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之後很長一段時日, 楚怡日復一日地往坤甯宮跑, 竭盡所能地開解皇后。
這種開解有時候會有點成效——楚怡偶爾會發現皇后突然心情很好, 會悠哉哉地喂坤甯宮中養的鸚鵡。但往往最多過個六七日, 這成效便又會在某一日突然消失不見,皇后轉瞬間喪回原點。
楚怡為此很有些氣餒,卻也沒辦法去怪皇后。抑鬱症的厲害她知道,在這沒法配合藥物治療的年月裡,還能指望皇后好到哪裡去呢?
夏末,孫家的案子結了案。舉家上下賜死了二十餘口,餘下的流放的流放、入獄的入獄。盤踞杭州一地風光數十年之久的大世家就這樣倒了,一時間人人都說, 可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而對沈晰這個「天子本子」而言,這無疑是個很重要的政績。新君繼位, 有多大的本事可以一步步慢慢瞧, 但有多大的魄力最好還是趕緊顯出來, 這樣才好在一干朝臣面前立穩腳。
初秋乍涼的天氣裡,楚怡在殿裡慢條斯理地品著碗老鴨湯,沈晰仍是只能吃素, 邊喝豆腐白菜湯邊打量她的碗。楚怡對此深表同情但又真的不能給他喝, 他兀自調理了半晌情緒後終於將目光挪了開來,落在了她小腹上:「這一胎好像長得格外快。」
「也沒有吧。」楚怡嘴裡嚼著鴨肉, 低頭瞧瞧, 「十月末十一月初也就該生了。嘿……最好跟歡宜同天生, 日後就讓他們一起過生辰, 既熱鬧又省錢。」
她打從在東宮當側妃開始就知道宮裡大辦宴席有多費錢了,兩桌席面估計就能夠普通百姓人家過一年。
沈晰卻聽得失笑:「哪有這麼省錢的!」
「我就隨口說說。」楚怡咂著嘴也笑,又喝了口湯,問他,「孫答應那邊,你打算怎麼辦?」
沈晰皺眉:「怎麼想起問這個,她又煩你了?」
「那不能,她禁著足呢,而且現下我有著孕她也不敢惹我。」楚怡說著一喟,「可她托關係托到皇后娘娘那兒去了。那天我正陪皇后娘娘說著話,便有個宦官進屋稟了這事。旁的倒也沒什麼,只是皇后娘娘當時便情緒不好了,歎氣說再好的家世也都一樣是身若浮萍什麼的……」
楚怡當時為了這個苦逼地勸了她半天,但直至她告退,皇后也還是沒提起什麼興致。
沈晰輕聲一喟:「容我想想。」
「我是覺得……」楚怡踟躕了一下,「若能留她一命,就留著吧。現下是皇后娘娘要緊,再說我還有著孩子,這時候你在宮裡頭殺個人,我還怪害怕的。」
真是年紀越大越迷信——楚怡在心裡腹誹道。
沈晰沉了沉:「但她害過你。」
「這不也沒害成麼?」楚怡無所謂地聳聳肩,「陶氏是差點得手了,所以死了。她沒害成也搞死,多不公平。就留她一命吧,反正我沒閒心跟她計較,就高抬貴手放過她了!」
她邊說邊一臉傲氣地比劃著抬了抬手,沈晰努力繃了一下,但還是:「撲哧……」
孫氏最終留住了一命,打入冷宮關了起來。楚怡為此鬆了口氣,不用因為宮裡出了人命而害怕對孩子不好了,但皇后的情形卻並未因此好轉。
八月初,皇后大病。
這「大病」倒不是抑鬱,她也沒有因為抑鬱而做出什麼自殺自殘的事來,而是實實在在地病倒了。
消息傳開時沈晰正在乾清宮忙著,幾個月前被他派去戎遲見四公主的五弟回來了。兄弟兩個正忙著議事,坤甯宮的人不敢進去攪擾,在殿外等了半天,最後轉去了後頭的永壽宮。
楚怡一聽,即刻喝道:「怕什麼怕,進殿稟話去!擾了皇上議事你怕吃罪不起,皇后娘娘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就吃罪得起了?」
那宦官匆匆叩首,就又去了養心殿。不過多時,一陣嘈雜經過了永壽宮的宮門卻沒停,楚怡知道這是沈晰往那邊去了,便也披了件披風跟出去。
沈晰沒坐步輦,聽身邊的宮人稟話說貴妃跟上來了,腳下猛地一刹,轉身果見她離他只有幾步遠。
「你別過去了。」他迎過去攥了攥她的手,「孩子月份已不小了,別再受驚。我去看看便是,沒事的。」
楚怡點點頭,想了一想,又說:「那一會兒能讓太醫過來回個話嗎?別催,讓太醫在坤甯宮忙完再過來,我就想聽聽皇后娘娘到底怎麼樣了。」
「好。」沈晰頷首,一睇旁邊的青玉,「扶貴妃回去歇著,讓和妃過來陪陪她。」
說罷他便走了,楚怡回到永壽宮坐下來,發愣發了好久。
皇后的事,大概是她穿越以來遇到的最令自己糾結的事了。
其實直到現在,她和皇后也說不上有多和睦。這些日子,在她的「威逼利誘」之下,皇后會同她說說自己的煩心事,但心裡到底還存著怨氣。
皇后近來又有過不少情緒低落到無法顧及旁人感受的時候,她便聽皇后冷淡地直言說過:「本宮有時在想,若沒有你,本宮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些。」
所以,要說她和皇后感情有多好,那是不可能的,別開玩笑了。
但她還是發自肺腑地不想皇后出事。
這不僅是因為她不想管後宮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也不僅是她怕沈晰平白多個「黑歷史」,更多是因為……仔細想想,皇后確實蠻慘的。
古代女人大多沒什麼事業可奮鬥,婚後的生活不如意基本便等同於一輩子都不如意了。
誠然在這一點上不能全怪沈晰,因為沈晰最初真想跟皇后好好過日子來著,那會兒是皇后不給面子。可若真追根溯源……楚怡覺得,也怪不得皇后。
同樣是這個時代的「土著女」,雲詩不就挺自得其樂的?廖氏不也開開心心的?
