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除夕, 沈晰一大早就起床了。身為太子,他每年過年都要忙上好幾日,從宮宴到朝會他一樣都躲不了。
太子妃也一樣, 太子在前朝忙著,她有後宮的宴要參。去年還有個徐側妃能幫她頂一些事, 如今徐側妃被降為良娣,身份上不夠了,上哪兒都只能她自己忙。
但趙瑾月不在意這種忙。這樣忙才顯得她身份尊貴呢,旁人想忙都忙不來。
於是天還沒亮, 趙瑾月就先去坤甯宮向皇后問了安, 從坤甯宮出來又去翊坤宮向舒貴妃見禮。舒貴妃忙請她坐, 說笑道:「來得這樣早, 還好本宮沒有貪睡,不然可要委屈你在外等著了。」
趙瑾月頷首笑笑, 客氣說:「早早來服侍母妃是應該的。」說罷便按過年的規矩向長輩敬茶,舒貴妃抿了一口, 擱下茶盞, 又問她:「孩子們怎麼樣了?」
「都好。」趙瑾月邊落座邊笑道,「濟兒鬧一些, 安和比較乖。都能吃能睡的, 五個多月來長大了不少。」
「小孩子現下長得最快了。」舒貴妃邊應話邊覺得有點奇怪——安和?那是皇上賜給小公主的封號, 宮裡常是這樣做的, 為的便是讓當娘的能自己給女兒取個乳名, 太子妃怎的這樣拿封號叫著?
舒貴妃便問了一句:「咱們安和乳名叫什麼?」
趙瑾月微微一怔。
她沒給女兒取乳名, 照顧兩個孩子太忙了,她沒顧上。
氣氛稍稍僵了那麼一瞬,舒貴妃到底是在宮中沉浮多年的人,旋即明白過來,抿笑說:「當娘的最掛心孩子,尤其是起名之事,總覺得一叫就是一輩子,往往看什麼都不滿意,遲遲定不下來。但眼下孩子也五個月了,再不起個乳名給她,以後你叫她都要不認了,這麼著吧,你拿不定主意本宮便你給她取一個,想好了著人過去告訴你。」
「……好,多謝母妃。」趙瑾月悻悻頷首,舒貴妃不再多提這個話題:「雲氏的孩子怎麼樣?」
「也都好。」太子妃道,「雲氏不大愛出門,臣妾去看過她們母女幾回,都沒什麼不妥。太醫說那孩子比濟兒和萬安那會兒的分量都足些,康健得很。」
舒貴妃點點頭:「一胎一個,通常都是要比兩個的分量足些的。」
婆媳兩個之後又閒話了一些家常,到翊坤宮隨居的宮嬪們來問安時才止了音。隨居的宮嬪們大多位份不高,算起來是太子妃的長輩,但論身份卻也不及她尊貴。趙瑾月這大半日便過得很是舒坦,她也不由自主地想了想,有朝一日太子繼位,她當了皇后、住進坤甯宮去,又是怎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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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太子一大早便進了乾清宮,幫著父皇一道應付群臣朝賀。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皇帝晌午時還正經地用了個膳,太子卻幾乎連口水都沒顧上喝,淨忙著跟宗親們說話了。
傍晚十分,太和殿的宮宴快開席了,乾清宮中可算逐漸安靜了下來。沈晰重重地緩了口氣,對鏡理了理衣衫,披上大氅便要先一步往太和殿去,皇帝從後頭叫住了他。
「吃些東西再去。」皇帝道。
沈晰聳肩:「到宴上再吃就是了。」
皇帝失笑:「他們免不了又會拉你喝酒。」
沈晰想想,也對。前兩年就都是這樣,兄弟們在宮宴上高興了要跟他喝一杯,旁的宗親想露個臉也要來敬他一杯。雖然當中也不是沒工夫吃東西,但若肚子裡本身空著就先被人拉著灌了兩杯可真不舒服。
他便又回到殿中坐了下來,皇帝著人上了兩碗蟲草幹貝粥上來一起吃。父子倆其實已經同坐了一天,但直到這會兒才顧上好好說幾句話。
皇帝道:「你素來讀書辦差都用功,過年就好好歇歇,別像去年似的一日都不讓自己放鬆了。」
「……」沈晰吃著一勺粥,正好借此沒說話。
他確實很用功,因為他清楚自己身為儲君的責任。但在去年之前,他也沒有用功到讓自己一日都不歇,後來變得這樣不敢鬆懈,不過是因隨著年齡漸長,他們幾個兄弟間各自有了自己的心思罷了。
