灌了個透心涼。方靄辰只見過她在床榻上人事不知的模樣,從沒見過她這般生動靈活的神情,她居然挑唇笑了一刻。
恐怕也是知道他是能夠治她性命的醫者,態度從容平靜,少有對待下等人時的苛責與冷視。
蘇曜聽她問道:「方醫官,有什麼不對嗎?」平日裡,說話冷淡刻薄的君王,居然客客氣氣地喊方靄辰做「醫官」了。
他冷不丁笑了一下,約莫也是覺得好笑吧,「崖香,陛下問你,有什麼不對。」蘇曜與方靄辰關係親近,他喊他的字也不足為奇。
方靄辰的字是陳老給取的,名做「崖香」。崖香又是「沉香」的別稱,性溫,味苦辛,系降氣、怯寒、納胃、鎮痛與鎮靜之良藥。
是個與他長相、脾性十分相妥的字。
蘇衾將「崖香」二字在舌尖滾了一遍。她看到方靄辰眉頭依舊不舒,他毫不客氣地說道:「檀香雖靜心安神,但陛下使用次數顯然過多,如今效果並沒有最初那麼強勁吧?」
「陛下陰虛火旺,最好是不再用檀香提神靜心,雖有益處,但如今已經是弊處多過益處,應當及時止損。」
他沒有多說檀香使用過多的壞處,只是這麼一說,蘇衾就招人將檀香爐撤下去了。
她記掛著自己的小命,自然聽方靄辰的話。
蘇曜在看方靄辰為她看診以後,又問了一句:「如今陛下的身子,可有什麼改善?」
「服藥僅僅數日,哪能夠這麼快就見效?」方靄辰說道,他的長指還搭在蘇衾瘦弱蒼白的手腕上,隨意一瞥,他就瞧見了她手腕上的陳年舊傷。
他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只是淡淡掃了一眼此時神態緊張,等待他說出後話的皇帝。
年輕的君主,因體弱多病顯得格外脆弱,她的手腕很細,不像男子該有的。然而他從這脈搏中,也不能看出不是男子的跡象。
疑惑存在腦中一刻,轉瞬就被忘掉。
方靄辰又給她開了幾個方子,說要按時服用,不得忘記。他會在幾天後再進宮一趟。
蘇曜從頭到尾都沒有怎麼說話。他只是淡淡地看著蘇衾與方靄辰打交道,也不指責方靄辰在面對陛下時渾然忘卻階級身份的態度。
因為陛下沒有追究的意思。
而他作為攝政王,作為方靄辰親近的友人,自然更不會去說了。
殿中三人都知道,就算皇帝不滿於方靄辰與他說話的態度,她又哪有權力將方靄辰責問?
這是攝政王蘇曜的人。同時還是能夠救皇帝性命的人。
蘇衾沒那麼傻。
她只是在方靄辰將要離去時,認認真真地問了他一句。
「方靄辰,你想要什麼?只要能治好朕的病,朕什麼都可以允諾給你。」
這話說來,其實可笑得很。
攝政王微微卷起唇角,沒有戳穿蘇衾此刻的心虛勢弱——她一個傀儡皇帝,又能做什麼?這天下是她的,可從來不會歸她管。金錢,她倒是有,可能夠挪用的,還得問過攝政王的意見。
她能給方靄辰什麼呢?
攝政王好奇地想。
方靄辰對上君王的眼。他徒然發覺,這位瘦弱的,年輕的皇帝,有著一雙比尋常人都要美的眼。
鳳眼。眼尾上揚,牽出一道動人的弧度。
她唇角隻悄悄、稍稍地抿了一下,屬孩子的天真就露出來了。
方靄辰明知面前這位皇帝,是三年前就惡貫滿盈的少年皇帝——好殺人,最嚴重的時候,是連續半年之內,殺了十人。其中至少半數只是因為小事惹得皇帝心情不悅,就被殘忍奪去生命。
他是醫者,從來都不喜草菅人命,自然也就談不上喜歡這個皇帝。
但他居然因為這少年皇帝,這一刻露出的表情而愣了愣。
方靄辰在回答以前,這樣想——若是只看容顏,這位少年皇帝,怕是有史以來最為出眾的一位。
美得病態、脆弱,雪白臉龐上,烏黑眼珠如同什麼邪惡的珍寶,幽幽發光,明知這是惡虎妖魔,卻無法讓人挪開眼。
她衝他說話。言語溫和,看不出是被攝政王曾厭惡稱為是「像他父親一樣瘋的皇帝」。
她的眼裡露出了渴望回答的期盼,他頓了頓,終於還是回道:「為陛下分憂解難,是臣等的榮幸。又談何賞賜?」
「若朕執意要給你賞賜呢?」
「那……臣卻之不恭。」
他作揖拜別。
青衣袍風鼓動,方靄辰再抬起頭來,一張秀雅面龐上,眼瞳通透澈然,染著世外人才有的寡淡清冷。
蘇衾沉默看著方靄辰離去。她捏了捏眉骨,不知道該如何進行下去。
她想要控制住方靄辰,但他清心寡欲,她又能拿什麼控制住他?
