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人靠衣裝馬靠鞍。幾日後楚成的衣服做好送上門一穿上,整個人的精氣神一下就不一樣了。
他本就生得瀟灑俊逸,又因書讀得多,頗有一股清高的氣質。一襲灰白緞子的直裾穿在他身上破有一股仙風道骨的味道,女孩子們想像中的風流公子哥大抵就是他這般的模樣。
楚成在鏡子前好生照了照,覺得挺滿意。轉過身一瞧,卻見沈映鐵青著張臉坐在幾步外。
十兩銀子的衣服實在是太貴了。這個數字,過尋常百姓家活個兩三年,對他這樣旁支的宗親來說也是闔府大半個月的開支。
再說,他還欠著太子兩萬多兩銀子呢。
兩萬多兩啊!自從背上這筆巨債之後,沈映真是感覺自己賣身給太子了,平日裡一文錢都不敢瞎花。
楚成倒好,十兩銀子做一身衣服……
沈映不想計較錢,可也實在是肉疼。
楚成繃著臉看了他的神情半天,沒繃住嗤笑了聲:「別心疼了。你放心,我保准給你把這差事辦漂亮。到時太子殿下給的賞銀,怎麼也不值十兩。」
「唉——」沈映重重地歎了口氣,沒做應答,楚成又笑:「這十兩也記我賬上,來日我還你。」
「……誰想跟你算這個了。」沈映被他說得過意不去起來,皺皺眉頭,轉身要走,楚成卻笑說:「你還是算吧,我這還勻了二兩出來給你買東西呢,你要是不記這賬,便成了你自己買給自己了!」
沈映被他說得轉過頭,正要問買了什麼,一方兩個拳頭大小的紙包迎面砸了過來。
沈映伸手接住,拿穩一瞧,紙包的捆繩下覆著張紙,上頭寫著八個大字:芝麻酥糖、花生酥糖。
——什麼糖能這麼一小包就值二兩銀子?沈映感到被戲弄,也沒道謝,冷哼一聲便繼續走了。楚成自顧自地複一聲嗤笑,也懶得多做解釋。
那糖是京裡一家有名的南糖鋪子做的,真值二兩銀子。楚家沒倒的時候,家裡常年備著這些東西。楚成對此不感興趣,哪次回家也沒專門吃過,但他妹妹楚怡喜歡。
唉,也不知楚怡現下怎麼樣了。
沈映說她現在在太子跟前,前陣子得了位份,這似乎是個好消息。
可宮裡頭的人那麼多,太子的妃妾也有好幾位了,一時的榮寵根本算不得什麼。
想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家裡的地位不說至關重要,也總有一兩成的影響。就拿太子的養母舒妃來說吧,這位壓根就沒真正得寵的時候,可憑著是先皇后的胞妹、太子的養母,也混成了宮裡數一數二的人物,日子比那些風光一時的小嬪妃要舒坦多了。
至於楚怡……
現下能靠的只有他這個當哥哥的了。說起這個,楚成心裡總有些自責。
他偶爾會想,若自己當時沒站出來揭舉父親在科舉之事上受賄舞弊,楚怡現在的情形會不會好上一點?
雖說理智而言,當時朝廷已查上楚家了,他站不站出來楚家都還是會走到這一步。但午夜夢回時,他還是總禁不住地這樣自問。
不過好在,他總歸還能努力幫她過得好一點兒。不止是她,還有仍在牢裡的一個弟弟,流放出去的叔叔、嬸嬸和母親。
從前的二十年裡,他覺得好男兒志在四方,心裡瀟灑得很,從不曾真正地顧過家。現如今,他雖仍是那麼一副瀟灑樣子,但只要空閒下來、閉上眼睛,腦子裡就全是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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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裡,楚怡在接下來的幾日裡,發現自己與太子進入了一個奇怪的相處模式。
——太子每天中午來找她用膳!
太子每天晚上也去跟太子妃用膳,但這不一樣,跟太子妃隻吃個飯主要是因為太子妃有著孕不能行房。天天跑到她這裡來吃就比較奇妙了——她這算是混成了太子的飯搭子?
而且這飯吃的也是很有趣了。宮裡規矩多,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她一開始在太子面前十分小心,低眉順眼地裝著乖巧,可是吧,太子找著茬地跟她聊天。
在綠意閣習不習慣?缺什麼不缺?平日裡有沒有覺得悶得慌?
這些話都是太子主動開口問的,太子問了她就得答。她一答吧……他還特別會聊天,總能把話題繼續下去。
譬如他問她有沒有覺得悶得慌的時候,她答說沒有,上午去找雲詩玩了。他緊接著就又會順著找到新的話題,問她雲詩的胎怎麼樣?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你看她情緒如何?
