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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蓮花攻略手冊》第120章
第120章 番外:落青梅(二)

  薛氏的大喪在六月舉行, 那個月裡,輕衣侯的長子熠重病不治, 幼女流落在外,未能尋回,兒女雙全的輕衣侯,刹那間又做回了孤家寡人,外人口中都道可憐。

  那時,欽天監的方士們正與前來超度的和尚爭吵。一片嘈雜中,他一人跪在靈堂前, 肩上落滿大雪一般的白幡紙。

  他仍在想著薛氏最後的話。

  ——您看著我的時候,像是在看著別人。

  「侯爺。」小廝輕喚他一聲, 手裡握著一隻綴著厚重穗子的香囊,看起來有些為難:「奴才在夫人的遺物裡……找到了這個……」

  他低眼一掃, 巴掌大的香囊上是重工刺繡,銀線麒麟栩栩如生。

  這香囊他再熟悉不過,五歲上奶娘為了繡他, 熬壞了一雙眼睛, 從此他貼身配在身上,直到剛成婚時, 不慎丟掉了。

  那時他發動全府人去找, 終究沒有結果。他曾為了這個,在奶娘墳前跪了一炷香的時間。

  「……」他接過香囊來, 穗子在空中擺動, 劃出一道弧線。

  ——薛氏要它做什麼?

  香囊入手, 卻是沉甸甸的,打開,裡頭是一錠金子,一顆鴿子蛋大的夜明珠。

  還有幾張卷成筒的薄紙,原是房契和地契,過了七八年,折疊的邊角都磨損破爛了。

  靈堂搖曳的燈火躍動在他臉上,他抿起薄唇。

  是他名下的房契和地契。

  「還記得七年前,這香囊是怎麼丟的麼?」他回頭睨著管家,目光泛冷。

  七年前墮馬,失去若幹記憶,開始頭痛,薛氏藏了他貼身的香囊,還有她口中的「別人」,樁樁件件,都蹊蹺得很。

  「——這奴才哪兒能知道?」管家的神情躲閃。

  趙家高門大戶,嫡生的唯有一對男女,男的不學無術,女的便要霸道上進,這算是慣例。

  長姐的手一向伸得很長,像是長著觸鬚的魚,以家族榮光為由,盤踞了他的世界,他從來都知道。

  掃視著管家惴惴不安的表情——像這樣裝傻充愣的下人,才能在大浪淘沙中安然活下來。

  「你跟本候也有十幾年了。」他垂下眼簾,語氣很平淡,「覺不覺得,我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依然是趙妃娘娘手上的提線木偶?」

  這樣的靈堂裡頭,白幡銅錢飄蕩,一向傲然不肯多話的輕衣侯妻子亡故,孑然一身,對著一個下人自嘲起來,實在令人目不忍視。

  這招果然奏效,管家吭哧了半晌,終究是同情占了上風,紅著眼圈「撲通」一聲跪下來,「……奴才不敢瞞侯爺……」

  他左右顧盼,見四周正是一片嘈雜,便膝行兩步,小心地湊近了他:「侯爺墮馬那一日,將這個香囊帶在身上,急著要去什麼地方,臨出城門,馬兒發了狂……」

  他定定地看著管家:「我要去什麼地方?」

  「這……」對方又猶豫起來。

  他手裡捏著那幾張薄紙,指尖撫摸著香囊上的呢絨,驟然間摸到一塊凸起,他一怔,手指伸進去,細辯,那是幾個個在夾層裡縫上去的字,似乎是人專門將香囊翻過來縫好,再小心掩藏在裡面的。

  針腳粗陋,不像是女人做的,更大程度上,是他自己倉促而行的手筆。

  「暮、容、兒……」

  他一個字一個字辨認出聲,如同萬鈞雷霆劈下,就仿佛一寸一寸揭開和肌膚融為一體的傷疤。

  管家的臉色刹那間煞白。

  5.