蘇曜沒有走,在方靄辰離去後,他坐在殿內,問她:「陛下,打算何時上朝?」
她足足好幾天都沒有上朝了。朝廷裡眾臣子都在猜測,少年皇帝是不是就要在這近日駕崩離世——怪不得他們胡思亂想,實在是蘇衾沒有透露一點風聲,而蘇曜又懶得解釋。
她看向蘇曜:「皇叔,這樣不是對你對朕都好嗎?」
他卻搖頭,很冷情道:「非也,陛下好生生活著,不讓風言風語傳出,對臣才是最好的。」
「至少——在臣搞清楚,張婉動了什麼手段以前。」
蘇衾登時明白他在顧忌什麼了,想到這裡,她嘲諷地笑了一笑。
蘇曜想要探求出的消息,是蘇卿這偷龍轉鳳的手段怎麼會在這十數年間不被人發覺。他以為是宮中還有張婉的棋子,他想要趁著張婉的人沒有察覺到以前,先一步下手拔除掉他們。可他卻一定不會想到,真實的原因很簡單。
「因為發現這些的人,都被朕處死了。」
她漫不經心地收攏掌心,蒼白手指捏住茶杯,精緻容顏美得驚心。蘇曜瞟了一眼,他沒有敢再看下去。
年輕的君主漠然、冷靜地道:「但凡哪個太監、宮女有發覺朕暴露的可能,朕第一時間就會將她們處死。」
「這世間,唯有死人不會洩露秘密。」
「這道理,皇叔也當是懂得罷?」
他又怎麼會不懂?
莫名其妙,今日聽蘇衾這麼說殺人的事,蘇曜卻不覺得厭惡。他明知她這麼說,是真實的。但這原因卻不完全能夠攘括那些,死在她手下的其他人。
他並不想質問,也不想嘲諷她故作姿態。蘇曜將自己放在了局外人的視角,再來看蘇衾,就發覺,或許他不該對她要求過多。
於公,她不過是一個傀儡皇帝,終究坐不穩這皇位。於私,他也只不過是她的皇叔而已,憐憫心是毫無必要的。她不同於她其他的姐妹,她性情殘酷暴戾,不會是讓他起念多加照顧的其他公主。
蘇曜清清楚楚地把這些關係理清楚,但最後,他還是猶豫了。
蒼白手指落在紅木桌上,瓷器乒乒乓乓地發出聲響。蘇曜注意到她的肌膚,看到她的指甲蓋蒼白帶青。
他問:「想要恢復健康嗎?」
「誰不想呢?」蘇衾嗤笑,她望著虛空,喃喃自語,「但過去母后可沒有給朕這個機會。」
說起張婉,雖然是「母后」,但是語氣還是漠然的,毫無親近的意思。
誰能比蘇卿更恨張婉?
沒有人。
……
蘇曜斟酌地答:「臣會盡力讓方靄辰治好陛下的病。」
他卻是一點不在意她的病治好以後,對他奪走皇位有什麼影響。因為兩人心知肚明,自從蘇衾最大的把柄被蘇曜知道後,想要皇位,只要蘇曜一句話,這天下人都會求著他接過。
一個皇帝,居然是曾被攝政王當殿梟首的張婉騙世人做下的局,這真相,哪一方黎民能夠接受呢?
