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自以為是
越修之明明記得自己自己從未見過這個瓶子,但是卻就是有一種強烈的熟悉感。
修行者的感覺,一般都並不是空穴來風的,它們可能昭示著未來,也可能暗示著過去。
由於太過強烈的熟悉感,使越修之在看到這個小瓶子的瞬間就克制不住地抓住了它,並問道:“這是什麼?”
裴明本來還在心猿意馬,突然越修之的手伸入他的頸間抓住了那個瓶子,他都微微有些一驚。
隨後反應過來,看著被越修之抓著的那個瓶子,微微一笑道:“抱歉,我不應該還戴著它的。”
這是容謹的骨灰。
他親手將容謹放入祭壇,最終又親手將骨灰裝入這個瓶子中,一直,在頸間掛了六百多年。
如果沒有偶然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有知道那些真相的話,這個瓶子就會一直陪著他,直到永遠,或者這個世界的時間盡頭。
在知道越修之就是容謹,所以容謹並沒有死的時候,他其實就不應該掛著這個了。
但是他當時並沒有想把這個瓶子取下來的打算。
因為無論容謹現在還有沒有活著,他為他死了一遍,這裏面就是他的骨灰——這些都是事實。
但是就算那時候他並沒有要把瓶子取下來的打算,在越修之來的時候,他也應該把瓶子取下來了。
只不過他一直憂心越修之的傷勢,又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所以一來二去,就把瓶子的事情忘了。
“……這是什麼?”越修之繼續問。
他覺得裴明此時的態度十分詭異,再加上他自己對著瓶子突如起來的愧疚感,他便沒由來的產生了些不好的預感。
裴明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實話實說地告訴了他:“這是容謹的骨灰。”
他突然覺得,讓越修之看到也好。
他抬頭,仰視著越修之,鳳眸中帶著一些說不清的情緒:“你知道嗎,當我度過雷劫,走出大殿的時候,我有多高興。”
“我迫不及待地往我之前派人藏著你的地方走,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你,我贏了!從此世間再也不會有人害你,從此我可以護著你一輩子。”
“但是我還沒有走到那個地方,就在半路發現了你……那是我最膽小懦弱的時候,我祈求是我看錯了,我甚至不敢走近你。”
“但我還是認出了你……就算你滿頭白髮,就算你滿臉皺紋,就算你形如枯骨。”
俊美的神祗訴說著曾經的絕望,但神色卻十分平靜,連語調都是平緩而輕柔的:“這就像是一場笑話。我為你成為魔帝,但你為了我成為魔帝而死。死在了我剛剛勝利的那一刻。”
“我親手將你送入了祭壇,又親手捧著骨灰,裝入了這個瓶子。”
“從此,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你,但是卻始終捨不得將這個瓶子取下來。”
越修之始終沒有開口,在裴明說完後,這個宮殿便陷入了一陣宛如死寂般的沉默。
他的大腦有些難以消化這個事實。
在這個時候,其實“自己看到自己的骨灰”這種信息量極大又極其詭異驚悚的事情,他此時也覺得沒有太多所謂了。
不知為何,此時一直在衝擊他的大腦和心臟的,居然是一種劇烈的、彷彿在拷問他的靈魂的愧疚。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和裴明之前,誰才是真正的劊子手,誰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以往他對裴明的態度,都是知道裴明全程不知情,裴明並沒有錯,錯的是被迫傷害他的自己。
但是他也認為裴明也那麼狠絕地報復了自己,所以自己和裴明之間,也算是在某種程度上扯平了。
就算他也知道,自己其實是欺騙了裴明的人生。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是一種多麼淺薄而自以為是的想法。
他遠沒有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自己給裴明帶來的傷害。
他給裴明帶來的傷害,是無法挽回的,是殘忍至極的。
從前,理智告訴他,他雖然扮演其他人去幫助裴明,但是這並不能贖清自己的過錯,因為這些所謂的“幫助”,根本上都是“欺騙”。
但偶爾他也會忍不住想,其實他還是幫助了裴明,他並沒有欠裴明太多。
然而,現在,看到這個裴明戴在頸間戴了六百多年的瓶子,聽到裴明平靜中卻泣著血的話語,那層自以為是的壁壘,終於被狠狠撕破了。
短短的、輕飄飄的一句“欺騙了裴明的人生”,包含了多少血肉模糊的傷痕?
容謹死的時候,裴明該有多哀慟,冥月死的時候,他又該有多絕望?
誰能來替裴明回答,當他知道這些人都還沒死的、這些其實都只不過是他越修之的任務而已時候,他該為這些摯友摯愛還活著而高興,還是該為自己曾經的哀慟絕望而憤怒?
