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看著宋哲的資訊， 楊薇整個人氣炸了。

　她果斷將宋哲所有資訊刪除，微信拖黑， 關機扔進了書包裡。

　夏啾啾看著她做完這一切，有些猶豫道：“沒事兒吧？”

　“沒事。”楊薇平靜出聲：“大少爺脾氣耍慣了，以為所有人都要供著他。”

　夏啾啾聽出楊薇聲音裡帶著微消的餘怒，也就沉默著沒說話。

　想想，她伸出手去， 搭在楊薇肩膀上， 拍了拍自己的肩， 頗有幾分男子漢氣息道：“睡吧， 到了我叫你！”

　楊薇“噗嗤”笑出聲來，覺得這時候的夏啾啾傻得有那麼幾分可愛。

　一行人到了約定好的地點，是一個正在舉辦簽售會的書城。

　此刻人山人海人滿為患，四個人找到了工作人員， 說明了來意後， 便被單獨領到了後面一個辦公室。

　和外面的喧鬧相比， 辦公室裡安靜得有些可怕，四杯茶茶香嫋嫋， 幾個人都有些緊張。

　夏啾啾這輩子沒這麼正兒八經和人去談過合同，她第一次， 緊張。

　而另外三個則全然是因為年紀問題， 哪怕是沈隨， 也是第一次單獨做這樣的事， 還是在三個女孩子面前， 總覺得自己不能有任何做錯的地方，於是打起精神，十分警惕。

　沒一會兒，一個穿著襯衫的大叔匆匆走了進來。

　他看上去接近四十歲，頭髮已經禿了一半，脖子上掛著個工作牌，額頭上全是汗珠。

　他一面進來一面喝水，大口灌了幾口水後，扭過頭來道：“誰是貓小夏？”

　這是夏啾啾微博名字，所有人將目光落到夏啾啾身上，夏啾啾硬著頭皮站起來，點頭道：“我是貓小夏，這些都是我們團隊的。”

　“嗯嗯，”大叔點著頭，招呼著夏啾啾坐下，逐漸緩過氣來，語調也平和了許多：“之前咱們也微博上聊過了，我姓楊，叫楊銘。你們叫我楊哥就行了。”

　大家拘謹點頭，楊銘看著這些半大的孩子，眼睛裡帶了笑：“平時學業緊張嗎？”

　“還行。”

　夏啾啾硬撐著頭皮，看了顧嵐和楊薇一眼。她怕說不行，對方就不簽了。

　對方將合同拿出來，一共四份，交到了幾個人手裡。

　“其實叫你們過來，也只是想和你們仔細聊一下，畢竟我不僅僅只是簽一部作品，還是簽你們幾個人，想知道一下你們的性格，平時怎麼創作、未來的打算、創作時間之類的。”

　楊銘熟門熟路介紹：“這份是經紀合同，這一份是出版合同。不管你們簽不簽這份經紀合同，你們網上的漫畫我是肯定要簽的。兩份合同你們仔細看一下，有什麼問題問我，如果有需要，你們帶回去也行。”

　“好的。”其他三個人看著合同，夏啾啾就負責和楊銘聊天。楊銘健談，很快就摸清楚了夏啾啾一行人的底，把自己想知道的資訊知道以後，點頭道：“挺好的，就是學業忙了點。”

　“嗯……”夏啾啾心裡緊張，看著合同道：“所以這個更新量是不是可以改一下？”

　“是可以改，”楊銘點點頭：“可是也不至於改動太大。你們想好如何平衡學業和畫畫，合同的事兒不著急，你們想清楚了再簽。考上大學繼續畫，也沒什麼。”

　楊銘笑起來，四個人和楊銘又說了一陣子，問清楚了一些合同細節後，助理再次進來，將楊銘帶了出去。

　楊銘一走，四個人就拿著合同往外回去。

　回去路上，四個人商量著這份合同。顧嵐誇張道：“一千萬包裝費用，咱們這是要發啊。一千萬，我這輩子都賺不到！”

