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舊恨新仇(八)
雪人的鼻子, 一般情況下是鮮豔的胡蘿蔔。
但淩妙妙不吃胡蘿蔔, 在廚房裡找到一根胡蘿蔔便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慕聲在廚房走了一圈, 彎腰掀開了儲存蔬菜的箱子, 在角落裡艱難地挑出了三根形狀各異的胡蘿蔔, 揣進懷裡。
經過了櫥櫃時, 他驀地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去,奇怪地看了一眼。
這麼多年, 他早已形成不動聲色觀察周圍環境的習慣,即使是在絕對安全的地方,也會下意識地記住各個事物的方位和特徵。
——第三格櫃子外面多了一把斜掛的小鐵鎖。
這把鎖很新,還有些面熟,他眯起眼回想了一下, 得出了結論,是淩妙妙從他們房間的抽屜裡拿出來的。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櫃子本來應當是空的。
慕聲站定在櫃子面前,目光落在鎖身上, 含了一絲捉摸不定的意味, 猶豫了幾秒後, 一張符紙拍在了鎖上,伸手輕輕一扭, 便將鎖打開了。
打開櫃子門的一瞬間, 九玄收妖塔的威壓撲面而來, 小木塔端端立在閣子裡, 耀武揚威地俯視著他。
慕聲睨著櫃子裡的小木塔,眸光幽深,手上把玩著小鐵鎖,顯見的不太高興。
又藏了柳拂衣的東西。
停了片刻,他伸手將收妖塔拿了出來,依原樣鎖好了櫃子門,轉身走出了廚房。
他沉著臉,快步走到了柳拂衣的房門口,衣角掀起一陣冷風,想了想,放下了敲門的手。
畢竟是貴重法器,須得交與本人才算穩妥。
慕聲轉身走到院中,踩進厚厚的雪地裡,留下一串明顯的腳印,迎面碰見了在院子裡轉悠的柳拂衣和慕瑤,二人並肩走著,慕瑤驟然看見了他,目光不太自然掃向別處。
無所謂,反正這幾日,他們都是這樣不尷不尬地相處著。
「阿聲。」柳拂衣被寒風吹得鼻尖微微泛紅,心情很好地同他打了招呼,剛伸出手準備拍拍他的肩,手裡就被不太客氣地塞了一隻小木塔。
少年唇畔含著警告的笑意:「柳公子,拿好你的法器。」
「……」柳拂衣望著手裡的收妖塔,明白過來——想必是和好了,又把他當了靶子。
到底是大了十幾歲,柳拂衣從來把慕聲當做半大孩子,淩妙妙更不必說,他心裡好笑得緊,臉上卻擺出真誠之色:「別誤會,是妙妙借去鎮妖用的。」
鎮妖?屋裡擺著他這麼大一尊煞神,還用得著從外面借法器?
慕聲漆黑的眸沉了沉,瞥他一眼,涼冰冰道:「嗯,我替她還了。」
淩妙妙往兩手上哈了氣,蹲在雪人旁邊哆哆嗦嗦等了好一會兒,幾乎凍成冰塊,才見到人來。
初始時只看到他的靴子踩在雪地裡,披風角掀起淩厲的冷風,平白帶了一股殺氣,她奇怪地抬頭去看他的臉。
慕聲沉著臉來,一眼望見淩妙妙在雪人旁邊縮成小小的一團,女孩抬起頭,臉蛋半埋在領子裡,睜著一雙杏子眼,有點懵懂地看著他,半是無辜半是訝異。
心裡那股無名火刹那間煙消雲散。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又回歸了柔順乖巧的模樣。
「去這麼久?」
「嗯。」他含糊地應著,撩擺蹲下來,獻寶似的將兩手伸到她面前,掌心躺了三隻長短不一的胡蘿蔔。
淩妙妙吃了一驚:「你怎麼拿了這麼多?」
冬天的食物緊缺,都是前段時間一併屯的,她不愛吃胡蘿蔔,不意味著其他人不吃。
慕聲頓了頓,有點無措地看著手掌:「……那你挑一個吧。」
淩妙妙盯著那三根奇形怪狀的蘿蔔,考慮了半天,挑了最長的一根,安在了雪人臉上。
