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杜綃從小到大都被人稱讚「聽話」、「真乖」、「是個好孩子」, 還從來沒有人說過她「任性」。
因為杜綃從來都不是任性的人。且這一次, 她不是任性,她是以堅定的決心向自己未來的婚姻在爭取……自力更生的權利。
這件事, 是杜綃的底線。
當杜綃在半年前離開自己的原生家庭時, 隻生出了隱隱的、沒成型的感覺。但在這短短半年的時間裡, 她飛快的成長, 從以前那個只會唯唯諾諾聽從父母的女孩子,變得開始會認真觀察,獨立思考。
她日益的感覺到自力更生的能力的重要性。這能力的表現形式便是工作賺錢。這能力是任何人剝奪不了、是任何人哪怕放棄你也於其無損的。對杜綃來說,真的沒有什麼比這更讓她有安全感、更有自我的存在感。
杜綃長這麼大以來,習慣了順從和退讓, 唯獨對此事,內心堅定的知道自己必須堅持到底。
這個晚上不甚愉快。
石天和杜綃沒有做愛。他們睡覺得時候也是背對背,誰也不說話。後來石天躺平, 後來石天翻身朝向她,後來石天貼上來摟住了她。杜綃沒有反抗,也沒有出聲。她一直看著半新不舊的牆壁。
石天比她先睡著, 他實在是太累了。杜綃聽到他呼吸均勻綿長,才閉上眼睛, 慢慢睡著。
他們交往以來,一個太寵, 一個太乖,極少有爭執。兩個人都以為會一直這樣甜甜蜜蜜的到天荒地老,沒想到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 反而發生了不愉快。
第二天到傍晚的時候,石天給杜綃打電話:「我今天可能回去得比較晚。另外把你東西搬我那兒去吧。你那床太小,睡得擠。」
從石天父母來之前杜綃搬回自己住處後,杜綃還沒來得及再搬過去。這些天石天如果回來得早,就直接去杜綃那裡,如果回來得太晚,怕打擾杜綃,便獨自回自己那裡去。
杜綃的住處,床是單人床,只有一米二寬。兩個人睡勉強擠得下,但就是擠。照著兩人事先所想,等石天父母回去了,杜綃就該抽個空再搬回去。但當石天提出了這個要求的時候,杜綃卻猶豫了一下,說:「今天出去了,有點累了。等回頭不忙的時候再搬吧。」
石天比杜綃還更忙,聞言只好說:「那好吧。」
這天晚上石天回來的時候杜綃都躺下了。
石天摸上床,從背後摟住了她,輕聲問:「你睡了嗎?」
杜綃半睡不醒的,閉著眼睛「唔」了一聲。
石天就說:「今天跟我媽又通電話了。」
杜綃就睜開了眼睛。
石天說:「我跟我媽說了你想工作,不想辭職。我媽說沒事兒,你可以先把孩子生了,等孩子大點兒,上幼稚園或者上學了,你再回去工作。我想著也是可以的。你說呢?」
杜綃並沒有覺得「可以」,但她也暫時不知道該怎麼回復石天。她就沒有吭聲,假裝睡著了。
石天撐起頭看了一眼,看她閉著眼睛,「唉」了一聲,也躺下睡了,很快就睡著了。
週一上了班,杜綃在茶水間跟部門那個大姐聊天。
「孩子多大了?」
「上二年級了。」
「那你在家待了幾年啊?」
「懷孕就沒再工作了,七年吧。」
「帶孩子是不是比上班還累啊?」
「可不是嘛!」
「以前是做什麼工作的呀?」
「年輕的時候在廣告公司做過,哎呀,那個時候真有幹勁啊。隔了幾年沒工作再出來工作,就沒那種幹勁了,就想踏踏實實穩穩定定的,只要別讓我跟家待著就行了。」
這位大姐雖然是走關係進來的,工資卻不高,跟同年進公司的應屆畢業生同崗同酬,因為進公司比杜綃還晚,薪水還沒有杜綃高。
不過她家境其實不差,原本也不需要她出來賺錢。她就是不想繼續在家待著了而已,這才借著孩子入學的機會又出來工作了,純打發時間而已。
她的工作態度就如她所說的,沒什麼幹勁。而且杜綃一直覺得,她在有些方面挺跟不上時代的。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她們這個部門年輕女性多一些從而對比出來的緣故。這大姐的年紀比大家大了一大截,很多年輕人玩得溜的東西,比如一些app什麼的,她經常玩不轉,隱隱竟然有些代溝了。她一個人在部門裡也有點獨來獨往的意思。
