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張濟才說皇后疲乏, 但沈晰走進坤甯宮的時候, 皇后並沒有在休息。
她怔怔地坐在桌邊不知在想什麼,一隻手搭在桌面上,攥得緊緊的。
果然是有心事。
沈晰立在門前的屏風邊上看了她好一會兒她也沒有察覺,守在旁邊的白蕊早已面色慘白卻又不敢出聲提醒,沈晰一喟:「都退下吧。」
一句話, 令皇后猛打了個哆嗦。
宮人們死死低著頭,行禮告退。皇后身子僵著,木訥地起來行禮,又強定住心問:「皇上怎麼來了。」
沈晰上前攙了她一把, 然後便轉去羅漢床邊坐了下來:「朕聽張濟才說你這邊出了些事, 過來看看。」
說著他一睇旁邊:「坐。」
皇后滿目不安, 坐到羅漢床另一側便低頭盯住了地面。沈晰也沒急著問, 等了一會兒,張濟才將方才查到的那兩本書呈了進來。
他接過來隨意地翻了幾頁,沒見內容有什麼不妥, 只是本如假包換的《貞觀政要》,便將書撂在了手邊的榻桌上。
書落在桌面上啪地一聲輕響,皇后好似被什麼一激,後脊一顫。
沈晰看了看她:「怎麼回事?」
「……臣妾不知道。」皇后強作平靜。
沈晰輕笑:「可你看上去心事重重。」
皇后的肩頭明顯地一緊, 然後就這麼繃住了,半晌都沒有鬆下來。
沈晰沒再說話, 隻靜靜地看著她, 果然過不多時, 她被他盯得亂了陣腳。
「皇上……」她如鯁在喉,抬眼想看他又心虛得不敢,目光便在觸到他的刹那就又挪開了。
她撐身起座,虛弱得像是一株秋日裡的枯樹苗。沈晰見她要跪,忙伸手一扶:「怎麼了……究竟怎麼回事,你說就是了。」
但她還是執意跪了下去,體力不支地伏在那裡,看上去孤單無依。
沈晰愣在她面前,她緩了緩氣,一字字都發著虛:「臣妾不會再看了……」
沈晰微懵:「是你讓人找的書?」
皇后點了點頭,又說:「臣妾……臣妾沒別的心思。臣妾就是在想,若皇上讀過的書臣妾也讀了,是不是就能合皇上的心意一些……」
她還沒說完就哭了,眼淚落在地磚上,劈裡啪啦的洇開一片。
她剛開始以為自己在後悔,但很快就意識到了,她是在害怕。
她真的害怕,她完全不敢想他的下一句話會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怎麼樣。
如果她被廢了……
趙瑾月每一根神經都緊緊繃住。
於是,面前的人稍稍一動,她就猶如驚弓之鳥一般抓住了他的衣擺:「皇上!」
「……」沈晰僵了一僵,感覺到她的緊張,無可奈何地繼續伸手扶她,「沒事,你別害怕,先起來。」
皇后又因為他這句話而重新懵住,他扶著她起來,又扶她坐回去。
而後他站在她面前問:「你這麼偷偷摸摸地尋書,有多久了?」
趙瑾月躲避著他的目光,聲音低到難以聽見:「不記得了……」
看來有很久了,至少該是從他登基之前就已開始。
沈晰歎了口氣,自己也坐了回去,把桌上的那本書往她面前推了一推:「這書翰林院又不是沒有,你大大方方地讓他們送進來就是了。你從前是太子妃,現在是皇后,怎麼看本書還要偷著看?」
趙瑾月淚眼望了他好一會兒:「可這是政書……」
「又不是反書。」沈晰嗤笑,「再說,你就是想看反書,好奇究竟寫了什麼,跟朕說一聲也不是不能看。」
那些書他自己都看,從當太子的時候就看。有些反得很正經,有理有據痛斥朝廷,有些則不太入流,都是拿來煽動百姓的打油詩什麼的,也挺有趣的。
趙瑾月又木了會兒,忽地笑出了聲。
那聲音發著虛,聽起來很空洞,帶著些許自嘲,大有些淒涼的意味。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直活得很可笑。
他是她的夫君,但她從來不知道他的想法。雖然這一點她早已意識到了,但今日,她突然有了種恍悟之感。
她一直以來,究竟在過什麼糊塗日子?她所信奉的、所堅持的、所緊張的、所擔憂的……沒有一種和他一樣。
她突然不怪他了,或者說,她不怪婉貴妃了。
她近來總是在想,如果沒有婉貴妃她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些,現在看來,沒有婉貴妃也一定還會有別人。
因為她這個正妻,跟他真的不是一路人。
「臣妾擔驚受怕了很久……」她啞笑著搖頭,「臣妾看不懂多少,想找人請教,卻又不敢讓人知道。」
「唉。」沈晰重重地歎息,「你早該告訴朕的。」
皇后臉上仍浮著那種自嘲的笑意,靜了一會兒說:「太晚了。」
太晚了,來不及了。
她不知道若自己早一些看明白這些他們的關係會不會不一樣,但此時此刻,太晚了。
