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兩間次臥是門對著門的,杜綃在自己的房間裡,門虛掩著,聽隔壁的吵架反而比客廳裡更清楚一些。她就聽到她嫂子於麗清的聲音忽然高了一聲:「我告訴你我不去醫院!」
她哥模糊的說著什麼,她嫂子也爭辯,但兩個人都不拔高聲音的時候,聽得就模模糊糊。忽然,於麗清的聲音又高了一聲:「杜綃都快二十五了!怎麼就不能……」
後半截突然沒了聲,隱約有「唔唔」的聲音響動,像是被捂住了口鼻。後面的就模糊聽不不清了。
杜綃剛剛把家居服套在頭上,動作僵了一下,把衣服拉下來露出頭,望著門口發愣。她剛才肯定沒聽錯,她嫂子剛才提到了她!
杜錦的聲音也忽然高了一聲,他發怒喝道:「你夠了!」
隨後是隔壁的房門「砰」的一聲和於麗清尖利的喊了聲:「杜錦!」
客廳裡也響起媽媽一連串的喊聲:「杜錦!杜錦!杜錦!」可是回應她的是大門「砰」的一聲。
隔壁房間裡傳來於麗清嗚嗚咽咽的哭聲。杜綃媽媽過去敲門:「麗清,麗清。」
可於麗清沒開門,只在屋裡低聲的哭。杜綃媽媽歎口氣,在門口輕聲說:「他出去冷靜一下也好,等他回來,我說他。」
這話並不能緩解於麗清的情緒。隔著牆,她哭的聲音很低,但很壓抑。那種壓抑讓人明白她並不是無理取鬧,她是真的難受真的委屈,杜綃甚至能聽出來,於麗清難過和憋屈的程度甚至遠勝於她。
杜綃記得她結婚前也是個明麗開朗的大姐姐。她不是北京人,一個人來北京打拼,很努力很認真的外企白領。對她和善也大方,經常買些衣服和化妝品給她。她以前一直都很喜歡於麗清的,她覺得這個大姐姐如果做了她嫂子,一家人一定和和睦睦的。她想不到有一天,這個嫁進了她家的大姐姐會在她家裡哭得這麼傷心這麼委屈。
杜綃感到難過和無力。
她咬著嘴唇,就那麼平躺在床上直直的看著天花板。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斌斌開始有了哭音。杜綃媽媽再一次去敲於麗清的門:「麗清,斌斌該喝奶了。」
於麗清終於開了門。杜綃聽見她媽媽在門口低聲安慰了她幾句,她低低的應了,聲音中帶著點哭泣的尾音。然後門關上,斌斌喝了母乳,便不哭泣了。客廳裡靜得嚇人。
杜綃又躺了一會兒,輕輕起身拉開門。客廳沒開主燈,隻開了射燈,有些朦朧。她的媽媽坐在沙發上,既沒有看電視,也沒有看手機。她就那麼坐著,像在發呆。
杜綃走過去,她聽到聲音,調整了一下,才轉過身來。看到是杜綃,鬆了口氣說:「怎麼還沒睡啊?」
杜綃扶著沙發背,低下身去靠近她,反問:「您怎麼還沒睡啊?」
媽媽歎口氣,說:「我等等你哥。剛才給他打電話,他不接……」
杜綃伸出兩隻手去,隔著沙發背抱了抱她,以示安慰。
「我爸呢?」她問。
「我叫他先去睡了。」媽媽說。
兒子媳婦吵架,做公公的在那裡確實尷尬,罵兒子安撫兒媳的事最好還是交給老婆去做,當公公的避開點大家臉上才好看一點。杜綃家是知禮數的人家,自從娶了媳婦,當公公的就從來沒進過兒子媳婦的臥室。
杜綃放開了媽媽,繞到沙發前面去,坐在媽媽的扶手上。
「怎麼了?」媽媽問。作為媽媽,她輕易的就能看出女兒有心事。
杜綃就垂著頭,咬著嘴唇,過了好一會兒,猶豫著說:「媽,我工作也差不多兩年了……」
「是呀。」媽媽感歎,「時間過得真快。」
她說的話讓杜綃感覺增加了一點點的底氣。她說:「是呀,您老覺得我是小孩兒,其實我都這麼大了。」
女兒明明還神情嬌憨,卻說自己大了。杜媽媽的情緒就被心愛的女兒撫慰得平緩了很多,她笑道:「多大了在媽媽眼裡都是孩子。」
杜綃沉默了一下。
她回頭瞥了眼哥嫂房間緊閉的房門,吸了口氣,轉回頭來。她鼓起勇氣,輕輕的對杜媽媽說:「媽,我想搬出去。」
她聲音很輕,可對杜媽媽來說卻不啻於驚天響雷。她睜大眼睛看著杜綃,不敢相信。那副神情仿佛她少看一眼,她的乖女兒就要立刻陷落,馬上變成叛逆少女一樣。
「你胡說什麼呢!」杜媽媽的反應和口吻都和杜綃的哥哥杜錦幾乎一模一樣,帶著斬釘截鐵的不允許。
在這個家裡,杜綃更像爸爸,性格溫和甚至綿軟。杜錦才像媽媽,有主意,有主見。
杜綃垂下眼眸,給了媽媽幾秒緩衝情緒的時間,才說:「我不是瞎說的,就是家裡現在的情況,我每天也難受,我哥我嫂子也每天難受。大家都難受,幹嗎不想想辦法解決。」
