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翻過臘月又是一年。新年之後, 皇后的病情急轉直下。
除夕宮宴上,她還與一眾嬪妃飲了兩盅果酒賀年,正月初八發了一場高燒後卻一下子起不來床了, 整個人昏昏沉沉, 每日裡有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
柔淩和沈濟日日守在病榻前,另幾個孩子也常去探望。除此之外,壽康宮的太后太妃們也時常過去一表關切。至於六宮嬪妃們, 除卻楚怡和雲詩兩個有孩子之外, 其餘的都早已按規矩輪流侍疾。
楚怡雖不用親自侍奉她,但也每日都會過去看上一次。正月十七傍晚她去的時候,正碰上恪嬪廖氏哭著避出來。
楚怡心裡一慌, 忙問她:「怎麼了?」
恪嬪捂著嘴說不出話,身邊的宮女眼眶也紅紅的, 福身回說:「皇后娘娘將大公主託付給了我們娘娘。」
這是在交代後事了。
楚怡眼眶也一紅,攥了攥恪嬪的手:「姐姐別哭。現下皇后娘娘這樣, 也就姐姐還能寬慰寬慰柔淩,姐姐自己也一副撐不住的樣子,柔淩看了更要難過了。」
恪嬪連連點頭,但一時還是難以控制情緒。楚怡只得讓宮女好好送她回去, 讓她好好歇一歇。
接著她又問了問守在門口的宦官:「恪嬪回去了, 一會兒是誰過來?」
那宦官回說:「今晚是白常在守著, 已在殿裡了。」說罷就躬身恭請她進屋。
楚怡便進了殿, 白氏剛親手侍奉皇后喝完藥, 見她進來, 趕忙起身見禮:「皇貴妃。」
病榻上的皇后睜開了眼睛,朝楚怡笑了笑:「皇貴妃來了,坐吧。」
楚怡福了福,到床邊的繡墩上落了座。皇后撐了撐身,白氏和身邊的宮女都很機靈,一併上前來扶她。
皇后坐起身,靠在軟枕上緩了兩口氣,緩緩道:「本宮有些話,勞皇貴妃帶給皇上。」
楚怡一怔:「皇上今兒個沒過來?」
「過來了。」皇后抿著笑說,「本宮當時沒想起這事,方才才琢磨起來,想跟皇上說說。」
沈晰其實每天中午都過來,皇后這是擔心自己過不了今晚了。
楚怡心下一喟,叫了周明進來:「去養心殿,請皇上速來坤甯宮一趟,就說皇后娘娘有事同他說。」
周明領命,一刻不敢耽擱地跑著去了。楚怡又吩咐白氏和宮人們:「你們就先退下吧,有事本宮自會叫人。」
殿裡便安靜下來,楚怡跟皇后說了說近來的趣事,說了說兩個新降生的孩子有多鬧。皇后含著笑靜靜地聽,聽完虛弱地笑道:「鬧些好,本宮聽太醫說那兩個孩子生下時分量都輕得很,現在看來倒康健起來了。」
「長得可快了。」楚怡一哂,「出生時是兩個都輕,現下跟月恒當時比也差不了多少。」
沈晰很快就趕了過來,他來得顯然很急,進殿就問:「怎麼了?」
兩個人一併看過去,楚怡起身將繡墩讓給了他,自己坐到了床尾的位置,方便他們說話。
沈晰看看她又看向皇后,有點不由自主的不安:「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大事。」皇后笑著,「原想同皇貴妃說說便是,皇貴妃非要讓皇上過來。」
沈晰點點頭:「你說。」
皇后方才已說了一會兒話,顯得很有些疲累,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地呼出,接著才一字一頓道:「皇上可以把臣妾葬得離京城遠一點麼?」
「什麼?」沈晰微愕,不解地打量了她一會兒,問她,「你想葬去哪兒?」
「臣妾也不知道。」皇后低垂著眼簾,蒼白的手指劃拉著背面,「就是不想守著這塊地方了……在這裡,臣妾總覺得規矩太多,做什麼都不能自在。真怕下輩子還要投生在這兒,又是戰戰兢兢地過一生。」
是的,這幾個月她輕鬆下來了,可回望過去,她依舊膽戰心驚。
而且即便是在這幾個月裡,她偶爾也仍會被那種無可遏制的低落糾纏,那妖魔般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冒出來,就會拽她自盡,讓她懊惱無比。
她想,她這輩子已經沒什麼機會逃開了。那如果有下輩子,她要逃得徹徹底底。
「臣妾曾經有位堂姐……後來離家出走了。她說過她想去看草原,去看戈壁,去看大漠,去看江南水鄉。」皇后笑了一聲,「臣妾其實也想去看看。」
「皇上從這幾處地方裡,隨便挑一個把臣妾葬了吧。臣妾知道這不合規矩,便也不求什麼厚葬,一口薄棺深埋於地下便是。」
楚怡聽得心裡一陣心疼。這麼多年來,皇后的思維模式到底是不可能改了,心裡永遠存著規矩。
即便是現在——這臨近死亡的時刻,她提起違背規矩的要求,還是會惶恐不安。