　旁邊三個人淡淡瞟了顧嵐一眼，楊薇提醒顧嵐：“冷靜點，有夢想一點。”

　“冷靜不下來，完全冷靜不下來，”顧嵐搖著頭：“我感覺我現在要飛。”

　夏啾啾在旁邊笑起來：“顧嵐一定會簽這份合同。”

　“是啊，”顧嵐毫不猶豫：“我覺得這合同挺好的，你們呢？”

　“我可能，”沈隨躊躇著：“不會簽吧。”

　這話大家並不意外。沈隨本來也就只是閑來無事和他們混在一起，他與其說是喜歡漫畫，更毋寧說是喜歡這個漫畫裡的世界觀。換一個漫畫，或許他就不喜歡了。

　而且他本來也是天之驕子，沒有像楊薇要發洩的理由。

　大家理解點頭，顧嵐將目光落到楊薇身上：“楊薇，你呢？”

　“我……也不會。”

　楊薇躊躇著，最後還是說出這句來。她似乎有那麼些不甘心，低著頭道：“我還是想回去好好高考。”

　顧嵐面上有些失望，但也沒強求，低落著聲音道：“挺好的。”

　“不過你放心，”看著顧嵐的樣子，楊薇立刻道：“我會把腳本寫完再走，高考完，我就回來。”

　“塑膠姐妹花，真情不分家！”

　夏啾啾在旁邊捏著小拳頭喊，顧嵐和楊薇幽幽看了過來：“你為什麼要喊這個？”

　“看人家都這麼喊……”

　夏啾啾有些不好意思，顧嵐有點愁：“知道什麼是塑膠姐妹花嗎？”

　“不能降解，特別長久？”夏啾啾有些迷惑，楊薇點點頭：“對，又假又長久。”

　夏啾啾閉嘴了，感覺自己和時代有了鴻溝。

　旁邊顧嵐收回了話題，巴巴看著夏啾啾：“那你呢，夏啾啾？”

　夏啾啾抓著頭，有些苦惱：“我也不知道。”

　“我就想畫畫，”她思索著道：“可是我也想考個好大學。”

　“那，”沈隨在旁邊輕輕開口：“你為什麼不參加藝考呢？”

　這話出來，夏啾啾就愣了，顧嵐如醍醐灌頂，興奮道：“對啊夏啾啾，你參加藝考啊，到時候咱們就天天畫畫。你和我一起簽約，我拿到了錢，就能給我媽一個交代，我也去參加藝考，咱們還能考同一所大學……”

　顧嵐描繪著未來，夏啾啾聽著，心裡驟然升起了一種嚮往。

　然而她思索著，又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我……我沒基礎啊。”

　“說得仿佛你文化課有基礎一樣。”

　楊薇在旁邊毫不猶豫拆臺。

　作為看著夏啾啾一路走過來的人，楊薇太清楚高一遇見夏啾啾的時候，她是什麼水準了。

　夏啾啾沒說話。

　她太清楚知道自己是什麼水準，其實進步這麼快，固然有老師的教導、有自己的努力，可是還有的，是她當年也曾經高考過，曾經讀完了整個大學。

　雖然成績不好，雖然混著過日子，可是始終還是記得一些。她一面學，一面回憶，多少有點印象。

　然而畫畫不一樣，過去她從來都沒接觸過。

　她曾經學過再重來和她一無所知，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她沒有勇氣去面對一個全新的事物，於是她選擇沉默不語。