楚怡不得不再一一作答,答完她想了想,又小心地道了句:「殿下不如自己去看看?」
她一說完,太子就笑了。給她夾了一塊她很喜歡但吃了三筷子就不敢再動的宮保蝦球,問她:「你看雲氏想見孤麼?」
「……」正為可以多吃一塊宮保蝦球而高興的楚怡一噎,窘迫地低下了頭去。
雲詩確實不想見他。不是那種厭惡性質的不想見,就是害怕。
這幾天他都沒去看過雲詩,隻時常讓人賞些東西過去,雲詩就歡天喜地的。可有一天張濟才說他晚上過去看看她,雲詩的笑臉一下就僵住了。還多虧張濟才反應快,遞了個臺階給雲詩,道:「娘子若覺得精神不濟,那也就算了,殿下說以娘子的胎為重。」
雲詩立刻順著臺階下,笑吟吟地說啊我今兒個確實疲乏得很,就別讓殿下過來了,改日我精神好了再侍奉殿下。
——這一切,張濟才顯然都告訴太子了。
楚怡邊吃著酸酸甜甜的蝦球邊意識到了這一點,心裡不由得有點為雲詩擔憂。等吃完了這一口,她便偷眼打量起了太子的神色,他側過臉來一看她,她就開了口:「……殿下。」她輕言細語,「殿下別生氣,雲詩就是一貫膽子小,沒別的意思。您要是過去看看,她肯定還是高……」
「興」字剛初吐了個音,他忽地抄起了雙乾淨的筷子,一下子敲在了她額頭上:「你淨操閒心!」
楚怡不敢說話了,他把那雙筷子丟下,貼心地又給她添了個宮保蝦球,嗤笑著搖頭感慨:「你為旁人操起心來倒想得周全!怎麼不想想你自己,萬一孤哪天不想等你了,把你忘了,你怎麼辦?」
雲詩都是寶林了,她還是末等的奉儀。雲詩肚子裡還有了個孩子,她連侍寢都沒有過——她怎麼就還能反過來替雲詩操心呢?
楚怡自知他指的是什麼,盯著筷子間蝦球沉默了一會兒,實在地呢喃道:「那就算……就算臣妾好好地侍奉過殿下了,殿下想忘了臣妾,不還是該忘就忘麼?」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從歷史到小說,多少嬪妃都是被睡完就忘啊?據說連衛子夫都曾差點被放出宮去。
說什麼侍過寢就有保障了,那就是一碗連基礎邏輯都不成立的心靈雞湯。
沈晰聽得一怔——她竟然這樣看他?一瞬間他惱意上竄,可看著她的臉,那股火氣又實在發不出來。
楚怡在覺出周圍的安靜後看向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大實話說得不合適,而後又從旁邊宦官發白的臉色中看出——她這會兒該跪下謝罪了!
她於是趕忙起身要跪,但膝頭剛一彎,他的手扶了過來。
他奇怪地比她更加局促:「沒事沒事。」她遲疑著坐回去,他咳了聲,又說,「你這麼說……也不是沒道理。」
「?」楚怡有點驚了。
這個人脾氣怎麼這麼好?
她剛才的那句話,說好聽點叫闡述客觀事實,說難聽點就是在說他朝三暮四。
她猶疑不定地看他,而他在說完那一句話後進閉上了嘴,薄唇緊抿著,面色看上去有點發青。
沈晰心裡被自己搞毛了——他剛才說了什麼啊?
她說得哪有道理?他才不是那種人!
可他就是鬼使神差地順著她的話說了。在察覺到她要跪地謝罪的那一刹間,他感到無比的不安。
這種不安在他身上不該出現,他是太子,每日跪他的人多了去了。以她的身份,跪在他面前更不稀奇。
可他好像就是下意識裡不想看到,不由自主地攔了她。
攔完又哄完,沈晰自己也覺得有點彆扭。盯著碟子裡一隻沒吃完的蛋餃緩了好幾口氣,他問她:「吃飽了麼?」
「……吃飽了。」楚怡道。
他點點頭:「出去走走?孤晨起時看見池塘裡的荷花開了,挺好看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事實上,晨起路過池塘看見那幾朵荷花時,他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她羅漢床的榻桌上有一隻白玉瓶,插幾朵粉嫩嬌豔的荷花肯定好看!
他還有一茬沒一茬地設想過怎麼邀她去一道賞荷花來著,但到了面前,話偏就這樣生硬起來。
他從來沒正經思量過如何討女孩子歡心,現下他也懊惱於自己的不擅長。
好在楚怡和和氣氣地答應了。二人便一道出了綠意閣的門,東宮的花園離這裡不算太遠,沿著小道轉過兩道彎就到了。
沈晰一路上的心跳都很亂。他接觸的女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了,可還真頭一回體驗這樣的緊張。
楚怡比他輕鬆自在多了,餘光掃見池塘漸近,她一抬眼,轉而便是一笑,爽快地贊說:「哎,是好看!」
「沒有你好看。」太子脫口而出,說得她渾身一個激靈。
在她面紅耳赤地看向他的時候,他也觸電般地回了神,猛然別過頭盯向旁邊的一株月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楚怡臉紅心跳地瞅著他這副模樣,心裡忽地在甜津津的味道中犯了壞,故意繞到了他面前,繃著臉擲地有聲地告訴他,「臣妾聽見了!」就像隻突然衝到人面前奶聲奶氣叫板的小狼崽。
果然,他一下子羞赧得更厲害了,盯在那株月季上的視線一下子抽離,轉而死死盯住了地面。
要不是池塘離得還有幾步遠,她懷疑他能一頭紮進去躲他。
她突然覺得他還怪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