若說這兩位是宮奴出身,那家世不錯又同樣不得寵的人裡,祝氏和史氏不也都能好好的過自己的小日子呢?
唯獨皇后,過得擰巴又難受。楚怡越想越覺得這是難以歸罪於她自己的,她的成長環境一定給她造成了很多束縛。
這種束縛,有些人可以在長大之後有意識地跳開,但是誰也沒資格指責那些沒能跳開的人們,那種站在上帝視角的指責跟「何不食肉糜」是一個道理。
沈晰回來時已臨近傍晚,太醫與他一併到了永壽宮,將皇后的病情向楚怡又稟了一遍。
醫學離楚怡太遙遠了,她能聽懂的部分十分有限,大致只知道這場病和去年中秋那次差不多,但要更嚴重一些,其他的她就聽得暈暈乎乎了。
最後她便只能問太醫:「好治嗎?」
「這個……」太醫被她問得啞了啞,沉默地搖頭,露出了類似於現代醫療劇裡常見的那種「我們已經盡力了」的神色。
楚怡驚吸了口涼氣,她問「好治嗎」的時候,心裡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是「不好治」,但看太醫的反應,似乎是「治不好」?
但到底是什麼病?癌症?還是白血病之類其他的不治之症?她聽不出個所以然。
她懵然看向沈晰,沈晰沉默地坐在一旁,沒有說話。
太醫告退之後,兩個人分坐在羅漢床兩側,殿裡安靜了不知多長時間。
最後楚怡說:「你多去陪陪她吧。」
這無關愛情,她也不是在充大度,而是一個責任和人性的問題。
他還在扮演「皇后的丈夫」這個角色,在必要的時候他就必須把責任擔起來。
——皇后重病的時候,無疑就是這個「必要的時候」之一。
沈晰點了點頭:「我知道。」
「你也記得多哄哄阿濟和柔淩。」她又道,「如果忙不過來,就讓他們到我這裡也行。」
但這回他搖了頭:「我會處理好的,你好好安胎,別操心這些事。」
她沒有作答。安靜又持續了一會兒,他緩過了一些勁兒,懇切地看向她:「我認真的。」
「?」楚怡一愣。
他說:「你不要管這些事。如果生阿沂時的兇險再出現一回,你到時候……讓我怎麼辦?」
同樣的難產她如果再經歷一次,真未必還能有命活下來。如果她沒了,他怎麼辦?
「你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平平安安地……」沈晰想說「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但說到一半又噎住了,想了想,換了個更準確的表述,「就是你得平平安安的。」
楚怡啞啞地看著他,他又續道:「別的事自有我來辦,你在沒過去那一關之前,不要攬更多的事情了。」
其實她先前總往坤甯宮跑,他就存有疑慮,不過她每每回來都有一種類似於積德行善後的輕鬆,他便由著她了。
但這回皇后重病,事情過於沉重。
「聽話,想點別的。」他說著,搜腸刮肚地給她找了點不那麼沉重的事來想,「哦……過陣子我要給一眾兄弟封爵了,你先想想怎麼備禮吧。你永壽宮出去的禮,大家肯定都會盯著。」
「……好。」楚怡對自己即將臨盆的事實心裡也很有數,便配合地也想了想別的,「四公主的事怎麼樣了?」
然而沈晰苦笑:「這個……」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個你也別想了。沒什麼大事,我和五弟議一議再告訴你,你當故事聽便是。」
「行吧……」楚怡點點頭,手忽地在榻桌上一撐,站了起來。
沈晰下意識地伸手要扶她,但她挺個大肚子倒還聽敏捷,三兩步繞到他那一側,毫不客氣地往他身上一歪。
而且歪了個很嫵媚地姿勢。
「?」沈晰瞧出她有話說,打量著她笑,「怎麼了?」
「我告訴你哦!」楚怡悠悠反手,修長的護甲挑起他的下頜,「我勸你去看皇后娘娘,是因為我覺得你應該去。但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我還是不高興的!」
「我知道。」沈晰摟住她,神情很有些愧疚。
楚怡輕哼了一聲,手指上添了兩分力,凶巴巴地逼視向他:「光說知道有什麼用,快哄哄我!」
「……」沈晰想笑,又在她的凶光注視下憋住了。
然後他認真地想了想怎麼哄,最後想了個很有誠意地法子,神情嚴肅道:「朕每天睡前醒後各認真地誇你一刻,怎麼樣?」
楚怡噴笑出聲,伏在他肩上笑了好幾聲,在詭異的安靜中反應過來:「……你當真的?」她詫異地打量他。
「可不是認真的嗎?」他被她笑得同樣很詫異,「你這麼大方明理又喜歡我,我不該誇誇你?」
「……」楚怡扯著嘴角吸涼氣,啪地在他肩上狠拍了一記,「討厭,誰喜歡你了!」
多大人了!怎麼突然這麼惡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