妙妙笑出聲來:「這個不像人,像尖嘴啄木鳥。」
她說著,握著胡蘿蔔拔下來,換了一根短一些的,笑得更厲害了:「這個像我爹爹。」
再次拔下來,換上最短的那個小蘿蔔頭,睨了半晌,語氣誇張地問:「子期,你看這個像誰?」
慕聲與滑稽的紅鼻子雪人四目相對,盯了半天,沒盯出個所以然來,眨了眨眼睛,遲疑:「像誰?」
淩妙妙冰涼的手指在他微微泛紅的鼻尖上快速地一刮,像羽毛掃過一樣,輕佻而憐愛,隨即摟著他的脖子撲進他懷裡,笑得東倒西歪,軟綿綿熱乎乎的一團:「像你。」
*
柳拂衣回到房間便被那濃鬱的熏香鋪了滿臉,急著推開窗,背對著慕瑤笑道:「妙妙給的這香還是不要點了吧,怪熏人的。」
「……嗯。」背後傳來含糊不清的一聲應。
「拂衣,」慕瑤喚他,聲音柔柔的,「你每天把九玄收妖塔藏在袖中,不覺得累贅嗎?」
柳拂衣覺得她今日的問題幼稚得可愛,走過來摸了摸她的臉,慕瑤也沒有避開,似羞還怯地垂下眼,一聲不吭,這柔順的模樣,格外惹人憐愛。
他憑空起了逗她的心思:「我也不是每日都帶在身上啊。」覺察到她抬起頭看他了,才眨眨眼,故意笑道,「洗澡的時候,不就不能藏在袖中了麼?」
慕瑤雙眸明亮地看著他半晌,眸光中似閃爍著幽幽星火,頓了片刻,才低下頭,抿嘴笑起來。
*
「阿嚏——」
「阿嚏——」
妙妙拍拍被震痛了的胸口,吸了吸鼻子,眼睛裡浮出一層濕漉漉的水霧,感覺頭昏腦漲,後腦勺鈍痛得厲害。
在外肆意撒歡堆了雪人後第二天,她就感冒了,而且這次的感冒來勢洶洶,整個身體迅速淪陷,每天灌三四碗熱水也不管用。
來這個世界以來,她還是頭一回生病,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不適應,整個人遲鈍得過分,走路都能撞上柱子。
蒸汽向上攏著,熱乎乎地撲在臉上,妙妙捧著碗,小心地吹著氣,一點一點地將碗裡的熱水喝進去。
從慕聲的角度看過去,她像是叼著碗的小貓,他伸出手去,撫摸著她的後背。
「阿嚏!」她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身子重重一顫,碗裡的水濺了她一臉,她緊閉著眼,睫毛上還掛著水珠,慕聲眼疾手快地將她手裡的碗奪過去。
「……」妙妙擤了鼻子,滿臉鬱悶地地把桌子和臉擦乾淨。
「好點了麼?」柳拂衣坐在一旁,眉毛都憂心地擰了起來。
幾天不見,就病成這樣,還沒出十五,恐怕醫館都還沒開門。
「嗯,沒事。」淩妙妙笑笑,眼睛紅得像兔子,聲音嘶啞。
慕聲望著她的模樣,心裡亂得厲害,在碗裡添滿熱水,輕輕擱在她面前,頓了頓,扭頭衝柳拂衣沒好氣道:「柳公子身上是什麼味道?」
那股濃鬱的香,平白惹得他煩躁。
柳拂衣抬起手,無辜地嗅了嗅衣袖:「不是妙妙送的香嗎?我早就說了,是太濃了些。」
「……」妙妙的目光迷惑,語調顯得軟綿綿的,「我?」
柳拂衣頓了頓:「你送給瑤兒的香……」
妙妙想了半天,帶著濃重的鼻音喃喃:「我好像沒有送過慕姐姐什麼東西……」
話音未落,柳拂衣的笑容慢慢斂了,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三四秒,仿佛靈魂出竅了一般,將妙妙嚇了一跳。
柳拂衣背後一陣涼意慢慢爬上來,仿佛被人澆了一桶冷水,他「刷」地站起來,大步朝房間走去。
「哎,柳大哥怎麼了?」妙妙茫然地問,還未等有人回答她,女孩的睫毛低垂著,似乎越來越沉重,身子一歪,猝不及防地從椅子上倒了下去。
「妙妙!」
慕聲幾乎是同時撲過去,伸手將她接住了。懷中的人雙眼緊閉,面頰反常的紅。
他用手背一碰,她的額頭滾燙,額角的髮絲都浸濕了,驟然摸上去,仿佛摸到了一塊燙紅的鐵。
