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4

　宋哲腦子“嗡”的一下， 覺得一切都安靜了。

　他呆呆看著面前純白色的牆壁， 感覺天旋地轉，旁邊高林叫了一聲“宋總！”，一把扶住幾乎倒下的他。

　“宋總， 現在才是剛剛傳來的消息，我們還在確認楊小姐的情況！”高林的話讓他稍微冷靜些， 他顫著唇， 他嘗試了好幾次， 才終於發出聲來：“確認……確認清楚。”

　說著， 他慢慢緩過神來。

　他不能自己先崩潰， 他得先確認楊薇的情況！

　他掀開被子，立刻起身， 著急道：“我要親自過去。”

　高林知道這時候不能攔著宋哲，他應聲道：“現在航空公司還在通知家屬，我已經給您聯繫好了人， 我們現在就可以過去。”

　宋哲從旁邊人手裡拿了衣服迅速換上，從醫院迅速趕了出去。高林給宋哲大概講了一下情況，一般飛機失事率很小，這種長時間的跨國航班出事更是國際大新聞， 但出於某些人為因素，這架航班還是出了事。這一刻網上已經被這個消息給刷屏，而那些遇難者的家屬也都在半夜中被電話鈴驚醒。

　“我為什麼沒在第一時間接到航空公司電話？”

　宋哲捂著頭， 有些憤怒出聲，高林沉默片刻， 終於提醒道：“宋總，您不是楊小姐家屬。”

　這句話讓宋哲愣了愣，好久後，他才緩過來。

　這一次，他才清醒意識到，如果楊薇死了，他連為她舉辦葬禮的資格都沒有。從他們簽署下離婚協議書那一秒起，他和她在這個世界，就真的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他捏起拳頭，轉過頭去，看見外面穿梭著的燈火，喉頭哽著疼。

　他不想去思考楊薇死去的可能性，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她在夢裡煙消雲散那一刻，卻是深深印在他腦海裡。

　他不由得去想，如果楊薇真的死了……

　他要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如果楊薇死了，在這個世界上，他曾經的“家人”，就真的一個都沒有剩下。他宋哲就真的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而這個結果……

　還是他一手造成。

　“她本來就想和你好好離個婚，她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人生。是你強行闖入她的生活，你讓她不得不選擇拋棄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根基、自己的事業，背井離鄉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在那裡可能會遇到危險，遇到挫折，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逃避你，你說你這不是逼她，又是什麼？”

　“愛一個人是要對方過得好的，你想想看過去，你說你那時候喜歡她，可你怎麼對她？那時候你可以說你年紀小，你不知道自己喜歡她，所以誤傷了她。可現在呢？”

　現在呢？

　他終於把她逼到遠走他鄉，把她逼上了那架有去無回的飛機。

　如果楊薇死了，那他就是兇手。

　宋哲的手微微顫抖，惶恐鋪天蓋地湧上來。

　然而在這一刻，他卻呈現出了一種超凡的冷靜。

　他面上沉靜得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好像在冥冥中已經找到了歸宿。

　高林在這樣的沉默裡有些害怕，他忍不住出聲：“宋總，楊小姐不一定有事，您不要亂想。”

　“高林，”宋哲神色平靜，“你知道嗎，她其實來自于一個並不富裕的家庭。她剛來的時候，很多東西我看著，我都在想，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後來她總去參加那種支教活動，或者是公益活動，我媽特別喜歡，我覺得她馬屁精，狗腿，就是想討好我媽。可是她做得太好，太逼真了。我去陪她支教過幾天，山區裡破破爛爛，她就能睡在那種又髒又破的地方。麻風病村裡有一個老人，排泄有問題，她能幫那個老人清理東西，一聲不吭。”

　高林很奇怪宋哲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但是這時候宋哲能說說話，無疑是好的，他靜靜聽著，宋哲看著前方，聲音裡帶著懷念：“後來吧，她就和我說，她覺得上天是公平的，給了你多大的權利，就承擔多大的責任。她是被上天選中的人，所以能來到我們家，可她不能白白的來，她得做更多的事兒，去回饋這個世界。”

　宋哲說著，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眼眶有些濕，他笑起來：“她後來組建了一個公益基金，和我結婚後，她就退出了這個基金的管理，只是每年捐錢。如果有天我不在了，公司交給我堂弟，你好好幫他，我個人全部資產，都給那個基金吧。”

　聽到這話，高林沒敢回話，宋哲有些疑惑：“高林？”

　“宋總，”高林顫抖著聲開口，“您別說這些。楊小姐不會有事。”

　宋哲沒說話，好久後，他卻是笑起來：“連你都看出來了，我是為著她。”

　說著，他轉過頭去，神色裡帶了幾許遺憾：“你說我以前怎麼就沒明白呢？”

　以前怎麼就不懂，原來他愛著她，不僅愛著，還比他自己的生命都要金貴，要重要。

　高林看著宋哲，他開著車，三十歲的男人，眼眶忍不住紅了。過了好久，他吸了吸鼻子，終於還是開口：“宋總，我知道這話您不愛聽，可我還是得說。”

　“楊小姐一輩子付出得最多的就是您，她這一輩子，都在為您謀劃，為您著想，她愛您愛得小心翼翼，克制裡全是成全，不管她怎麼樣，您要是傷害自己，那傷害的不是你自己，是楊小姐的十三年。”

　“您這是讓她一腔心血付諸東流，讓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啊！”

　這話說得宋哲整個人都呆了。

　他感覺自己仿佛是突然墜進了深淵裡，踏上了一條修羅道。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活著，是對不起她。他死了，也是對不起她。

　車到了機場，這時候機場裡已經擠滿了人，家屬、記者、將機場團團圍住，哭聲響成了一片，宋哲走進去，他看著所有人嚎哭的模樣，頭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平凡。生死面前，他與所有人沒有半點區別。

