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東宮之中, 楚怡一聽到喪鐘敲響便立刻讓綠意閣上下都去更了衣,人人都從頭到腳不許見一丁點紅色, 還要把粗麻制的孝服套上。
百日國喪自此就要開始了, 但對楚怡而言禮數還是其次, 她更擔心沈晰。
皇帝這幾年再如何昏聵也還是沈晰的親生父親。再者, 即便是在這幾年的昏聵中,他對東宮也還是寬容的。
沈晰現下必定十分悲痛。
楚怡便把兩個孩子叫到了跟前,柔聲跟他們說你們的皇爺爺去世了, 父王很難過, 你們要哄哄他。
沈沂懵懵懂懂, 聽完只點點頭。月恒卻一下子眼眶就紅了, 自己也難過起來。
月恒和皇爺爺的感情真的不淺。不論朝中的事如何, 皇帝都仍時常召她去玩。她這兩三年所用的字帖更都是皇帝親手寫的, 一筆一劃,全是爺爺對孫女的疼愛。
「月恒乖。」楚怡把她攬到懷裡哄著, 「你皇爺爺年紀大了, 又一直病著, 更有許多國事令他煩心。如今去了天上, 有仙鶴和各路神仙陪著他遊山玩水, 或許他反倒輕鬆一些。」
五六歲的孩子正容易相信神鬼之說,這話有效地令月恒的情緒緩和了些, 抹著眼淚點頭呢喃:「希望皇爺爺開心……」
「嗯。」楚怡點點頭, 「你難過也是對的, 因為我們確是都不能再見到他了。但你要知道哦, 你是沒了爺爺,你父王是沒了他父皇,他會更難過,所以我們要一起安慰他,懂嗎?」
月恒繃著小臉想了想,又點了點頭。
這個她可以理解。她設想了一下,雖然她現下很難過,但如果她失去的是父王,她一定比現下還難過,那麼可想而知父王現在的心情。
她便從楚怡懷裡掙了出去:「那我去讀書了,母妃要告訴父王我很乖。」
「嗯,我們小月亮特別乖!」楚怡摸摸她的頭,又捏捏沈沂的臉,「跟姐姐一起去,不要調皮,讓你們父王省心一些。」
兩個孩子因此而變得格外地乖,不過這一整天裡他們都沒見到父王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楚怡正和他們一道用膳呢,周明風風火火地小跑了進來:「側妃!殿……」他忽地噎了一下,「皇上回來了。」
月恒眼睛一亮,無比驚喜地望向楚怡:「皇爺爺?!」
「……不是,是你們父王。」楚怡一邊答她一邊回神,見她失落又忙摟一摟她,跟他們說,「你們好好吃飯,母妃出去瞧瞧。」
說罷她便叮囑乳母好生照料他們,逕自披了件衣服出屋,走出後宅又穿過整個前宅,最終在東宮門口見到了其他女眷。
她一時很有點恍惚,接著才意識到這可能是一次「半正規」的見禮?在這種遲鈍的感覺中她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這兩天過得原來這麼緊張。
緊張什麼呢?她又說不清楚,大概是生活突然出現變化讓人不安,也可能是擔心沈晰有危險。
皇位之爭總是暗潮洶湧,她在潛意識裡始終擔心他出事。當下皇帝又已駕崩,她一天一夜沒有見到他,沒由來地害怕自己會再也見不著他。
雲詩看她發愣,上前攥了一攥她的手:「姐姐。」
「……沒事。」楚怡搖搖頭,隨她一併去側門邊等著,立在正門內的只能有太子妃一個。
不過多時,沈晰回來了,眾人一併福下身去。
他去乾清宮時帶的宮人不多,回來的陣仗並沒有很大,但在空氣中仍有一種緊張立刻騰了起來,就好像大家都是頭一次見他。
他當下的反應其實也有點遲鈍,這一天一夜裡他太累了,很是木了一下才伸手去扶太子妃:「免了。」
太子妃抿著恭順守禮的淡笑,正要說幾句諸如「節哀順變」之類的話,眼簾一抬,卻見他疲倦的目光在梭巡著什麼。
這種梭巡似乎是下意識的,但正因是下意識的,才更讓太子妃心裡噎得慌。
她深吸氣,僵硬地轉過頭:「側妃。」
楚怡聞言上前了兩步,太子妃清清楚楚地看到沈晰神情一鬆。
她感覺心情又一度灰暗了下去,一語不發地眼看著側妃走到他面前。
「……還好嗎?」楚怡望著他,原本思量了一夜各種寬慰的話忽然一句也說不出來,就變成了這樣三個字。
沈晰點點頭,鬱氣重舒:「回去再說。」
楚怡頷首,沈晰攥住她的手複又緩了口氣,臉上的疲憊似乎因此而得以緩和了不少。
然後他看了看眾人:「都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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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怡知道他的舉動弄得她此刻極為惹眼,可能還有點招人(比如太子妃)恨,但現下她可管不了那麼多,什麼都沒有剛沒了爸爸的沈晰重要!