她長長地緩了一口氣,好像呼出了一口積攢數年的鬱氣。
然後她說:「婉貴妃……」
沈晰聽到她提楚怡,一瞬間不由自主地緊張。她好似察覺到了他的情緒,笑了一笑:「婉貴妃人不錯。」
她低著頭抿了抿唇:「脾氣是難講了些,但比臣妾大氣。最重要的,是皇上也喜歡。」
沈晰一時不知該如何接這個話,皇后說到此處也沒再接著說,複又笑了一聲,淺打了個哈欠:「臣妾困了。」
沈晰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好像輕鬆了下來。
這種輕鬆不是比方才輕鬆,而是比他印象中每一次見她時都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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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永壽宮,沈晰將這些講給楚怡聽後,兩個人一起沉重歎氣:「唉……」
楚怡神色悲戚:「皇后娘娘也太慘了……」她抽抽鼻子,「我要是皇后,別說政書了!我連春宮圖都要看!什麼過分我看什麼!書都不能看這皇后當起來還有什麼意思!」
旁邊原本正也悲痛的沈晰:「……」
「我還要找個人專門給我畫!」楚怡掰著指頭數,「男女的、男男的、女女的,我都要看!都當皇后了還不能見識見識沒見識過得的事嗎!」
「……」沈晰輕吸氣,認真打量了她兩眼,「你想看這種東西?」
說罷就揚音叫來了張濟才,跟他說:「去傳畫師。」
「……不用了不用了!」楚怡趕緊擺手,然後一疊聲地讓張濟才又退了出去,扭頭看沈晰時憋得臉色通紅,「我開玩笑的!我就打個比方!」
「哦。」沈晰淡泊地抿了口茶,「其實看看也沒什麼不行,你有沒有覺得……」
他賣著關子拖了個長音,楚怡:「什麼?」
他勾唇一笑:「咱們花樣少了些,可以先看書學學。等出了孝期,嘗嘗鮮。」
……我呸!!!
楚怡心裡瘋狂吐槽。
什麼「花樣少了些」!我看你就是守著孝憋不住了想看小黃書解悶兒!!!
.
打從這日之後,皇后真的輕鬆了不少。
她倒也沒有真的一舉放鬆到隨心所欲地體驗生活,但在許多拿不准主意的時候,她會問沈晰了。
沈晰給她的答案她也會相信,不再向以前一樣總前思後想地揣摩別的意思。
然後,她心情複雜地發現他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從前的忐忑不安都是她在庸人自擾。
這樣的轉變讓沈晰和楚怡都想了許多,沈晰還把五弟沈旭叫了過來,跟他重新議了議四妹的事。
四妹在幾年前和親戎遲,他從那時起就是不肯的,父皇也在臨終時十分後悔,留下的最後一句遺言便是讓他接四妹回來。
他在幾個月前將五弟派去戎遲見了四妹,意思是即便戎遲不肯,大應也會施壓,逼他們放四妹回來。
但沈旭返京後卻有些為難地稟道:「四姐心系大應,但是……並不太想回來。」
沈旭說,在她出嫁的途中,戎遲發生了兵變,她到的時候草原已經改換了主人。新的戎遲王是個勇武又溫文爾雅的人,她當了王妃後雖然多少有些水土不服,但和這位夫君相處得倒很和睦。
沈旭去的時候,他們的兒子剛滿一歲,咿咿呀呀地在大帳裡轉悠著。四公主坐在鋪著獸皮的床上坐著一雙靴子,是給戎遲王做的。
沈晰聽說此事的那日頗感頭疼,告訴沈旭:「這不行,父皇留有遺命,她必須回來。」
後來皇后大病的消息便傳了過來,之後的數日沈晰都焦頭爛額,朝中又還有更緊要的事要他處理,這件事便先擱置了一陣。
但現在,因為皇后的事情,沈晰的想法不太一樣了。
他還有點拿不准主意,在召沈旭前先跟楚怡又聊了聊,楚怡道:「是,我覺得你現在想得沒錯。人生在世就這麼幾十年,擱在眼前的幸福若錯過了,可能也就永遠錯過了。」
就像皇后一樣。她現在終於鬆快了下來,但許多事情終究已經晚了。
「再說,先帝想接公主回來……說到底是不願她在塞外吃苦。」她思忖著道,「可現在她過得很好,強行接她回來她只會更不高興。這瞧著是盡了孝,但若先帝泉下有知,不一定又要怎麼後悔。」
這樣的事,誰錯得起呢?楚怡並不瞭解先帝,但她也是有了孩子的人,她想若是她遇到這種事,一定不希望孩子搭上自己一輩子的幸福來完成她的所謂「遺願」。
況且這事追根溯源,還是先帝先對不住的四公主。
「由著她吧。」楚怡說,「朝臣要是因為這個罵你……」她說著一咬牙,「你就罵回去!罵他們迂腐!不知變通!愚忠愚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