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女尊世界的趙瑾月(一)
趙瑾月醒來七天了, 但還是沒想好如何應付當下的情境。
因為除了名字沒改以外,她已徹底不是從前的她了。
這七天來, 她夜夜做夢,夢境給她帶來了一種奇妙的感觸——通過這些夢境,她擁有了另一個「趙瑾月」的記憶與學識,可同時她又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對這些記憶中發生的事有著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就像在讀話本一樣。
也正是因為如此, 她這個「旁觀者」至今都沒能接受自己當下的處境。
——主要是閉眼之前還在被人叫「皇后娘娘」, 醒來之後就成了「陛下」,實在是嚇人。
若不是知道趙家毫無反心, 大應的太平盛世也不會輕易易主, 她准定要以為是自己的娘家謀反推她出去當女皇了。
後來她可算慢慢弄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當下所在的那個地方國號為盛, 是個女人當權的地方,從她這個皇帝到一干朝臣、再到沙場上拼殺的將士們, 全都是姑娘家。
女人們在這裡就像她曾生活過的地方的男人們一樣擁有「三妻四妾」, 她這個皇帝更別提了, 後宮裡全是美男。
坦白說, 趙瑾月覺得這很離經叛道, 可這個地方就是這樣,沒什麼道理可講。
更讓她倍感壓力的是, 她的夫君——曾經是正夫(……)的那一位, 現在在牢裡。
而且是被她給扔進去的。
他被關進大牢的原因, 趙瑾月循著那原不屬於她的記憶想過去也雲裡霧裡。
——在記憶裡她能尋到對這個人有無可抑制的憤怒與厭惡, 但她翻來覆去地想也還是沒想明白這些情緒因何而生。
她隻清晰地記起了這個人的身份。這人是她還在東宮做皇太女的時候被旁邊的虞國送來和親的,就像大應將四公主送出去和親那樣。
虞國的存在很有趣,那原本是盛國的領土,二百餘年前一位安姓將軍謀反。彼時盛國國力不強,只得這樣割讓幾處郡縣,任由她自立為帝。
後來,到了幾十年前。盛國的國力強了不少,便兵指虞國意欲收復失地。然兩國兵戈相交多年也未分出勝負,反致國力大傷。
再後來兩國都有新君繼位,虞國便將皇子安玨送至盛國的「嫁」與皇太女。從此烽煙不再,雙方握手言和。
安玨便是這個「趙瑾月」的那位正夫了。在她繼位後也封他做過元君——相當於大應的皇后,但一年前虞國再度起兵,她就廢了他的元君,降為了身份很低的常侍。
兩個月前,她又以裡通外敵的罪名讓他入了獄。
趙瑾月從那些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中尋到一句充滿嘲蔑的話,她對宮人說:「一個叛軍的後人在我盛國當元君,他也配!」
她同時也從記憶中發現,這兩個月來雖然審訊不斷,安玨也並未承認過自己通敵。
直到昨日,刑部官員入宮稟話,說安常侍道有要事稟奏,但非要面聖才肯說。她們費勁了力氣也沒能再問出一個字,只好入宮稟話。
趙瑾月原本就對當下的情形十分不安,這事更是攪得她一整夜都沒睡著。直至晨曦破曉她才歎著氣拿定了主意,覺著見見就見見吧。
——她確實弄不清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但她記得自己原本已是死了。
——現下是老天讓她再活一次,她總不能因為弄不清狀況就自盡吧?
