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魂魄與檀香(十五)
九玄收妖塔感知到陶熒的氣息, 更加興奮, 金光四射,照得整個大殿燦然生輝。
陶熒在這樣的照射中, 身上黑氣飛速消散瓦解著,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柳拂衣, 不知在想些什麼。
收妖塔的威力,道上的妖魔鬼怪心知肚明, 一旦柳拂衣放縱這隻塔吞噬邪靈,不論是妖是鬼, 都在劫難逃。他再負隅頑抗, 被消滅也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豈料柳拂衣伸手一指, 收妖塔有些不情願地後退一步, 收斂了光芒。他神情嚴肅:「我讓你把話說完。」
陶熒的怨靈一頓,笑得簌簌抖動:「柳方士不必假意為我主持公道——」
「光明正大的捉妖世家家主慕懷江,竟然以鎮鬼封印幫助皇家掩蓋醜事,現在慕瑤又主動插手陰司之事,想要再次殺滅我們這些冤魂,你們捉妖人,不都是這種貪慕虛榮、恃強淩弱之輩嗎?」
柳拂衣向前一步:「當年之事我不瞭解,只是慕瑤此次前來,是受趙太妃玉牌所托, 別無選擇。」他看著眼前殘缺不全的怨靈, 「陶熒, 你要為陶虞氏報仇, 照理說我不該干涉,可你不該蠱惑這麼多教眾自/焚,又意圖謀害端陽帝姬,他們都是無辜之人。你既然選擇這麼做,我與瑤兒必定要出手對付你。」
他伸出手,九玄收妖塔飄到了二人頭頂,下一秒就要迸發出強烈的金光,他的手因焦急而有些發抖:「你的仇怨,自有陰司決斷,我現在要你告訴我,瑤兒在哪裡?」
陶熒詭秘地望他許久,低低一笑:「我不告訴你。柳拂衣,痛失所愛的滋味,如何?」
話音未落,那個殘缺不全的黑影瞬間化為一團黑氣,向上一竄,直奔塔身而去。
柳拂衣臉色煞白,翻手收塔,可塔身光芒萬丈,已然將自投羅網的怨靈吞吃乾淨。
柳拂衣收回九玄收妖塔,慌亂地將變回小木塔的神器抖了半晌,也只是徒勞。
他有些心神不穩地四處張望。
陶熒竟然寧死也不願意說出慕瑤的下落。
「哥哥……」
佛殿內輕輕一聲響,柳拂衣回過頭,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披散著一頭黑髮,拽著他的衣角,正仰頭看著他。
女孩沒有腳,是個年紀極小的小鬼。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怯怯道:「我知道那個姐姐在哪裡,你隨我來。」
小小的怨靈身著一身嶄新的綾羅綢緞,手腕上帶著層層疊疊的金飾,個頭隻到柳拂衣腰際。
柳拂衣跟著她往殿外走:「你也是教眾嗎?」
小鬼回過頭來,臉頰上一雙烏黑的眼睛,「阿娘說,我和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是天大的福氣,因為我有福氣,趙妃娘娘才選中了我,讓我代帝姬做神女。」
柳拂衣心裡一梗。
端陽是無辜,可眼前這個代她受了火刑而死的民間女孩,又犯了什麼錯?
他柔和地牽住了她小小的手:「痛嗎?」
小鬼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怕,低下頭去想了半晌,只是有些畏懼地接道:「哥哥,我為你帶路,是有條件的。」
柳拂衣一怔,隨即問道:「你想要什麼?」
小鬼說:「你可以出寺去,告訴我阿娘一聲嗎?她丟的那枚繡花針是我藏起來的,藏在褥子底下了,她總是半夜點著燈刺繡,阿爹說多少次她都不聽。我走的那天,她還在找。」
柳拂衣沒料到是這樣的回答,良久才點頭:「……好,我幫你告訴你阿娘。你還有什麼話,我一併帶給她。」
小鬼又想了想,衝他笑道:「告訴我阿娘,我做了神女啦,在天上住最好的房子,睡最軟的床,還有小丫頭給我掃院子。」
柳拂衣怔了許久,點了點頭。
當年那出偷天換日,趙太妃必然斬草除根。十年已過,物是人非,不知滄海變桑田。
女孩停下來,指了指遠處。
眼前是一處極高的架子,上面綁著一個身著抹胸、刺繡短裙、手腕和腳腕套著層層金飾的少女,她著裝暴露,白皙的手臂和大腿露著,長髮披散,驟然望去,幾乎像是那妖冶的歡喜佛成了真。
慕瑤如此驕傲的人,被人打扮成這般模樣,懸起展示,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柳拂衣回頭望著小鬼:「我不收你,你自行陰司備案,知道嗎?」
小女孩歪頭看了柳拂衣,有些好奇地敲了敲他手中的木塔:「陶熒師父在裡面嗎?」
柳拂衣急忙將塔收回袖中:「他的冤屈,自有專人處置,但他有罪過,就要付出代價。我的收妖塔,只收罪有應得之人。」
他在似懂非懂的小女孩背後貼了一紙引路符,望著她被符紙操縱而去,歎息一聲,飛身上了架子。
慕瑤人事不省,嘴角還有未幹的血跡。
他將繩索解下來,將她攔腰抱著,落在地上,心急如焚:「瑤兒,瑤兒?」
慕瑤隱約睜開眼睛,瞧見他的臉,還未言語,眸中率先閃過一絲哀意。