「媽……」她抬起眼,向媽媽求證,「我們家是不是……肯定就不可能買得起房了?」
杜綃問的這個問題,就是她嫂子於麗清一切痛苦的根源。
杜媽媽的臉色就變得很苦澀,很難看,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她緊抿著嘴角,控制了情緒,才壓抑的說:「都是我的錯……」
「您說什麼呢,您別瞎說……」杜綃慌了,「我不是說您,我就是問問。」
杜媽媽眼圈紅了,她用手擋住鼻子,吸了口氣,承認道:「這個事,都怪我。」
杜綃難過得擠到她身邊,抱住她說:「您可別說。沒人怪您。」
杜媽媽澀然的笑笑。
女兒單純天真,或許真的不會怪她。但兒子呢,兒子嘴上不說,心裡有沒有怨過她?兒媳婦呢?兒媳婦沒有當面埋怨指責她,已經是教養很好了。所以對兒媳婦生了孩子之後,經常性的情緒低落甚至崩潰,她都盡力的容忍。
可她,也很累。
但,的的確確,買房這件事,是她的決策失誤。
作為一個性格獨立強勢的女性,在這個家裡,當家做主的其實是她。
當時兒子媳婦已經決定買房了,是她覺得銀行利息太高,要求他們緩一緩,等家裡那筆理財的錢幾個月後到期了,也添進首付裡,這樣以後兒子媳婦的房貸也輕鬆點。
她是真心的替兒子媳婦著想的。兩個孩子都是很勤奮很努力的人,收入也不錯,兒子除了每個月月薪三萬,還有挺豐厚的年終獎。兩個孩子的首付錢是他自己攢出來的,一點也不啃老。是她單方面的想支援一些,減輕些孩子們的負擔。
而且她也想著,兒子能力強,能自己買房,女兒現在看起來能力就弱一點。她現在給兒子添補些,那麼以後就可以把現在住的這套房全留給女兒,兒子很疼妹妹,想來也不會去跟女兒爭。這樣兩個孩子的將來都有保障。
結果……北京的房價已經那麼高了,也穩定了那麼久,誰能預料得到竟然還會像坐火箭一樣的竄上去。那一年的房價暴漲不知道讓北京多少人心碎夢碎。
購房合同都簽了,兒媳婦也懷著孕,明明是雙喜臨門的事,突然就變了天。房子還沒過戶,原房主寧可賠償違約金也要毀約!就那麼幾個月的時間,房價就暴漲到他們這樣的家庭都承受不起的地步!
生活一路就急轉直下。
到現在這個房價,他們還能負擔得起的房,就只有遠郊區。對像他們家這樣的早早在市區買房,住得離國貿如此之近的老北京來說,如同城鄉結合部,怎麼甘心!
杜綃的媽媽終究是不肯同意杜綃搬出去的。杜綃無法說服她,也不能跟她爭辯。臥室的門都關著,客廳裡靜悄悄,稍微大點聲都顯得格外的響亮刺耳。
杜綃只能回房去睡覺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被客廳的聲音吵醒。她緩了緩神,爬起來拉開門。
杜錦喝醉了回來,杜媽媽正扶他在沙發上躺下。他卻抓著媽媽的胳膊,喊:「媽!媽!」
「北京的房價……真他媽操淡!」他素來是個可靠沉穩的哥哥,這會兒噴著酒氣說完,卻像個孩子似的嗚嗚的哭起來,令人壓抑。杜綃的腳步便停在了門口。她低垂著眼睫站在那裡,心裡難受。
一抬眼,對面的門也開著條縫。於麗清和她一樣站在黑暗中,像個沒生命的幽靈。
週四的早晨,石天便看見「XIAOXIAO」妹子沒有如以往那樣閉目養神。她一路都睜著眼睛,沒有表情的在想什麼事情。
石天隔著人群,都隱約察覺妹子像是遇上了什麼令她不開心的事。辦公室裡的同事,就更能察覺得出來了。杜綃在部門裡算年紀小的,沒什麼城府。就算踏入辦公室前調整過情緒,也逃不過章歡曹芸這種老油條的法眼。
中午她們三個人一起吃午飯。
「怎麼了這是?」章歡就問。
章歡和曹芸人都挺好的,都潑辣、厲害,但是也古道熱腸。杜綃的煩惱無從傾訴,這兩個大姐問起來,她一時控制不住,就同她們念叨了兩句家裡的事。
「我也很難受啊,但是……但是我覺得也不是不能忍。」她垂著頭低低的抱怨說,「大家都在忍不是嗎?為什麼我嫂子就忍不了一定要鬧呢?」
章歡和曹芸對看了一眼。
章歡就對曹芸舉手投降:「單身狗,家長裡短我不擅長,你上。」
曹芸問:「你想聽真話嗎?」
杜綃微愕。
曹芸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她直通通的告訴杜綃:「因為那是你的家,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