這個王朝本就非民風開放的地界,他們的思想還囿於男女成見,當初張婉垂簾聽政的時代,如今在民間也是備受議論的。
民眾們都稱張婉居心叵測,讀書人說那張太后實在荒誕,奪走本屬蘇氏皇族的權力,若不是蘇曜從邊疆帶軍前來,恐怕這天下就要改名成「張」了。
「當然,這些是有條件的。」
蘇曜對上蘇衾的眼,他的目光烏黑,透著不近人情的冷,唇線微揚,他朗聲道,「陛下待病癒後,就請自動退位罷。」
……
蘇衾久久看向蘇曜。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似有若無地低笑起來。最終,笑聲變得大起來,她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蘇曜以為她不樂意。
然而最後,蘇衾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她的喟歎聲很恍惚輕微:
「張太后想要靠朕奪得這天下,她定然沒有想過,有一日朕會將這天下拱手讓人。」
蘇曜沒有聽到這句話,他只是看到她的神情變得奇特、怪異,她摁著額角,失神地挑唇。
蘇衾確確實實護不住這天下。
一開始,這天下的實權也不在她手中。
從她手中給到蘇曜,其實並不艱難,也不覺得委屈,甚至,蘇衾還覺得有幾分放鬆。
因為這一場源於蘇衾身上的悲劇,本就是皇權二字惹來的,她能夠在未來的某一天,將這天下毫無負擔地給蘇曜,正合了她的意思。
當然,在做皇帝的接下來時間,她還是要秉持人設,將一個「壞皇帝」做到極致。
她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替新帝打下群眾基礎——一個暴戾恣睢的皇帝走了,來了一個哪怕再怎麼不靠譜的皇帝,都比她這個強吧?
蘇衾於是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
她在殿內,與很久都沒有走的蘇曜沉默不語。
好久好久,蘇曜突然問了她一句話。
這算得上,他們之間很平靜,沒有任何刀光劍影的話了。
「陛下,先皇知道你的性別嗎?」
他們談起性別,這是第一回,在空若無人的內殿。蘇曜抬眉詢問。
他面上神情平靜,看不出太多什麼。
蘇衾如此回答他。
「父皇不知道。」
「直到他死,他都以為他還有一個太子在這世間。」
可他不知道,進了陰間後,接見他的魂魄中,就有他那年幼的、真正的太子殿下。
蘇衾鳳眸微眯,她不笑,也不說話了。她揉著冰冷的指尖,漠然地看向外面的景色,已然有了自暴自棄的模樣。
被皇叔看光身子,被他碰過女子最貼身的地方,被他親自穿上衣物,都已經成了過往浮雲。如今,蘇衾腦中能想到的,唯有活下來——
在這個世界,被醫治後的活下來。
以及,維持住這個身份的壞名聲,順順利利地活下來。
雪白手指,指尖被掐出微紅,終於染上了幾分血色。
蘇曜低頭看到她的動作。在微風與消散的檀香中,突兀想到了雪花與紅櫻。
白如雪,紅若櫻。
美不勝收。
他口乾舌燥,在這一刻,為自己的念頭感到荒謬——
他又在發什麼瘋?他究竟在妄想什麼?
面前的君王沒有察覺到蘇曜的心思,她收攏長袍,眼睫垂下,冷冷淡淡地往外走去,隨意丟下幾句話。
「對了。皇叔,朕前兩天杖責的宮女,因病不治死了。」
「若有大臣上摺子,煩請皇叔為朕解釋一二。」
「雖然朕承認,那宮女是撞到朕的火氣上,但那人賊頭賊腦,確實也不是個好人,讓林進寶給朕問了問,她還偷了別的宮女的器物,死不承認。杖責她是理所應當的。」
為了避免蘇曜因為她又打人殺人,不樂意給她介紹方靄辰看病。蘇衾不情不願地解釋了兩下。
但這也僅限於對蘇曜這麼說,她絕對沒心思對那些臣子解釋的。因為蘇衾知道,哪怕蘇曜將這話複述給臣子們聽,他們也不會信。
從來草菅人命的皇帝,如今杖責了一個有錯宮女,與過去相比,只是手段高級了點,更有底氣殺人了點。在他們看來,沒有差別。
所以,蘇衾只想讓蘇曜明白,她杖責那宮女也是那宮女罪有應得。
「……」
蘇曜沒回答。
站在殿門的蘇衾久久沒有得到回答。她蹙眉回身看去,就瞧見攝政王瞅著她的背影發愣。
她真的沒想太多,只是繼續皺眉,「皇叔?」
可親可敬的皇叔,在她的問聲中,回過神來,他冷面依舊,目光深深,望著她從寬大衣領裡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頸。
唇是淡的,眼是黑的。她瘦、白、美,如同一束丁香花,即將凋零前,顯露著最後的美麗。
冷面攝政王在這一刻想到,他年輕、病弱的侄女,果然不愧是京城唯一的「面若好女」,這長相足夠許多人念念不忘。
而她的身子……
攝政王垂下眼簾,告訴自己不能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