皇帝沉吟著吃了兩口粥,又說:「朕知道你的幾個兄弟在想什麼。但有的事,不是他們去爭就有用的,你不要太緊張。」
「……父皇?」沈晰啞然,看了看父親,倒也沒有刻意地粉飾太平,只說,「兒臣不怕他們爭,只是覺得自己做得夠好了,才能服眾。」
「那要看這個『眾』是指誰了。」皇帝笑了聲,「若指文武百官、指天下萬民,你這個太子現下已很服眾了,如有朝一日出了變數,朕也會提點你;但你若指的是想與你爭的人……」
皇帝搖了搖頭:「權力面前,鮮有人會因為旁人更好就服的。」
沈晰頷首:「父皇說的是。」
父皇說的是,但其實父皇並不知他真正擔心的是什麼。
——文武百官、天下萬民,乃至這幾位手足兄弟怎麼看他,其實都是次要的。真正讓他不敢鬆懈的,是他怕一旦哪位兄弟強過他,會讓父皇有所動搖。
儲位之爭說來複雜,立嫡、立長、立賢各有各的規矩;同時又可以簡單的很,最終靠的不過是先帝的一道遺旨。
但這話沒法說,皇帝身子還康健,遺旨就是個禁忌的話題。而且他也真不想現在就議論這些,皇位誘人歸誘人,父皇能長命百歲還是最好的。
沈晰只得三兩口將餘下的粥吃完了,舒緩出一笑:「那兒臣聽父皇的,好好歇一歇,在京裡走動走動,帶弟弟們出去跑跑馬。」
皇帝欣然而笑,也將碗裡餘下的粥吃了,父子二人便一同出了乾清宮,往太和殿去。
太和殿裡,皇長子正一派神清氣爽。
刑部趕在過年之前把江懷的案子結了,他終於徹底洗脫了嫌隙,不必在除夕宮宴上面對竊竊私語。他於是早早就來了,二弟不在、四弟不善多言,他剛好得以光明正大地拉著三弟五弟喝酒。
目下的儲位之爭上就他們三個爭得最烈,前陣子那檔子事兒,三弟五弟一句話都沒為他說,擺明瞭是等著他倒楣。如今他沒事,三弟五弟跟他喝著酒臉色都不好看。
皇長子心裡這叫一痛快,心說想看你大哥我吃癟?做夢去吧!
所以,等到向皇帝和太子見完禮後,三皇子五皇子立刻跑了,寧可去向太子敬酒都不願再跟這個招人嫌的大哥待著。
三位面和心不和的嫡出皇子之間因此而展現了一派難得的和睦,但多喝酒也是難免的了——他們各自可以不多敬對方,但好奇他們究竟怎麼回事的朝臣都要上前來敬他們,一時也不好全推了。
酒過三巡,喝得眼花的沈晰不得不開溜:「我去敬大哥一杯!」他說完一提酒壺起身就走。三皇子五皇子想攔他都沒攔住,心情很是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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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裡,一場晚宴吃得頗沒意思。
太子在太和殿參宴、太子妃在坤甯宮參宴,留下幾個妃妾坐在一起吃席,不僅沒意思還很尷尬。
一屋子坐著六個人,總共就楚怡一個得寵的,除此之外還有個剛生了女兒的雲詩也算抬得起頭,其他幾個人除了嫉妒生不出任何情緒。
但她們兩個對這些都充耳不聞,默契地低頭吃菜。過了也就小半刻吧,楚怡發覺眼前的這幾位也很默契——尖酸刻薄得不到回應,就開始挑撥離間了。
黃寶林用帕子拭著紅唇說:「等孩子滿了百日,雲寶林大概也該晉良娣了吧?一年之內自妾侍到良娣,雲寶林真是獨一份兒。」
羅寶林就跟個捧哏似的,立刻心領神會地介面:「倒是不見楚奉儀晉位。要說得寵還是楚奉儀得寵一些,殿下忙於朝政記不住這事兒就罷了,雲寶林跟楚奉儀姐妹情深,也不知幫奉儀提一提?」
雲詩頓時緊張,失措地看楚怡:「楚姐姐……」
楚怡:「呵呵。」
如此套路的挑撥離間臺詞,二十一世紀的宮鬥電視劇裡恨不得步步都有。
她嘖著嘴從碟子裡夾了塊拍黃瓜吃,對先前的話恍若未聞,隻跟雲詩說:「忘了個事兒,太醫不是說你最近總覺得冷是氣血有虧嗎?殿下之前給我了幾斤上好的燕盞,我讓人送一半給你。這玩意兒不止補身對皮膚還好。別晚上吃就行,太補了,容易胖。」