不能自盡,就得儘量正常地將日子過下去。
是以又過一日,趙瑾月便去了刑部大牢。她曾經當過太子妃又當過皇后,眾人跪地問安的場面她見過,可這些人明明都是女子,身份卻是官員而非命婦,還是弄得她不得不好生定一定神。
刑部尚書是位四十出頭的婦人,畢恭畢敬地引著她往牢中走。趙瑾月邊走邊心裡打鼓,一想到這人曾經跟她是……夫妻,她就有點手足無措。
終於,又拐過一道彎,刑房映入眼簾。
一股彌漫的血氣頓時衝入鼻中,乍聞有點像鐵銹味,仔細分辨又有些許鹹腥。
接下來的場景趙瑾月抬頭一瞧差點嚇得跌坐下去,趕緊在袖中一掐手背才勉強定住神。
她佯作冷靜地看著幾步外的人,心驚得連呼吸都停了半晌。
那個人被從房梁上懸下來的鎖鏈拷著雙手,兩條鎖鏈倒都不算太高,但他早已無力站立,在身子下墜帶來的扯拽下,兩隻手腕都在鐵環中被磨得血肉模糊。
原該是白色的囚服已被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血痕印滿。
他的頭髮披散著,從縫隙間,趙瑾月勉強看到了一張低垂著的毫無血色的臉。
這副樣子說是形如鬼魅也毫不為過。
太子妃也好,皇后也罷,趙瑾月從前哪兒見過這個?她一時間當真是毛骨悚然,背後一層涼汗寒涔涔地浸出來,心跳起來好像就再放不下去。
旁邊的獄卒倒很從容,一盆冷水潑過去,那被吊在那兒毫無知覺得「鬼魅」頓時猛烈一震,在幾分輕咳中一分分抬起了頭。
很快,那雙空洞的眼睛定在了趙瑾月面上。
視線相觸的那一刹趙瑾月很想轉身逃走,腳下卻定定地使不上力氣。
接著趙瑾月發現那雙空洞的眼睛裡透出了一種情緒難辨的笑:「陛下來了。」
他身子太虛,以致於聲音也很低,趙瑾月剛將自己從恐懼中拔出就生出了一種不太理智的憐憫,這種憐憫令她下意識地走近了兩步:「有什麼事,你說吧。」
他無力地再度垂下頭去,嗤笑了聲:「臣欺君了。」他說。
趙瑾月一怔。
「臣只是有話想當面問一問陛下……臣想死個明白。」他委頓在地上沒再看她,「臣十二歲被送到盛國,十七歲與陛下完婚。相識十年,成婚五年,臣從未有過半分異心。」
趙瑾月心裡輕搐,又思量起了他不肯認罪的事。他疲憊地緩了口氣,繼續說:「陛下與虞國開戰所以不能容臣這個虞國皇子在此當元君,臣也明白。但是……」
「臣做錯了什麼,讓陛下這麼恨。」他艱難地又抬了抬頭,「恨到非讓臣親口認下這麼不堪的罪名?」
趙瑾月被問得懵住,不是因為她對這些一無所知,而是因為即便已然知悉一切,她也仍舊答不了這個問題。
記憶夠多,但仍是沒能給她理由。
她被問得啞口無言。
「陛下就直接殺了臣吧。」他複又輕輕地笑了一聲,「臣死之後,罪名任由陛下去安。」
「但您要臣自己認罪,臣沒做過的事,臣不認。」
此句之後,趙瑾月面前一下安靜了下去,原已虛得很輕的呼吸聲都變得更輕。旁邊的獄卒反應機敏,一見情形不好,連忙端起參湯給他往下灌。
趙瑾月呆立在那兒看著這一切,打了結的思緒半晌都緩不過來。
他大概真的是無罪的——這個念頭在她腦海中回蕩不停。
原本生活在這裡的那個「趙瑾月」,或許就是在按自己的喜怒來決斷事情而已。
否則她為什麼無法從記憶中找到一個真正站得住腳的原因呢?
趙瑾月心亂如麻。
她曾經的皇后的位子大概和這個「元君」差不多,她也並不算是一個好皇后,起碼不得聖心。
但即便是那樣,沈晰也依舊對她禮待有加,她再不得寵旁人也不能踩她。後宮嬪妃也好外命婦們也罷,在她面前都畢恭畢敬的,她更不曾落入過這樣毫無尊嚴的境地。
現下,她卻在面對這樣一個人。
和沈晰比起來,這裡同樣在當皇帝的「她」真是糟透了。
她甚至覺得,就算是和從前的自己比,現下也同樣是糟透了——從前的她再怎麼糊塗也心存憐憫,不會只因個人喜惡就對旁人橫加折磨,但現在……
眼前的這個人她都不敢多看。
.