燒成這樣……
慕聲的指尖都在發抖,眼角發紅,將人攔腰抱起來,走回了房間。
淩妙妙迷迷糊糊醒過來時,只覺得頭痛欲裂,呼吸都是灼熱的,身上卻冷得發抖,厚厚的被子蓋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
這種頭昏腦漲的感覺,好幾年沒有過了。
什麼東西涼冰冰地貼在臉上,她伸手一摸,是慕聲的手。
她一動,慕聲便立即反應過來,攬住她的腰將她扶坐起來,靠在他身上,一碗熱水送到她嘴邊。
妙妙整個人都脫水了似的,沒有絲毫力氣,剛想就著他的手喝水,低頭一看,差點嚇了一跳,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臉,臉色比她還蒼白。
她頓了頓,推開碗,回頭好笑地瞅著他,捏了一把他的臉:「怎麼啦,子期。」
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眸子仿佛某種玉石,黑得發亮:「不該讓你去玩雪。」
淩妙妙一時語塞,這個世界的醫術大約不怎麼發達,才讓他覺得發燒也可能要人命。
昏昏沉沉的腦袋裡,浮現出了些微憐惜。
「就是風寒而已,裹緊被子多睡幾覺就好了。」她清清嗓子,尾音還有點啞,在他肩膀上拍了幾下,笑了,「記不記得,我上次都被幻妖捅穿了……」
慕聲的緊繃的身體慢慢鬆弛下來,扶她躺下去,撐著床俯下身去,嘴唇在她額頭上試了試,末了,吻了一下,摸摸她的臉,輕聲道:「睡吧,我守著你。」
*
香爐裡香篆已經燃到盡頭,見了一點火星。
「瑤兒?」柳拂衣一面推開房門,一面快步進門。
簾子半放,慕瑤背對著他躺著,一頭青絲若隱若現藏在被褥中。
「瑤兒,你最近是不是睡得有點太多了?」他慢慢地逼近了床,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將人翻了個兒。
隨著他的動作,人的頭髮、腦袋和身子登時分離了,一張慘白的臉正對著他,面孔上隻畫了一張血紅的嘴,嘴唇一直裂到了耳根,仿佛在看著他取笑。
床上是一只等大的人偶。
他倒退兩步,渾身上下如墜冰窟,想到什麼似的壓了一下袖口,本來裝著九玄收妖塔的地方,咣當一聲掉出來一隻木偶,同樣畫著血盆大口。
「傀儡術……」
屋裡一時安靜得過分。
想他半生自負,竟然被一個冒牌貨蠱惑,被這小小法術給玩了?
慕瑤,九玄收妖塔,七殺鎮,端陽,怨女……數個關鍵字連成一線,柳拂衣的臉色霎時慘白。
他望著虛空,在原地沉默了數秒,迅速回過了神。袖中三張符紙抖出,在空中排成一線,咬破食指一筆劃過,一柄金黃色的光劍在空中凝成。
他反手拽下了帳子,持劍一劈,床板仿佛被什麼東西燒焦了,「滋」地裂開,冒出一陣煙霧,旋即被劈成兩半的床左右分裂開來,「咣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床板彷如棺材蓋,推開以後,陽光射進了陰暗處,他一眼看見了底下露出的人。
「瑤兒!」他將人事不省的慕瑤從地上抱起來,蹲在了地上,顫抖著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在她虎口處用力捏了一下。
懷裡的人皺起眉,嘴中喃喃:「陣……」
待睜眼看清了他,慕瑤淡色的雙瞳中盈滿了絕望,「她來過了……」抓緊了他的衣袖,手指將那布料都捏皺了,艱難地出聲,「拂衣……陣……」
柳拂衣反握住她的手,定定望著她:「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