　他被哭聲所感染，心中的恐懼無限延長，死亡似乎是一座立在他面前的高牆，它在哭聲中瘋狂滋長，拔高而起，成為他仰視都不可觸及的高度，無聲的威壓讓他幾乎跪到在地。

　可是這片刻——就是他幾乎投降這片刻，他骨子中卻猛地迸發出某種說不出的驕傲。他不該輸。

　任何情況下，他都不能輸。

　他挺直了腰背，故作鎮定，穿過人群之中，被高林引著往一個房間走去。

　進去之後，所有人都在忙碌，一個中年男人走上前來，主動和宋哲握手，高林給宋哲介紹了對方的身份，隨後同對方道：“這次乘客中包括了我們宋總的女友……”

　“太太。”宋哲堅持糾正，高林趕忙改口，“宋太太楊薇小姐，所以宋總特意過來想要得到第一時間的消息，麻煩您了。”

　“能理解，”中年男人歎了口氣，“現在誰都想要最新的情況，誰能想到會有這種事？宋總您坐，現在還沒找到飛機的墜落點，遇難者名單還沒出來。您先等一等吧。”

　宋哲沒說話，他只是退了一步，突然彎下腰，鄭重行了個禮，沙啞道：“拜託您了。”

　中年人愣了愣，而一直跟著宋哲的人也都愣住了。南城稍微有頭臉的人物都知道，宋哲這個人性子最傲，哪怕是求人辦事，也不過就是帶著笑敬杯酒，哪裡來這麼大的禮數？

　中年人最先反應過來，他趕緊上前扶起宋哲，頗有力度承諾道：“您放心，有第一消息，我們一定立刻通知您！”

　得了這話，宋哲也沒再多說，只是點頭道：“謝謝。”

　看的出此刻的航空公司很忙，老者隨意聊了幾句後，就折了回去。高林扶著宋哲坐在了一遍，夜裡有些冷，高林去找了一個毯子給宋哲，宋哲裹著毯子，頭輕輕靠在一旁柱子上，看著周邊人來人往。

　高林給宋哲遞了一杯茶，宋哲輕聲道：“你說這次找到她以後，我該怎麼辦？”

　“您覺得呢？”高林心裡害怕，努力和宋哲聊著天，宋哲眼神有些茫然。

　“我以前總覺得，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她離開我。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更可怕的事。”

　“她離開我，總比她離開這個世界要好。”

　“宋總……”

　“每一次我以為我已經足夠愛她，然後我就會發現，原來我可以再更多愛她一點。每一次，”宋哲喝了口茶，溫熱的茶水滾入他的食道，讓他慢慢溫暖起來，他看著前方，聲音溫和，“我都能為她越過我的底線。我曾經對一個人說對不起是我的底線，後來我對她說了無數次對不起。”

　“我曾經以為說喜歡一個人是我的底線，後來我也說了許多次喜歡。”

　“我曾經以為低頭是我的底線，後來我為她幾乎敲碎了我的脊骨。”

　“我曾經以為我這輩子不可能對誰跪下，可我為她，跪了兩次。跪了她，跪了她喜歡的人。”

　宋哲苦笑起來：“我以為這一切底線的打破都是因為，我的底線是不能失去她，現在我卻發現，不是的。失去她不是我的底線。”

　“她活著……”他的聲音顫抖，“活得好好的，這才是我的底線。”

　“如果這一次，她能活下來，”宋哲閉上眼，每個字都仿佛是擠出來一般，“我就放開她。”

　“我是她這大半生的心血，她就是我下半生的所有。她不喜歡我，那就算了。她要嫁人，要生子，要去其他所有地方，都算了。我只要她好好的，”宋哲聲音頓了頓，好久，才出聲，“我一輩子，守著她，就夠了。”

　高林說不出話，宋哲沒有哭出來，他卻是哭出來了。

　宋哲還沒回國的時候，他跟著趙陽蘭做事兒，宋哲回國之後，他就跟在宋哲身邊，可以說，他看過了楊薇從愛到死心，又看過了宋哲從懵懂到愛。

　這兩個人仿佛他的弟弟妹妹，看著楊薇走到今天，看著宋哲走到這一步，他卻無法阻止，無力感環繞了他，令這個三十多歲的人無法言語，抬起手來，取下眼鏡，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方才離開的中年人去而複返，宋哲看見他來，眼睛頓時亮了，猛地直了起來，朝著對方走了過去。

　中年人拿著兩張單子，走到宋哲面前，高興道：“宋總，有個好消息，根據高先生提供的證件資訊，您說的楊薇小姐，並沒有上這架飛機。她在起飛前一個半小時購買了去倫敦的機票，根據登機資訊顯示，她最後上的，是去倫敦這家班機。”

　聽到這話，宋哲整個人都呆了，高林反應得最快，他直起身來，拿著單子確認了兩遍，終於確定下來，他高興出聲：“宋總，楊小姐沒事！她沒事！”

　“沒事……”

　宋哲喃喃出聲，直到這一刻，他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他又哭又笑，反復呢喃：“沒事……她沒事……”

　“對，她沒事，她去倫敦了，宋總，她很好！”

　“她沒事……”宋哲聲音越來越大，他抬手捂住臉，笑著坐到位置上，沒了片刻後，那笑聲就轉化成了哭聲。

　他仿佛是從地獄爬回了人間，沒有人知道在前面兩個小時，他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生死起伏。

　他那緊繃著的內心終於松下來，他一聲一聲嚎啕大哭出聲，滿腦子只有一句話——

　她沒事。

　她沒事，她還活著。

　這，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是這滿天神佛，給他最慷慨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