  「侯爺,侯爺您不能走……」管家似乎是嚇壞了,連滾帶爬地追了出來,一腳踩進水窪裡,泥水四濺。

  靈堂外早已變了天,狂風席捲,吹動著落下的雨絲四處飛濺,呼呼的風聲穿梭在乾枯的枝丫之間,他的衣裳轉瞬間便被打濕了。

  「閃開。」胯/下馬兒揚蹄狂奔,踩碎了滿地的積水,刮下了迎面而來的樹枝,眨眼間甩掉了身後跟著的人。

  直到看不見人了,他才鬆了鬆緊握的韁繩,鬆垮垮地坐在馬背上,因為太過用力,手心和踩著腳蹬的足都被磨出了血跡。

  沒有人知道,那三個字出現在他眼前時,即便是默讀一遍,也會承受千刀萬剮之痛。

  這一痛,讓他驟然想起了薛氏臨盆前的事情。

  院角的芭蕉樹,面紗,秋容,最終歸結於幻影,幻影中被他抱著的人。

  雨點打在他臉上,與額角滑落的冷汗混在一起,不住地刺痛眼睛,直刺出了眼淚。

  果真有個「別人」。

  這「別人」卻不是別人。

  顫抖的手握緊馬鞭,猛地加速,一路揚蹄飛奔到郊外。

  「籲——」一夾馬腹,馬兒擺頭,雨絲打在它油亮皮毛上,化成一顆一顆的水珠,咕嚕嚕往下滴落。

  天色已晚,隱約只看得到遠處叢叢樹木的輪廓,如同被墨色渲染。馬戶老頭吹著口哨,斜帶著竹編的斗笠,正在檢查馬棚和食槽,聞聲轉過腦袋,似乎是辨認了一片刻,才驚喜地認出了馬上的人,趕著小跑過來,將斗笠摘下。

  「呦,侯爺怎得不打傘?」

  「我的駒子呢?」他翻身下馬,頭髮也在滴著水,臉色發青,不知是因為痛楚還是這突然轉冷的天氣。

  但凡遠行,他一定來換一匹能行千里的駿馬,平日裡將它放養在馬群中,這是他和馬戶從小到大心照不宣的事情。

  自墮馬以來,足足七年,他未曾涉足此地。

  「喂著呢,喂著呢。」馬戶顛來倒去地承諾,將手上斗笠作傘,滑稽地罩在他頭頂,「小的這便去牽來……」

  「不必了。」他打斷,喉結動了動,半晌才艱難發聲,「上一回我來牽它,是打算去哪裡?」

  「……」馬戶轉身的動作驟停,表情像是犯了什麼錯誤。

  「告訴我。」他拔高聲音,雨疏風驟,風聲如嗚咽,手裡攥著的那枚香囊有些變形了,金錠的邊緣硌在手心,生疼。

  「上一次,七年前……」馬戶頓了頓,低頭恭恭敬敬地回應,「您要牽最快的馬,連夜出城去,越快越好。」

  「去哪兒?」

  「說是南邊,一個叫無方鎮的地方。」

  無方鎮……他的瞳孔收緊。

  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又似乎是已經聽過無數次。

  絲絲縷縷的雲,經久不散的霧,夜夜笙歌,無憂無懼……

  「您告訴小的,有人在那裡等。」

  「夫人即將臨盆了,故而要快。」

  「小的問您,還回來嗎?那時您已經策馬奔出好遠了,回過頭來說,不回來了。」

  「當時您笑著說,就當長安城裡,從未有過輕衣侯。」

  6.

  天空之廣袤,深不見底,如同大海倒轉。

  這是是一個沒有星子的夜,下落的雨絲奔向他懷抱而來,粼粼閃光,下落著,似乎慢慢凝成了晶瑩的雪花,緩慢輕舞。

  時間因此而變得無限漫長,落著雪花的天空靜謐得如同情人悠遠而包容的目光。

  他側躺著,身子抽搐,血沫從口中一點點湧出,唯一點亮,是不瞑的雙目。

  「夫人即將臨盆了……」

  「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怕衝撞了你。」

  「此子是你我心中期望,就叫子期好不好?」

  「我來,殺你啊。」

  「這是您的骨血……」

  「你知道嗎?」說話的人輕盈地轉了個圈,神情恬靜和美,宛如仙子,「麒麟山終年飄雪,我們便在雪中跳舞。」

  火把,人,慢慢聚攏來了,像無數隻螞蟻,團團圍上來,他們似乎著急地說著些什麼。

  有人將他抬起來,觸碰到他的瞬間,他嘔出一口血,眸光渙散,沙啞地開口:「下雪了嗎?」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表情都像是著了慌:「侯爺,剛四月,哪兒來的雪?」

  閉了閉眼睛再張開,血色的世界,依然只靠絲絲小雨艱難洗濯,越洗越骯髒,越洗越難以洗淨。

  原來,那片純白的夢境,只是眼前的白翳。

  7.