　旁邊沈隨靜靜看著夏啾啾，眼裡帶了些苦澀。

　他其實很期望，夏啾啾剛才能毅然回答一句“好，我去考藝考”。如果夏啾啾說了這句話，他感覺自己也會升騰起無限勇氣。

　可夏啾啾只是個普通人，她的猶豫同他一樣。

　場面有些尷尬，就這個時候，顧嵐手機響了起來，她一看來電，就變了臉色。

　夏啾啾看過去，發現上面寫著“媽媽”。顧嵐看著手機遲疑，然而那電話卻一直在響，明顯不是一個普通的電話。

　顧嵐猶豫了很久，才終於接了電話。然而電話通了那一瞬間，就傳來女人尖利的聲音：“顧嵐，你在哪裡？！你居然蹺課！你給我回來！”

　顧嵐抿著唇不說話，裡面傳來女人的咒駡聲，好久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沙啞道：“好，我回來。”

　說著，顧嵐掛了電話，然後抬起頭來，看了周邊一圈。

　“我們來簽合同的事兒，你們和誰說了？”

　“我沒有。”

　“我沒有。”

　楊薇和沈隨異口同聲開口，三個人將視線落在夏啾啾身上，楊薇臉色巨變：“你告訴江淮安了？”

　夏啾啾沒敢說話，垂下眼眸，這個態度已經是答案。楊薇臉色難看道：“他肯定告訴了宋哲。宋哲這人從來不會考慮別人，顧嵐……”

　她看向顧嵐：“你……”

　“沒事。”

　顧嵐閉上眼睛：“我沒事。咱們被人告了，都通知了家長。我媽來學校了，在學校等我，你們估計也這樣。”

　的確是這樣，只是蹺課這件事，宋家和夏家都看得開。宋家直接都沒來人，夏家讓何琳琳去學校裡報個道，何琳琳還在家裡化妝，根本沒趕到。

　而沈隨的父母不知道什麼原因，也一直沒什麼動靜。

　可顧嵐母親不是這樣，她將所有期望都壓在顧嵐身上，顧嵐蹺課這件事，對她來說完全是不可饒恕。

　後面半截路，顧嵐一直沒說話。

　夏啾啾幾次想搭腔，但看見顧嵐的神色，根本不敢說話。

　四個人一路沉默著到了學校，然後到了教務處。

　教務處裡很熱鬧，何琳琳、沈隨她媽、顧嵐她媽正在聊天。

　確切說，是顧嵐她媽正在抓著另外兩個女人哭訴，旁邊的教導處主任站著勸慰。

　顧嵐母親一面訴苦一面苦，整個人全然是一個怨婦模樣。四個人到的時候，顧嵐走在最前面，看到這樣的場景，臉色不太好看，卻還是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媽。”

　“你還知道回來？！”

　顧母抬起頭來，嘶吼出聲來：“你怎麼不死在外面？我掙錢供你養你，就是讓你去蹺課的嗎？”

　“是啊，”旁邊教導處主任幫腔，滿臉正直道：“顧嵐，你也不想想你家什麼條件，你媽什麼情況，每天就這麼混日子，你對得起你媽嗎？”

　“張老師……”聽到教導主任張旭這麼說，顧母哭得更厲害了：“您說得對啊，這孩子真的太不懂事了。”

　張旭和顧母你一言我一語討伐著顧嵐，顧嵐站在原地，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一般，動也不動。

　她神色是平靜的，甚至有那麼幾分絕望，沒有平日裡半點生氣。

　夏啾啾和楊薇在一旁看著，夏啾啾心裡驟然就疼了起來。顧嵐這麼生機勃勃一個人成了這樣子，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忍不住提了聲音：“阿姨，顧嵐不是出去玩的，她是和我們去簽一個出版的合同，想多賺點錢……”

　“賺錢？賺什麼錢？我和你們說，這社會上的騙子很多的，就你們這樣子，能賺什麼錢？”

　顧母似乎是被什麼刺激到，猛地提高了聲音：“你們讀書就好好讀書，總是想這些不該想的，畫畫能有什麼前途？能靠畫畫賺錢的，幾萬幾千人裡能有一個嗎？那一個就能是你嗎？”