大姐沏了茶,回工位上去了。杜綃端著杯子,在茶水間裡靜靜的站了一會兒才回去。
晚上石天說了會回來晚,杜綃先睡了。週二早上醒過來沒見到他人影,打開手機看到他在微信留言:【太晚了,你睡了吧?我不過去了。】
杜綃又得有了一天時間的緩衝。
週三石天難得能早點回來,兩個人都睡在了他那邊。這一晚他們溫柔的做愛,誰也沒提之前的不愉快。
如果石天能這樣放棄之前的想法就好了,杜綃想。讓先前那些不愉快就這麼過去吧。
但矛盾不解決就會永遠存在。
週五的時候,他們又因此發生第二次爭執。
毫不意外,是因為石媽媽又打電話給石天催問進展如何,有沒有搞定杜綃。
聽說杜綃不願意,石媽媽罵了石天一頓。這還是石天只說了杜綃不願意結婚前就懷孕而已,他還沒說杜綃是打算三年之內都不要孩子的。
石媽媽說:「你要搞不定,我去跟綃綃說。」
石天卻明白一旦讓石媽媽直接跟杜綃去談這個問題,必要產生嚴重的婆媳矛盾。他當即便阻止了石媽媽。
而後石媽媽生氣了,把電話撂給了石爸爸。石爸爸當然不像石媽媽那麼情緒化,但是他的話更權威,分量更重。
他倒沒有像石媽媽那樣吵嚷著非讓石天杜綃現在就懷上,他很大度的表示女孩子家怕影像不好可以理解,可以等到婚後。但他明確的表示,婚後石天再不能讓他等了,一定要儘快生孩子,最好一舉得男。
而他這未來的兒媳婦,真的沒有必要出去工作,家裡又不缺她這點工資。孩子肯定還是得親媽看著最好最放心,保姆阿姨什麼的做做家務就好了,別讓她們沾小孩。現在那些人心都黑得很,趁父母看不到怎麼對小孩誰都不知道。
石爸爸講完,石媽媽又接過電話來:「我告訴你啊,這是最後的底線了,結了婚必須馬上給我懷孕!」
她給石天下了死命令。
石天的頭非常疼。
他和他的團隊這些天在瘋狂的趕進度,真的是累成狗。還要面臨父母的施壓,一個頭有兩個大。且最關鍵的是……石天雖然覺得父母逼他逼得有點太緊,但從根子上說,並沒有錯。
他在頭痛欲裂之中,只能寄希望於杜綃的妥協。他想,他以後一定會讓她過得很好的,以補償她現在的退讓。
然而,杜綃卻讓他失望了。
「你能不能別這麼擰!」石天頭疼的扯自己頭髮。
比起石天,杜綃因為有了幾天緩衝,有思考的時間,反倒是很冷靜。
「我不是犯擰。石天,是你提的要求我根本不能認同。」她說。
石天仰頭叉腰原地轉了一圈,站定了對杜綃說:「綃綃,你要特別想工作,可以先把小孩生了,等孩子大點再出去工作也是可以的。到時候咱們請個阿姨做家務接送孩子,都可以的。不影響你。」
不影響嗎?杜綃抬頭看著石天:「我現在辭職的話,哪怕過幾年再出來工作,我現在這些工作經驗也就全廢了,對以後沒有任何幫助。到時候,我只能去跟那些年輕小孩,剛畢業的,跟她們去搶同一份工作,拿同樣的薪水。我都未必能到現在的薪水。」
「那又怎麼樣?」石天很無力,吐槽:「你拿那點錢又能怎麼樣?也就隻夠你自己花的。」
杜綃忽然感到窒息。
然而石天並未察覺,他還在說:「真的你踏踏實實在家,把我們兩個人的事情都照顧好了,你讓我輕輕鬆鬆的沒有後顧之憂,我能給你掙出十倍二十倍的錢!」
他握住杜綃的手腕懇求杜綃:「綃綃,真的,你聽話好不好。賺錢的事情你交給我!你每天在家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就行。好不好?聽話~」
可是杜綃這一次沒有「聽話」。
她心裡說不出的難受。當她說想補習英語的時候,石天表示了支持。當她升職的時候,石天稱讚了她。她當然知道比起石天的優秀,她的這點小努力、小進步不算什麼。但她一直以為至少石天是認同的。
可原來不是。
原來石天從來不曾看入眼過。
這個世界上是不存在完美的人的,哪怕他是石天。
當戀愛撞上結婚,總是會爆發出你在甜甜蜜蜜膩膩歪歪的時候想也想不到的矛盾。臨到談婚論嫁,才發現石天的骨子就認為,給一個女人安全感就是——養她。