一天一夜之後,安玨在渾身的酸疼中緩緩轉醒。
在牢裡待了兩個月,他已習慣了睜眼便是昏暗,乍然刺入眼中的白光令他驀然一怔,又茫然地繼續睜開眼睛。
侍立在門邊的兩位年輕宮侍立刻相視一望,一個提步出了門,另一個走到了他床邊:「常侍,您醒了。」
安玨又看了看四周,遂淡漠地看向了他:「鸞政殿?」
「是。」宮侍低眉順眼地躬身,稟說,「昨天陛下將您從刑部帶了回來,讓您好生養著,太醫已來看過了。」
安玨抬起手腕看了看,太醫是看過了。手腕上磨出的傷口已被白練細細的包紮好,其餘不太深的傷處也都上了藥。
那宮侍躬了躬身:「正好您也差不多到換藥的時辰了,下奴先為您換藥,再讓膳房送些吃的來。」
他說著伸手,安玨稍稍一避:「不用了。」
他乏力地闔上了眼:「別跟我走得太近,免得拖累你。下去吧。」
宮侍一愣,剛要開口,一個帶著些驚喜的聲音忽地從背後傳來:「你醒了?」
宮侍轉身一瞧,趕忙躬身問安,趙瑾月擺了擺手他便退到了一旁。
安玨躺在床上未動,她走到床邊,看到他毫無情緒地望著她。
「陛下想如何?」他問。
趙瑾月勉力定著神,心情複雜地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
說這人是她「夫君」她一時還難以接受,但她想著,現下既然要在這兒繼續活下去了,有些尚有轉圜餘地的事總還要盡一盡力。
比如,總不能真讓眼前的人平白冤死。
她便打量著已然瘦脫了形的安玨,小心翼翼地問他:「你可感覺好些?」
「好多了。」安玨仍是那樣望著她,目不轉睛但毫無情緒,「現在就可以回刑部。」
「……這什麼話。」趙瑾月啞然,語結了片刻,搖頭道,「那些事過去了,我不逼你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七上八下,覺得這話在安玨聽來一定匪夷所思。
安玨果然覺得匪夷所思,不信任地盯了她少頃,再度問道:「陛下想如何?」
「沒有……」她沒由來地覺得底氣不足。
安玨笑了聲:「如果您想拿臣要脅虞國,大抵是不行的。」他眼中稍有了點落寞,「會再度向大盛動兵,他們便已是將臣棄於不顧了。」
趙瑾月的心弦突然一繃。
她明白這種感受,這種找不到人依靠的感受。
誠然她的境地並不曾這樣慘過,但她也曾茫然無助看不到將來。
那時沈晰不喜歡她,楚怡氣勢很盛,她覺得日子看不到希望便讓母親進了宮。
她想讓母親開解開解她,也有那麼一點希望家裡能幫幫她,幫她多些底氣活在後宮裡。
可母親對她說的也只是讓她熬著,說她的好日子在後頭。
那一瞬間,她真是覺得暗無天日。
而相比之下,安玨的處境又比她差多了。他遠在異鄉,虞國大約本來也幫不了他多少。戰事一起他又被夾在了中間,裡外不是人。
皇帝若要給他安罪名,他無處可逃。皇帝若要拿他要脅虞國……
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並無那個分量。
這是種多麼令人難過的情形。
趙瑾月心裡仿佛被什麼絞得難受,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複又開口說:「跟那些都不相干。」
安玨輕笑著未作置評。
「你不信也沒關係,日久見人心。」她說。
日久見人心。她後來都發自內心地覺得讓她不痛快了大半輩子的楚怡是個好人了,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心是道不明白的?
但眼下安玨當然是不明白,他一臉費解地打量著她,似乎想說什麼,又什麼都沒說出來。
趙瑾月為他設身處地地想了想,覺得他現在見她肯定緊張得很,便又道:「你好好養著便是,等你養好了我們再說別的。」
說完她便要起身離開,轉念一想,又駐足添了一句:「若你有什麼話想說,也可以隨時告訴我。」
話總還是說開了好,這是楚怡教給她的。
上一世她知道得太晚了,這一次要好好地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