楚怡於是打了個岔:「那怎麼行。」
沈晰和皇后都看了過來,她佯作說笑道:「要讓臣妾說啊,地方可以挑,但錢不能不要!咱就是來世想投個自由自在的胎,也得衣食無憂才好是不是?再者說了,娘娘您怎麼知道陰曹地府裡不用塞錢讓人辦事兒,您看,宮裡讓人傳個話還得給點賞錢呢,鬼差們說不準也貪心得很。」
皇后虛弱得不行,還是被她給逗笑了。沈晰卻點頭說:「楚怡說得是。你想葬去別處,朕好好給你挑個地方,規矩上的事你不必擔心。」
「好吧……」皇后長籲著氣,點頭應了。緩了一會兒,複又開口,「還有柔淩和阿濟的事。」
沈晰輕道:「你都放心,朕會安排好。」
可皇后置若罔聞,自顧自續道:「臣妾把柔淩託付給恪嬪了。」
沈晰稍怔了一下,旋即點頭:「也好,柔淩一貫和她親近。」
「嗯。」皇后微笑著,又說,「皇上回頭給恪嬪晉一晉位份吧,就當代臣妾謝她。」
「好。」沈晰答應下來。
「至於阿濟……」皇后好似又斟酌了一下,看向了楚怡,「不知皇貴妃還有沒有心力多照顧一個孩子?」
楚怡對此毫無準備,難免一愣:「……娘娘?」
「皇上喜歡你,也疼惜你的幾個孩子。」皇后說著笑了聲,有點自嘲的意味,「本宮近來閒來無事便愛胡思亂想,想來想去倒把自己嚇住了,怕他們日後兄弟不睦。都由你照料著,想來他們會更親近一些。本宮也跟阿濟說了,這幾個月本宮心裡舒坦,多虧了他曦母妃,讓他今後好好孝敬你。」
楚怡當真有點懵了。
她偶爾胡思,確實也想到過萬一沈濟登基以後對弟弟們不好怎麼辦的問題,沒太受這個問題困擾一是因為她心大,二是因為孩子們都還小。
但她真沒想到,解決辦法竟然是皇后將沈濟託付給了她?
她心裡情緒難言,木了半晌才在皇后的注視下怔怔點頭:「您放心,阿濟日後就是臣妾親生的。」
「本宮知道你不會苛待孩子。」皇后抿著淡笑。
是啊,她心裡無比清楚,曦皇貴妃是絕不會苛待孩子的,宮裡的每個孩子都願意跟她親近。
相比之下,反倒是她這個做嫡母的無比失敗。沈濟還好,但在柔淩心裡,恪嬪、曦皇貴妃、和妃,大概都比她這個生母要好。
這輩子她真是錯過太多了,眼下想去彌補也已經來不及了。
她只能慶倖,她所嫁的人到底還是個好丈夫、好夫君。
即便她和他早已相互錯過,近幾個月的相伴也說不上有哪怕一丁點愛情在裡面,她還是可以信任他。
她相信他會在她走後處理好一切事宜,包括她的後事,還有孩子們的將來。
正月廿一,皇后趙氏薨逝於坤甯宮。
那時沈晰與柔淩沈濟都陪在旁邊,皇后想叫楚怡也進去來著,但楚怡留在了外頭。
皇后這會兒叫她進去是體諒她的情緒,但此時此刻,原就該是她體諒皇后的情緒。
喪鐘敲響後又過了一會兒,沈晰帶著兩個孩子走出了寢殿。
一眾嬪妃都已跪在了外殿裡,或真或假地抽噎著。
沈晰揮手讓她們退下,楚怡站起身上前一攥他的手,見他手心冰涼。
「……節哀。」她也不知還能再說什麼,他忽地伸手,緊緊地將她一摟:「陪我待一會兒。」
楚怡點一點頭,又姑且先掙開了他,抱了抱柔淩和沈濟:「別難過,你們的母后馬上要去她想去的地方了,也會一直看著你們,你們別讓她擔心。」
柔淩哽咽著點點頭,沈濟則問她:「母后說她要葬得遠一些……那等我長大,我能去看她嗎?」
「當然,你們可以一起去看她。」楚怡摸著他的額頭道。
沈濟的情緒緩和了些,又拽了拽沈晰的衣袖:「對了,父皇。」
沈晰看向他:「嗯?」
「母后昨天跟我說……」沈濟皺了皺眉,「她走後不讓我們為她齋戒,弟弟妹妹們也不要。」
沈晰稍稍一訝,旋即明白了這話是怎麼來的。
近幾日,人人都意識到了皇后命不久矣,皇后自己心裡也清楚,所以人人都已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下葬地問題他們又已開誠佈公地聊過,後來便又說了一說其他的安排。
當時是楚怡笑歎了一句:「娘娘您可以說是吃獨食了!先皇孝期未過,皇上和孩子們都還齋戒著,臣妾出了月子也又戒了起來。您這一走可倒好,供桌上整隻的羊啊豬啊都要有的。孩子們一個頭磕下去,口水都得流出三尺遠。」
皇后把這話記住了。
孩子們作為先皇的孫輩,孝期只有一年,下個月就不用再吃齋了。但如果要再為她這個做母親的守孝,就得再加三年。
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想隨心所欲地為孩子們做點事。
又或許,是想徹底地扔下規矩禮數,隨性地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