誰又來能替他回答,當他知道這些所謂的摯友摯愛,和曾經折磨他數年,他恨之入骨的人是同一個人時,他又該作何心情?
越修之,你自以為公允,自以為客觀,其實不過就是個逃避現實的自私鬼罷了。
恍然間,他想著想著,竟突然淚流滿面。
難以克制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滴濺在裴明剛剛為了穿好的外袍上。
半蹲著一直仰視他的裴明瞬間慌了神。
他手忙腳亂地用自己的袖口去擦拭越修之的淚水,心中的後悔就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湧上心頭。
“你別哭了……都怪我,是我不好,我故意提起這些,是想讓你心疼我。”他不算擦拭著越修之的淚水,語氣又是心疼又是後悔。
他現在真的是想沖到一刻鐘前,掐死那個對越修之說這些話的自己。
他那時想著,既然越修之都看到了這個骨灰,那麼他借機訴訴苦,讓越修之小小地愧疚一下,再心疼一下,也算是攻心的一個良策。
他那時算盤是打得好,但是卻忘了越修之這人,對自己是如何的苛刻。
一件壞事的發生,他只會從自己身上不斷地找原因,不斷地責怪自己,總是把自己當做無所不能,無欲無求的聖人。
見怎麼擦都擦不盡越修之一直在流的淚水,裴明忍不住站起來,將坐在床上的越修之攬入懷中,輕拍他的後背,口中不住安慰。
“你別哭了,這下我可虧大了,本想你心疼我一下,最好能抱我一下。誰知道你現在自己哭得這麼傷心,還要我還抱你。”全知全能,執掌輪回的神明,此時安慰心上人來,卻是笨拙得不行。
裴明說的不著調,越修之知道他想安慰自己,憂心想扯出一個笑容,但最終還只能全盤崩潰。
“對不起……裴明,對不起……”他哭得有些聲音都有些嘶啞,眼睛更是發腫。
裴明搜腸刮肚地尋找能讓越修之高興起來地話:“還記得我是‘君華琛’的時候,你也曾跟我講過,我們之間發生的這些事嗎?”
“那時候我跟你說,‘我想,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不會怪你的’。”
“其實,那時真正想告訴你的是,不要太苛求自己。換做任何人,身處你的處境,都不會比你做得更好了。”
“如果你沒有做這些事,你是對得起我了,但是靈魔二界都會因此而亡。你對得起我一人,卻對不起億萬人。這世間,很多時候,都是沒有兩全之法的。”
“沒事的,修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並不比我好受。這不是你的錯,是命運將你置於這樣的境地,你覺得對不起我,可誰又對得起你呢?”
他拍著越修之的後背,故作輕快地說道:“你現在再哭下去,我可真的要怪你了,本來好端端的,現在讓我心疼得快瘋了。”
這大概是越修之這輩子最沒形象,最沒出息的時刻,他抬起頭,頂著通紅發腫的眼眶,滿臉的淚痕,似哭似笑地對裴明說:“你都知道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又要做‘越修之’又要做‘容謹’‘冥月’還有‘時澤’。你知道我為什麼又要傷害你,又要對你好……”
要不然,裴明不會說出“如果你沒有做這些事,你是對得起我了,但是靈魔二界都會因此而亡”這句話。
“裴明,你不該喜歡我。”他認真地說,“你知道的,傷害你非我所願,但對你好,也只是我迫不得已。”
裴明繼續輕拍越修之的後背,對他說:“是的,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了系統,我知道了你的任務,我知道了你不屬於這個世界。”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裴明說。
“我承認,我如今對你的感情,是有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對冥月、時澤和容謹的感情。”
“但是,我愛上你的根本原因,卻只是你。”
“我從前,以為自己愛的是冥月,但是現在我才發現,我對容謹,也並非純粹的友情。我也喜歡容謹,但是我自己卻不知道。”
“我的生命裏,只有你是最特殊的存在。我恨‘越修之’入骨,是因為曾經在意;我被容謹吸引,但卻被凡俗的觀念蒙蔽;我只用了一天便愛上冥月,是因為你這麼多身份中,只有冥月,才能讓我光明正大的動心。”
“但我其實早就淪陷了,在很久之前。”他垂眸,盯著越修之的雙眼,“從始至終,只有你。”
“可是……”越修之的心結被鬆動了一半,卻仍然還未徹底鬆開。
他覺得自己現在可笑極了,也可恥極了。明明並不希望裴明愛上他,此時卻期望從裴明愛上自己的緣由中,找到能寬恕自己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