　顧母說著，炮火全部對準了顧嵐：“我知道你喜歡畫畫，可你不看看我們家是什麼情況？你爸腦癱，你弟弟還小，我一個人養著這個家，我養得起你嗎？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

　顧母一面說，一面從桌子上抓起顧嵐的手稿，劈頭蓋臉給她砸了過去：“你整天上課就搞這些，你以為你是誰？哦，你初中獲了幾個獎，那些騙你錢的老師說幾句你有才華，你就以為自己真的是什麼天才了？天才，我養得起你嗎？你養得起自己嗎？”

　顧嵐被自己的手稿砸在臉上，她捏著拳頭，閉上眼睛。

　她以為自己可以忍。

　以為這所有的羞辱、不理解、謾駡，都能忍耐過去。

　夏啾啾在旁邊看得著急，想要插嘴，卻被楊薇拉住。

　於是她就看見顧母將那些畫紙、手稿、夏啾啾買給顧嵐的筆刷，一樣又一樣砸過去。

　漫天紛飛的畫稿裡，那個姑娘捏著拳頭，低著頭，倔強又絕望。

　夏啾啾就是這麼靜靜看著，就覺得自己仿佛是被她的情緒所感染，她能清晰觸碰到顧嵐那份執著，那份對於畫畫狂熱的喜歡和愛。

　明明知道自己家庭情況怎樣，明明知道自己要給母親分擔負擔，明明知道自己母親已經脆弱到隨時瀕臨崩潰邊緣，應該好好聽他的話，考個大學、讀會計系，畢業後考稅務局當公務員，或者當個會計。

　她的母親再經不起任何風雨，她要穩定，要平穩，要將生活圈在自己認知範圍裡。

　顧母一面砸一面罵，旁邊人都被她這暴躁的反應驚呆了，連張旭都忍不住開口：“那個，顧嵐已經知道錯了……”

　“她知道什麼錯？！”顧母嘶吼出聲：“她不知道錯，她永遠不知道我這個媽當得有多辛苦，她從來都不會體諒我，就知道畫畫、畫畫。”

　“顧嵐，你給我說，最後一次。”

　顧母盯著她：“你以後再也不准畫畫，好好高考，考個好大學，讀會計系，考公務員，你這輩子就這樣了，知道嗎？”

　顧嵐沒說話，她張了張口。

　她想說，好。

　然而她努力了，她反復嘗試。

　周邊一片寂靜，顧母就盯著她，等待著，等待著她像之前那些時候一樣屈服。

　屈服於她的狂躁、屈服於她的愛。

　然而顧嵐始終說不出口，她看著地上的紙，看著底稿，想起這些時間裡，網上那麼多人的鼓勵和認可。

　她可以，她就算不是天才，可是時代變了，她可以以畫為生。

　這是一個嶄新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它容納異類，它與顧母的時代，早已截然不同。

　顧嵐顫抖著，看著畫稿上正在歡快抓著蝴蝶的小狗。

　“我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我亦不知道我身往何處——”

　“可我奮力追逐我想要的，只要跑得比別人快，總能拿到什麼。”

　“畢竟，這是一個，只要成為10%，就成完成夢想的時代。”

　“我……”

　顧嵐顫抖出聲來，顧母眉頭漸松，然而也就是這時候，她聽到顧嵐艱難開口。

　“我沒錯。”

　堤壩衝開缺口，餘下洪流奔湧而出。顧嵐抬起頭，認真看著顧母。

　“我畫畫沒錯，我追求夢想沒錯。你不該為我夢想買單，那我自己買。”

　“我的人生我自己負責，我的路我自己選，你沒錢給我買畫筆，那我自己掙。你撫育我艱難，那我打工、我借錢、我求人、我畫畫，我自己賺錢養自己。”

　“可是，媽，”顧嵐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勇敢：“我做我喜歡的事，我不覺得，我錯了。”

　“哪怕它和你們對世界的認知相悖，可是努力追求夢想，從來不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