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風疹
已經到了五月底,天氣炎熱起來。入了夜,暑意褪去。碧穹沒有月,繁星濃密,似晶瑩的寶石,點綴了盛夏的喧囂。
牆角蟲吟切切,遠處蛙聲陣陣。
客捨窗口的燈,映照在庭院。庭院的疏影搖曳,芳草萋萋。店家在院中養了一大缸錦鯉,魚兒躍起,掀起泠泠水聲,更添了夏夜的熱鬧。
「......真的沒有蝗災?」淩青菀和她弟弟,站在窗前說話,「那旱災呢?」
「今年應該沒有,五年後才有。當時旱了兩個月,滴水未落,西北開始發蝗災。蝗蟲來勢兇猛,太原府以西,全部受災。」淩青桐非常肯定道,「朝廷怕突厥趁機入侵,調兵往西北駐防。
安二哥去了兩年,他去住戍守的,但是派去治蝗的官員無能,安二哥取代之。他有治蝗良策,回來之後就封了殿前司副都指揮使。」
殿前司是禁軍之一,副都指揮使是殿前司的高級將領。
那是安簷仕途平步青雲的開端。
淩青桐記得特別清楚,那時候他年紀已經大了,知道很多事。至於建平十一年到底有沒有蝗災和旱災,淩青桐的記憶是模糊的。
至少,這一年淩家沒有受到波及,大哥順利完婚。
「今年也許有點小災,但是我真的不記得了。」淩青桐看著窗外,燈光映照下的樹葉,也是懨懨的。
剛剛入夏,就這樣旱。
「那就好......」淩青菀道。
晉國公府的田地都在西邊,假如發生災荒,家裡不至於會餓死。但是少不得要求助姨母、姑母。
節衣縮食的時候,二房和祖母不會體恤景氏,反而會趁機鬧事。
淩青菀是心疼她母親。
雖然淩青桐說他今年沒有大的災荒,但是他們一路回京,再也沒有下過雨。
官道塵土飛揚。
休息的時候,安簷會看著乾燥的地面,微微蹙眉。很憂心的樣子。
他的側顏。和平常一樣的嚴肅,卻多了幾分威嚴。
「安郎,你很擔心災荒?」淩青菀問他。
像安簷這樣的貴冑子弟。哪怕在軍營裡磨礪了幾年,也是軍官,高高在上。
安簷真的懂人世疾苦,淩青菀有點驚奇。
「......擔心。」安簷道。「誰不擔心呢?一旦災荒,多少人背井離鄉?」
淩青菀沉默下來。
她也跟著擔心起來。
安簷的情緒。變得格外嚴肅。
快要京城的時候,晚上停下來住店。
店家將他們的馬車牽入後院之後,不停的打量淩青菀,眼神裡有幾分焦慮。
安簷立馬含怒。問店家︰「你瞧什麼?」
店家認識安簷。安簷模樣高大,能像他這麼高的男人很少見,很容易識別。
他立馬給安簷跪下︰「大人。求大人救救我的孩子!」
淩青菀眾人都不解,疑惑看著安簷。不知道安簷把店家的孩子怎麼了;而安簷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你的孩子,為何要我去救?」安簷問道,「起來,把話說得清楚些!」
店家一時很激動,聲淚俱下︰「大人,就是上次這位姑娘問,小人的孩子是不是發風疹。已經發了,快十天了,孩子癢得不行,大夫們都治不了......」
同行的丫鬟婆子們,都看了眼淩青菀。
淩青菀也終於想起來了。
上次他們也是住這家店,店家的兩個兒子,跑進來問安簷的馬夜裡會不會變成龍飛走。
當時,有個孩子隱約要犯風邪,淩青菀瞧見了,提醒他要留心。
不成想,那孩子果然發作了。
安簷也看著淩青菀。
淩青菀痛快道︰「掌櫃的,你先起來吧,帶著我去看看孩子。」
店家連連磕頭,這才爬起來。
「我去瞧瞧,無妨吧?」淩青菀問安簷。
安簷點點頭,道︰「走吧。」他陪著淩青菀去看。
淩青菀心想︰「最近踫到兩起發癢的病。其實癢比痛難受,發癢十來天,也是遭罪。」
她腳步很快,跟著店家,去隔壁的後院廂房,看店家的孩子。
已經是夜幕。
廂房裡點了燈,一個孩子躺在炕上,昏睡了過去。他身邊坐著個婦人,顏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起來,幾乎看不見人。
「當家的?」她聽到人進來,努力去看,還是看不清。而後,她又聽到幾個腳步聲,有點驚訝。
「上次有位姑娘,說三郎可能會發風疹,讓咱們留心些,我告訴過你的。」店家很激動,說話語氣很快,「她回來了,三郎有救了......」
那婦人啊的一聲,連忙站起來,要給淩青菀磕頭。
她迷蒙的眼睛裡,終於看到了淩青菀的身影,噗通給淩青菀跪下,道︰「貴人啊,您救救這孩子。咱們鄉下地方,郎中不中用,我的孩子......」
說著,就哭了起來。
淩青菀讓她起身,又讓店家挪燈過來,自己仔細看看這孩子。
孩子已經發病十天,形容十分慘烈。孩子的雙眼浮腫,已經看不清人;他的面上、雙臂片狀紅疹,似魚鱗一樣布滿。
很癢,所以孩子撓了很多次,新痕添了舊痕。
這比景八娘那次厲害多了。
孩子飽受折磨,已經奄奄一息了。店家和他的女人,也是聽大夫的話,覺得孩子無可救藥,讓準備後事,所以他女人眼睛都哭瞎了。
孩子的夭折是很常見的,大夫的話,店家夫妻知道不是哄騙他們。
「我先把脈。」淩青菀道。
安簷站在旁邊,看著淩青菀。
淩青菀診脈的時候,神情格外專注。她明亮的眼眸。璀璨生輝,透出睿智。
安簷心頭微動。
他的目光,再也沒從淩青菀臉上挪開。
淩青菀診脈半晌,又看了看這孩子的舌苔。
「這孩子脈象細平,舌紅苔薄白,雙眼浮腫,面上發疹。這是風熱鬱肺。導致的風疹。」淩青菀診脈完畢,對店家道。
店家哪裡懂?