雲詩到底是在她的羽翼下(……)活了一年多的人,立刻會意,一點都沒客氣:「行,那多謝姐姐了!」
黃寶林就不高興了:「楚奉儀這麼著可就沒勁了。我們這是為你操心,你何必這樣炫耀盛寵來刺我們?」
「喲,您為我操心啊。」楚怡看她來勁,也就不玩啥曲線救國了,把筷子一放,「那我勞您鹹吃蘿蔔淡操心吧。人生在世就這麼幾十年,何苦為了自己看不順眼的人操這麼多閒心呢您說是吧?您瞧您,現在圖個嘴巴痛快,那萬一雲詩心裡一著急沒扛住找殿下給我求封去了、殿下還真就給我晉了位了,糟心的不還是您自己?」
她說著,邊用一雙美眸斜睇著黃寶林,一邊痞了吧唧地咂了口果酒:「到時候您可怎麼辦?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咬碎銀牙往肚裡咽不是?您這叫往自己嗓子眼兒裡扔蛆啊寶林姐姐!」
「你……」
——黃寶林的臉又綠成綠寶林了。
楚怡就笑看著她綠,綠了好一陣子,可算白了回來:「奉儀不要太得意,世事沉浮無常!」
「是是是,我素來知道世事沉浮無常——比如我楚家落了罪,那是沉;我得了寵,是浮。來日哪天又會失寵沉下去,那也沒譜。」
說著她又咂了口果酒:「但是吧——」
黃綠寶林見轉折來了,頓時神色一緊。
便見楚怡那雙好看又可恨的剪水雙眸笑吟吟地在她臉上掃著:「可架不住您壓根兒沒浮上來過啊!來日我垂垂老矣,尚可以回憶一把曾經的瀟灑與愛戀,您吧……」
她苦歎著把酒盞放了下來:「我誠懇地建議您培養一下自己的愛好。人,總是有點讓自己投入的東西才會活得更開心的,缺愛的時候尤其如此。哎,要不您每天來綠意閣找我,咱一起跑跑步吧?強身健體,長命百歲!」
她說完,誠摯地看著黃寶林。
黃寶林沒有應答。
黃寶林被她氣哭了。
半分鐘的強撐後,黃寶林抹著眼淚拂袖離去。
羅寶林和黃寶林一向交好,臉色變得愈發不好看:「奉儀真是……」
楚怡微笑著看向她:「羅姐姐有何見教?」
「……」羅寶林清楚地嗅到了那股攻擊力轉移的味道,後半句話噎在喉嚨裡,望著她硬生生地吞了口口水,「沒什麼……」
說完悶頭夾菜:「沒什麼沒什麼……」
怎麼就慫了呢?!
楚怡意猶未盡,又看向了一直冷涔涔睇著她的徐良娣:「哎,良娣娘子,您到底在看什麼?」
「……」徐良娣秒速別開目光,但沒有像羅寶林那樣局促,定住心神,又重新拿起了傲氣,「也沒什麼,就是覺得奉儀今日帶的玉簪成色不大好罷了。」
「呀。」楚怡好笑地鎖眉,「那您是打算賞我支成色夠好的嗎?」
「?!」徐良娣詫異地看向她,滿眼都是:你怎麼沒臉沒皮呢?
楚怡坦蕩地回看過去,回了她一臉:不然你管我簪子幹啥?我吃你家大米了?
又半分鐘過去,徐良娣也面色青白地走了。羅寶林在自救的事情上似乎總反應很快,旋即追了上去:「我送送良娣!」
屋子裡就此只剩了楚、雲、廖三人,她們三個相互倒熟,楚怡便聽兩方先後爆出一聲低低的撲哧,廖氏哭笑不得地看著她:「你這張嘴……在太子殿下跟前你可當點兒心,別給自己招禍!」
「我知道,不會的!」楚怡笑笑。
她可惜命了!真有什麼忍不了的吐槽或是對他的不滿,她都偷偷寫在小本子裡悄咪咪地宣洩,打死也不能說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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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三刻,太和殿宮宴散去,沈晰終於得以回到東宮休息了。
走進宮門,宦官挑著宮燈迎上來,他先問了問坤甯宮那邊的宮宴如何,宦官回說都好,太子妃已回來歇息了。
他又問:「後宅的家宴呢?」
那宦官噎了噎,委婉地稟話說剛開始還行,後來吃著吃著就只剩雲寶林、楚奉儀和廖奉儀了。
「怎麼回事?」沈晰鎖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