這肯定和他的成長環境分不開。他從小接觸的熟悉的人家,都是與他家相差不多的富裕人家。那些叔叔伯伯們或多或少的都在外面有人。他們的老婆都養在家裡,衣食不愁,穿金戴銀。她們中的很多人都知道甚至見過老公外面的人。有些性子潑辣的要帶人打過去,有些則根本不在乎,只要別讓她這紅旗倒了,外面彩旗怎麼飄她不在乎。
就如石媽媽,她的底線其實就是石爸爸別搞出私生子來分石天的家產,而不是要求老公外面不許有人。
這其實不是地域特性,而是更符合某個特定社會群體的特性——富裕的小老闆階層。
石天在這樣的環境中見多了這樣的夫妻模式,他雖然異地求學、北漂求職,因為這之後的環境會與他的父輩們有很多不同的觀點和理念,但他不可避免的會被自己自幼習慣的環境影響。每個人身上,哪怕平時看不出來,一旦遇事,便可以看出那重重的原生家庭的烙印。
石天愛杜綃,愛到想結婚,而後便覺得,他來養她,讓她衣食無憂就是愛她的最好的表達。當然,他肯定不會像那些叔叔伯伯一樣,到處彩旗飄飄。
三千弱水,他肯定隻取杜綃這一瓢。
但最關鍵的是,石天的父母急著抱孫子。石天知道,他要不滿足他們,他們會一直來煩他。
他覺得杜綃先把孩子生了,哪怕她之後還想再出去上班,也是可以的。不說父母會多麼寶貝這個孩子,便是靠他自己的收入,也是請得起保姆的。
但這,卻不是杜綃想要的。
三觀這個東西,不是用嘴來說的,而是體現在方方面面的。
和石天交往了這麼久,明明感到和石天三觀相合,萬萬料不到會在這臨門一腳上出了問題,三觀終於碰撞。更要命的是,這一碰撞就碰到了杜綃的底線。
是的,真正的底線。
曹芸若不是因為妊娠期高血壓,可能都根本不打算辭職。她在公司一直幹得穩穩妥妥,也根本沒有轉做崗的打算。曹芸這個經理的位子,是多麼多麼難得才空了出來。
之前甚至章歡替杜綃做職業規劃,都直接繞過了曹芸,聲稱打算培養杜綃去做銷售,就是因為覺得這個位子沒什麼可能空出來,連大餅都畫不出來。
實際哪怕將來杜綃真的想要轉崗,她如果能在客戶經理這個位子上磨煉磨煉也會對她有很大的幫助,比她一步直接跨到銷售或策略那麼遠的距離,要好的多。以她的性格來說,改變帶來的艱難就小得多。
而她的工作入職門檻低,技術性弱,她本人更是沒有什麼出色的專業知識或者技能,她的職業生涯一旦斷層,所有的現在的積累都化為烏有。
這些,杜綃想得清清楚楚。
這個世上不存在完美的人。
石天真的很好,像發光的天使,下到塵世間專為了拯救她。可你若真的將期望壓在「被」拯救上,就注定一定會失望。
這一點,杜綃也想得清清楚楚。
此時的杜綃,擺脫了她渾渾噩噩糊裡糊塗的二十五前時代,把自己的人生想得很明白,很透徹。
然後她就要做取捨。
她強壓住心裡那種窒息般的難受感,堅定堅決的再一次向石天表明了她的態度:「我不能沒有自己的工作,我不能辭職。」
石天終於惱了。
「你怎麼這麼不懂事!」他終於生氣,連聲音都提高了。
「你就不能為我想想嗎?」石天說完,驚覺自己的音量太高,語氣太嚴厲。他一貫對杜綃寵溺溫柔,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歎了口氣,收斂了一下情緒,放低聲音說:「對不起,我真的……我現在真的太累了。綃綃,我希望你不要只是想你自己,我希望你能多想想我們倆的將來。」
杜綃垂著眉眼,目光投在地板上。這是無聲的拒絕和反抗。
石天心裡一陣煩躁。
「你到底愛不愛我?你如果愛我,為什麼連這點事都不肯讓步?」他生氣的說,「杜綃,你要是真的愛我,明天你就去跟你們章總提辭職!」
杜綃遽然抬頭。
在對視了片刻之後,她慢慢的、用力的把自己的手腕從石天的手裡抽了出來。
「對不起……」她低聲說,「我不能……」
石天惱羞成怒。
「我明白了!對你來說,我根本沒那麼重要是吧?」他大聲說,「既然這樣,那分手吧!」
石天說完,摔門而出,回他自己的住處去了。
杜綃望著「砰」的一聲撞上的大門,努力的想把眼淚憋回去。可淚珠還是一顆顆掉落在地板上。
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