之前請了兩位大夫,也說是風疹。開了些方子,結果一點用也沒有。
所以,店家不知道淩青菀所說是否正確。
但是,淩青菀早在兩個月前。就看得出這孩子即將風疹,很是厲害。故而店家信任她。
「他上次就有點犯風邪,不成想沒有發作出來。這次又犯了風邪,兩毒並發,才如此嚴重。
風邪上受。首先犯肺,而肺主皮毛,所以才肌膚紅疹。我開個藥方。你們連夜去抓藥,吃上三四貼。先止住癢,以後慢慢調養即可。」淩青菀又道。
店家和他女人連連道是。
他們又要給淩青菀磕頭。
淩青菀攔住了︰「別行虛禮,給孩子看病要緊。你們先去拿了紙墨來,我開方子。」
店家道是,急急忙忙出去找了筆墨紙硯來。
淩青菀伏案疾書。
安簷仍在一旁看著她,但見她手腕縴細卻有力,伏案時垂著螓首,露出一段修長嫩白的後項,膚如凝雪。
他覺得這樣的淩青菀很好看,比平常更好看。
淩青菀說,她喜歡看安簷打球;那麼,安簷而言,他也喜歡看淩青菀診病。
打球時的安簷,所向無敵;治病時的淩青菀,縝密聰穎,醫術能起死回生。
「辛涼平劑銀翹散。」安簷看得淩青菀寫了這個方名,她繼續往下,寫了,「金銀花五錢、連翹五錢,薄荷五錢;生薏苡仁三錢、蘆根五錢、竹葉四錢;蟬蛻一錢五分,牛蒡子四錢;白茅根、紫草、丹皮各兩錢,煎湯服用。」
她的字,縴長鋒銳,添了幾分凜冽之氣,比從前好看很多。這是她最近練字的成效。
方子開好之後,淩青菀交給店家。
「按方抓藥,頭兩日服用一貼,而後一天一貼,服用十天,足以痊癒。」淩青菀對店家道。
店家之前請的兩位大夫,都是鎮子上的小郎中,隻開了幾味藥。他陡然看到淩青菀開了滿紙的藥材,心裡大喜︰「果然不一樣,這位大夫更厲害。」
他覺得藥多,效果就越好。
他當即去抓藥。
淩青菀的方子,主意是清熱疏風、活血止癢、利濕解毒,足以對症。
半夜裡,那孩子醒了,大哭起來,鬧得整個客棧的人都休息不好。
六月的夜有幾分燥熱,客人們原本就心浮氣躁,孩子一哭,更是煩躁了,不時有人罵。
淩青菀他們住在西跨院,也能聽到吵鬧聲。
她睡不著,又想到很多盧和王七郎的事。當初記憶殘破,只記得這兩個人。
越想,心情越是糟糕。
她索性坐了起來。
念如和淩青菀同床,淩青菀也怕吵到她,就輕手輕腳起來喝水。她剛剛起來,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著,就聽到了隔壁門房吱呀一聲開了。
有人從房間裡走了出去。
淩青菀知道是安簷。
安簷有時候半夜會起來給他的馬喂草。
淩青菀也睡不著,原本想去給安簷作伴的。但是,她心裡的事太過於沉重,又想到了王七郎,心情更是糟糕。
故而,她沒有動。
黑暗中,淩青菀也想到了石庭。
想到石庭那番話,說他去太原府祭拜的人;也想到了石庭冒險到懸崖下去祭拜王七郎。
這次回來,安簷換了另一條路走,故而他們沒有路過王七郎葬身的懸崖。
淩青菀甚是遺憾。
而石庭呢?
「他和我一樣,是死而復生的人嗎?他就是黎華嗎?」淩青菀怔愣想著。思及此處,心頭大痛。
王七郎,名潛,字黎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