柳拂衣捧著她的臉,說話很輕,唯恐嚇著了她:「我來晚了,瑤兒,我來晚了,對不起。」
慕瑤喉頭一哽,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柳拂衣將她抱在自己懷裡,在她背上拍了拍:「別哭,現在沒事了。」
慕瑤想到自己身上的衣物不妥,偏偏這樣的狼狽和屈辱,都被他看了個全,一時間委屈、羞惱、痛苦全部交雜在一起,掙扎起來,柳拂衣卻將她抱得更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非常平靜地說,「你這個樣子很美。」
二人狼狽地坐在地上,全無神雕俠侶從前那麼多年的光鮮和瀟灑,可他們從未感到任何一個時刻,比此刻離得更近。
他放開她,望定她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才開了口:「瑤兒,你悉知我的心意,我此生都不會再離開你。」
慕瑤怔住了,眼淚流過她蒼白的面頰,她看著柳拂衣對著手心裡的小木塔道:「我柳拂衣對九玄收妖塔起誓,再也不會讓慕瑤受這種委屈。」
她看著他宛如盛著驚濤駭浪的眼睛,心內如同被重重擊打了一下,一股強烈的暖意席捲而來。
她徹底放下了心,依在他溫暖的懷裡。
如果她是一隻漂流的船,那她現在才真正擁有了港灣。
*
慕聲幾乎是與柳拂衣同時出發,選擇了同樣距離的近路,可是他這一路上卻格外坎坷。
至陰體質,專門吸引妖魔鬼怪,再加上此前兩次放血反寫符,對邪物來說,簡直就像是飄香萬里的火鍋,每走幾步就有怨靈攔路,就連樹林子裡的黑蝙蝠都衝著他猛拍翅膀。
三日之內,他已經用過一次反寫符,如果不加節制,極易走火入魔。因此,他只能一路走一路老老實實地斬殺邪靈,幾乎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符紙,硬生生靠著兩隻捉妖柄和炸火花開闢出了一條路。
待他精疲力竭闖入興善寺,寺中只剩一片狼藉,沒有活人的影子。
橫樑斷裂,斜在地上,瓦片墜落四周,供桌上的兩根紅燭燃到了盡頭,沿著桌子流下幾道血紅色的燭淚。
昏黃搖曳的燭光照著滿地泥濘,所有的怨靈已要嘛神形俱滅,要嘛四散逃竄,顯然是經歷了一場惡戰。
四周安靜極了。慕聲向前走了幾步,環視四周:來遲了嗎?
遠遠地有個長髮的小鬼飛快地掠過了他,臉上寫著驚惶,讓他伸手一拉,這才停了下來。
「好險好險,太快了。」那女孩拿袖子擦擦額頭,滿臉虛驚。
他的目光落在她綾羅衣服上的一抹黃——她背後貼了一紙引路符,所以不受控制地往符紙指向的地方去,但這符的威力,對她這種小鬼太大了些,這才跑得飛快,難以駕馭。
慕聲神情複雜地望著符紙上那熟悉的筆法,一時間不知該恨還是該慶倖:柳拂衣醒了,還來過了?
「哥哥……」小女孩仰著頭,烏黑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你也是來救那個姐姐的?」
慕聲看她一眼,驟然轉身,頭也不回地離了寺,袍角掀起一陣冷風。
*
眼前漆黑的一個人影越來越近,她幾乎已經能嗅到他身上一股火燒的焦臭味,濃鬱地撲面而來。
淩妙妙確定這是個人,一個幾乎被燒成碳的死人。
「等等,等等,放開我——」淩妙妙的四肢被小鬼抓著,拼命掙扎起來,「聖童又是什麼,你們不給本宮解釋解釋嗎?」
老頭做了個手勢,小鬼們將她扶了起來,坐在了一旁。
「神女有所不知,這聖童跟您一樣,也是天定之人。天地初分,陰陽調和,有陰就有陽……」
淩妙妙忍無可忍:「說簡單點!」
老頭愣了一下,開始摸著鬍子笑眯眯:「意思就是,神女與聖童,缺一不可,陰陽調和,這才能貫通天地之氣,神女聖童雙雙歸位,永登極樂……」
狗屁不通,胡說八道!
淩妙妙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悲憤,這「聖童」也不知道是哪個可憐的過路人,被生生燒成這樣,連屍首也不得入土為安。
陶熒當真是與皇家有血海深仇,想出這麼多花樣來折騰端陽,就算不死,也要狠狠□□她一把,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她看這老頭的臉,尷尬地著指了指那具新鮮的焦屍:「那個……你們看,這個『聖童'已經先行……先行涅槃了對吧,本宮這個神女還沒受火刑,現在就同他……同他圓房,本宮真是有些自卑。」
幾個小鬼圍坐在她身旁,聞言面面相覷,紛紛點頭,不知咕咕唧唧在說些什麼。
那個老頭面上一怔,眼珠轉了轉,笑眯眯道:「神女天賦特殊命格,與聖童天造地設,無需自卑。」他招呼了一下,幾個小鬼再次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臂,幾乎將她架了起來,就要往那屍首上按,「良時有限,神女抓緊時間呐!」
淩妙妙簡直快哭了:「等……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