她就大大方方地拉著他的手一道回了綠意閣,兩個孩子早有準備,立刻全跑到了她的屋裡,十分殷勤地哄他。
「……」原本心情悲痛的沈晰愣是被他們給逗笑了,接過月恒在乳母的幫助下給他泡的花茶,把他們都抱起來擱到羅漢床上,「你們不用擔心,該幹什麼便幹什麼。」
月恒揚著小臉給他講道理:「父王別難過!皇爺爺病得久了,又有很多事情要忙。現下到了天上去,有神仙們陪他玩,他會高興的!」
「……?」沈晰想了下便猜到了她這話是從哪兒聽的,扭頭看楚怡,楚怡僵笑:「我就是……」
「說的對。」沈晰沒讓她把可能會打破孩子幻想的話說出來,笑著一喟,又跟兩個孩子說:「父王想睡一會兒,你們先回屋去,好不好?」
「好!」月恒脆生生一應,半點都不想多打擾他,立刻拉著弟弟往外跑。
沈沂小短腿跟得十分辛苦,過門檻的時候好懸沒絆一跟頭,倒又被月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而後楚怡讓人進來簡單地服侍他盥洗了一下,沈晰便睡了,這一覺直接從清晨睡到了天色全黑。
睡醒之後,他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好了一些,吃了碗素面,跟坐在妝台前的楚怡說:「你來,咱們說說話。」
楚怡剛沐浴更衣完,正在妝台前由宮女服侍著梳頭,頭髮還半濕著,聞言就說:「擦頭髮呢,等會兒!」
剛說完,她就被青玉的哆嗦弄得頭皮一痛。
她旋即回過了神——啊!現在雖然還沒辦登基大典,但沈晰基本就等於已登基了是吧?
也就是說,她剛才是在九五之尊叫她的時候跟他說「你等會兒」。
楚怡僵了僵,偷眼從鏡子裡瞅他,他正踩著鞋往她這邊踱。
到了她身後,他示意青玉退下,自己接過梳子給她梳。
楚怡重新放鬆下來,仰頭看看他:「哎……我現在怎麼稱呼你合適?」
「?」他挑眉和她對視著一眼,撲哧輕笑,「你以前怎麼稱呼我?」
楚怡怔怔:「叫名字啊……」
「對啊。」沈晰彎腰一親她額頭,「現在我也沒改名不是?」
「哦。」楚怡點點頭,「好有道理。」
她轉而又重新仰起頭:「還有……」
「你讓不讓我梳了?」沈晰鎖眉,她趕緊再度低下,端正地面朝著鏡子:「我是不是馬上就得搬到後宮去?」
他的手頓了一下:「是。」
楚怡瞬間歎氣:「以後要見你都要麻煩多了。」
「那也沒有。」沈晰一哂,「我打算空著乾清宮以對父皇表哀思,自己搬到養心殿去。養心殿後的永壽宮前兩年剛大修過,你住過去,比現在從綠意閣到書房也麻煩不了多少。」
「!」楚怡望著他稍稍地懵了一下,心裡同時閃過兩組彈幕。
一是感慨「是不是不管哪個次元的紫禁城裡都有皇帝愛住養心殿」,二是因為他在這種情況下竟然仍先思量好了讓她住哪兒,她有那麼一點點感動!
他接著又閒話家常般的繼續說:「位份的事我們也商量一下啊……」
她看著鏡中的他:「嗯?」
「皇后只能是太子妃……皇貴妃一般不輕易冊封,本朝也不太有剛一繼位就冊封皇貴妃的例。先封你個貴妃你看行不行?過了孝期再尋個由頭晉封。」
「這個無所謂啊,你怎麼方便怎麼來。」楚怡輕聳肩頭。
她在這方面的思維還是比較偏現代——旁人大約都會覺得位元份越高越榮耀,她卻無所謂。她從前工作時拼命想升職主要是為了多賺錢,眼下嘛,如果說謀求更高的位份,大概主要是因為皇貴妃每個月比貴妃多幾斤肉幾斤米、夏天多幾個西瓜,過年多幾道點心吧!
沈晰被她這大大咧咧的答案弄得又一笑:「那就先貴妃,封號嘛……」
「封號你給我想個好聽別致的,顯老的不要!」楚怡要求明確,「那種聽起來像年過半百的人的,我過個二三十年也能用,你可以到時候再給我換上。」
「……行。」沈晰摒著笑認真點頭,「貴妃娘娘您還有什麼別的要求嗎?」
「嗯……」楚怡肅然沉思,「好像沒啥了,就……你最近是不是還都得去乾清宮忙?得空的話,時常回來幾趟行不行?」
「我得守靈,為了方便大約會先住去養心殿,時常回來是有點難……」他說著給她梳頭的手又頓了頓,忖度了一下,又說,「不過你也可以先住去永壽宮。那邊的主殿修整之後無人居住,搬去方便,該有的東西也基本都有。偶爾缺些什麼,隨時讓宮人回東宮來取就行。」
「……那行啊!」楚怡當即點頭,「這樣好,我住過去,每日還能盯著你用膳休息,免得你本就傷心難過再顧不上這些更傷身!」
她最近都為這個擔心死了,而且他還確實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
沈晰被她說得又鎖眉又笑:「我可不是為了找人管著我才讓你過去的。」
「那我不管。」楚怡一副耍賴的口吻,「反正你君無戲言,開口說讓我過去了就不能反悔,我管著你你也不能轟我走。」
「嘖……」他嘖著嘴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數步之外,張濟才悄悄拽了拽周明的衣袖,二人一齊退到了外屋。
「恭喜。」張濟才壓音朝周明拱手道賀,「日後就是貴妃娘娘的人了。依這架勢,您日後前途無量。」
「不敢當不敢當。」周明堆著笑也拱手,「您日後是紫禁城上下的首領太監,小的還得多仰仗您。」
一朝天子一朝臣,各處都像他們一樣,在逐步進行更迭。
沈晰給楚怡梳好頭髮便去乾清宮守起了靈,翌日一早宮人們就忙碌了起來,往養心殿和永壽宮搬東西。
整個皇宮在國喪的悲哀中,蔓延出一種新君繼位時特有的重獲新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