  夫人喪期未過,輕衣侯便病危,趙妃娘娘出宮照料,一見他的模樣,轉瞬哭成了淚人。

  曾經擲果盈車的小潘安,變作躺在床上的一具可怕的骷髏屍體,下人見了,都別過頭去,遠遠避開,走了老遠,仍心驚肉跳。

  他什麼也不肯說,像死人一樣凝望著帳子,眼裡宛如一座空城。

  他聽見方士對著抽泣的長姐說話:「娘娘,人活著是靠一股『氣』的,現下侯爺眼裡的燈滅了,就是那口氣沒了,這般苟延殘喘……」

  他的關節像是被那一場小雨銹蝕了,連動一下都很困難,故而沒人能從他手中將那繡了她名字的香囊抽出來。

  「說好你我夫妻,坦誠以待,為什麼要瞞我?」

  書房裡的光線明亮,照著這個讓他心心念念的人,她驚慌地看著他,似乎想要解釋,又羞於啟齒:「我沒有。」

  是怒火上了頭,她越是完美,越令他心驚肉跳,懷疑陡升:「你究竟愛不愛我?」

  她卻遲疑,半晌才輕聲答:「我不曉得這是不是愛。」

  終究是年輕氣盛,隻這一句,讓人覺得半生愛戀都成了笑話,激得他負氣離家,轉頭向長安去。

  人妖殊途,分道揚鑣的想法,被冷風一吹,在半道上就不作數了。

  要是真想騙他,就該像那戲本子上的狐狸妖怪,說我愛你入骨,騙他一生一世忠心耿耿,永不離開,為她臣服,任她馳騁,榨幹他每一寸皮膚骨血,那才是合格的妖怪。

  容兒,暮容兒。

  她竟連撒謊也不會。

  忘憂咒反噬,萬箭穿心之痛,若能抵消他一去不回,拋妻棄子之業障,倒也很好。

  可惜。

  七年了,子期長得那麼大,如何淪落於街頭,臉上滿是灰塵,肩胛骨看得一清二楚,赤著腳,竟連鞋子也沒有。

  再多的……只恨自己沒能多看一眼。

  他見那孩子的第一面,便是相見不識,生死博弈。

  那麼,他捧在手心上的人呢?

  他不敢去想,她是怎麼一個人生下了孩子,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零落成泥,落到今天這一步。

  長姐握住了他的手,他垂下眼,想到了他握住瀕死的薛氏手的那一次。

  風水輪流轉,這麼快便輪到了他。

  長姐的眼睛紅腫著:「輕歡,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他微一側眼,看到了她身後站著的人。

  暮容兒站得極遠,幾乎像是幻覺,她依絕美輕靈,倚著門,栗色的雙瞳裡迸射出兩道寒光,遠遠地譏笑地望著他,似乎是專程來看看他的慘狀。

  那不是她。

  他的容兒去了哪裡呢?

  「阿姐。」他的眼淚蜿蜒落下,艱難啟唇,「我懷裡……慕家的權杖……」

  「你去慕家……把子期……接回來。」

  那孩子留在捉妖世家,還能討得了好?

  趙妃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沒有想到他最後的遺言是這樣一件事:「那個野種……」

  「趙沁茹。」他打斷,將她的手攥得死緊,眼白裡的血絲根根崩裂,血色暈染成一片,聲音哆嗦起來,像是在冬天裡不住地呵出冷氣,「那是我與容兒的孩子……我此生……與趙家再無瓜葛……」

  就當長安城裡從未有過輕衣侯。

  要是能逃開就好了,做偏遠小鎮裡做一戶普通農夫也好,妻兒兩全,永不分開。

  在無方鎮成婚那一日,新娘子搶先掀開了蓋頭,紅色喜帕襯著水蔥似的手指頭,豔妝之下,縱然眼中不安,也是那樣的美麗:「照你們的規矩,今日之後,我們便要永遠在一起,是嗎?」

  洞房花燭搖曳,滿室的光暈都是醉人的幸福,他笑著答道:「自然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時間如泛黃的書頁,再向前快速翻著,火樹銀花墜落滿頭,天幕被璀璨熱鬧的流星填滿,整個凡間都被新年的狂歡照亮。

  少年不識愁滋味,只覺得世間一切那樣新鮮而美好。

  晚風揚起白衣姑娘的面紗,那令人驚心動魄的眼眸,猛地撞進了他眼中。

  「我來看煙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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