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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對》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春節的假期不長,很快便過去,兩人漸漸也沒那麼忙了,卻沒有再見面,甚至連電話都沒有再打過。

  有時候宋遠棠覺得他們是真的分手了,甚至比分手了還要生疏。人家分手後還能做朋友,他們屬於分手了也沒朋友可做的那一種,老死不相往來。

  但賀尹遲給他的感覺又是離得很近,即使他不在自己身邊。明明賀尹遲只來過一次,房間里卻彷彿到處是他的影子和氣息,一回到家就怎麼也揮散不去。

  當時他提出分手是無法面對自己內心的愧疚,也為了不讓賀尹遲為難,在彼此之間找個平衡點,但兩人心裡都很清楚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在現實面前就是人就是這麼渺小這麼無望,即使相愛也不得不妥協,不得不放棄一部分屬於自己的東西,成全另一部分的不完美。

  所以,即使誰都不想承認,但都必須承認他們的關係陷入了僵局里。就像一個泥潭深沼,從踏進去的那一步開始,就已經沒了回頭的餘地。

  他們就在這個漩渦里彼此鬥爭著,支撐著,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盡,誰也撐不下去,然後又兜轉回最初的起點。

  這天宋遠棠正在接待一位客人,電話響了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打來的。因為眼前這位客人非常重要,他不想把事情搞砸,所以沒有第一時間接起來。

  可電話聲響不停,連續打了好幾次。

  宋遠棠這才不悅地皺了下眉,接了起來,「餵?」

  原本波瀾不驚的語氣在接到電話以後立刻慌張起來,即使拼命壓抑也沒抑制住臉上的著急,「……什麼?!……好,好,麻煩您了,我馬上就過來……」

  是鄰居打來的電話,說宋曉儷忽然在樓道暈倒了,已經被送到了醫院。

  母親身體一向很好,怎麼會突然暈倒?

  那一刻,宋遠棠忽然明白了那天賀尹遲的心情。他的心裡從來沒有這麼慌亂過,與其說是害怕突如其來的意外,不如說是對未知的不安。

  即使他再想逃離宋曉儷在他身上套下的牢籠,可那畢竟是他母親。血緣至親,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幾年,他對她有怨,可他沒辦法做到真的恨她。

  他打上了車才來得及請假,偏偏路上堵車,不停鳴起的喇叭聲擾得他心裡亂糟糟的,一種不詳的預感在他心頭升起。

  「癌細胞已經擴散,屬於晚期了。」醫生很遺憾地告訴他,「現在只能盡量減輕病人的痛苦了。」

  「怎麼會這樣……」

  宋遠棠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呆站在原地。

  醫生見多了世間生死,輕嘆了一口氣。

  躺在病床上的宋曉儷沒了平日的厲害,被病痛折磨的她顯得虛弱無比,嘴唇蒼白,搭在被子上的手猶如枯槁的老樹枝,連抬一下都困難。

  這一刻,宋遠棠才覺得她是真的老了,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溝壑無法抹去,如今病痛又在她身上划下痕跡。

  上次春節回家時,他就覺得母親瘦了不少,人也不太有精神,還以為是她忙得太累了,並沒有多想。他甚至一秒也不願意多呆,只住了一晚就回來了,視家如虎穴。

  「小棠,過來。」宋曉儷說起話來還是有力,骨子裡還是充滿著怎麼也不願意服輸的那股勁,即使她剛忍過一段難言的痛楚,「你不用想著怎麼瞞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宋遠棠在她的病床前蹲下來,眼睛酸澀,他不敢低頭,生怕眼淚就這麼掉下來,「您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宋曉儷沒看他,半靠在病床上看向窗外,今天的陽光很好,穿過初春的枝椏照射在病房裡,溫暖四溢。

  宋遠棠的印象里,宋曉儷對他總是格外嚴苛,無論做什麼要求都很高,即使已經將他培養成了別人家的孩子,還是要讓他看著別人家的孩子繼續努力。但宋曉儷並不是不愛他,她為了陪伴自己,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宋遠棠聽家裡人說過,她以前是個優秀的護士。

  這份愛,在這些年里將他緊緊裹住,如被厚厚的繭包裹住一隻蠶。

  此時,宋遠棠看著母親,竟覺得她有一絲溫柔,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他從未那一刻產生過這樣的感覺。

  宋曉儷沒有回答她,在她的沈默中,宋遠棠已經有了答案。

  他心中無比自責,「……什麼時候查出來的?怎麼不告訴我啊。」

  「告訴你有什麼用?你還得費心。」宋曉儷故意說得很輕鬆,「其實也沒什麼,誰老了不生病呢,人總有這麼一天。」

  宋遠棠想起除夕那天晚上,宋曉儷跟他說的話,當時就覺得怪怪的,卻說不出來哪裡奇怪,並未深想,現在他明白了。

  才不過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母親整個人就已經極速衰弱下去。這段時間里酒店的雜事很多,他沒有回過家,有的只是拼命工作,試圖逃避現實。

  如果他能早點回家看看,能早點發現也說不定。

  而以宋曉儷現在的身體情況,大約是撐不到冬天了。那是他們一起過的最後一個除夕了。

  可惜到了今天,宋遠棠才後知後覺。

  這半年里,他連家都回去的很少,偶爾回去一次,母子兩人還會因為各種事鬧點不愉快。有一大半時間里,他們在相互鬥氣,很少真的坐下來心平氣和吃過一頓飯。

  可現在,連這樣的機會都不一定有了。

  宋曉儷暫時出不了院,這次暈倒是併發症造成的,而併發症常常比癌本身還要致命。宋遠棠辦好了住院手續之後,要回家收拾一些日用品。

  賀尹遲常說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別說去照顧別人。他一語中的,宋遠棠被照顧得太好,在前二十年里宋曉儷甚至連碗都不讓他碰,飯端到跟前,水果洗好,從來不給宋遠棠自己動手的機會,以至於把他養成了個生活殘疾。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宋遠棠手足無措也是正常。

  他將自己鎖在房間里呆了很久,沒有那一次真的比現在還要無助。這個時候他真希望有個人能來幫幫他,哪怕只是借給他一個肩膀靠一會兒也好,他想到了賀尹遲,也只能想到賀尹遲,可在這件事上,最不合適參與的人就是賀尹遲。

  宋家親戚不多,宋曉儷有個弟弟,也就是宋遠棠的小舅,但兩家並不常聯絡,宋遠棠跟對方更是不熟,何況有上次他拒絕舅媽相親的事在先,關係更加緊張。

  他父親已經再次成家,上次的事之後也沒有再聯絡,宋遠棠沒有可以指望的人,從來都只有他和母親相依為命。

  所有事情都只能一個人打理,醫院那邊也沒有請護工,幾天下來,宋遠棠就已經消瘦了許多,狀態比前些時候的賀尹遲還要差。以前是夜裡睡不著,現在是夜裡不能睡。

  住院以後,宋曉儷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宋遠棠也就不敢辦出院。有天他回家去找母親的醫保證明時,在抽屜里看到了那張躺了很久的病情診斷單,還有旁邊一袋子的藥。

  那些宋曉儷說的「保健品」。

  宋遠棠記得他那次回來,是三個多月前。那天他還跟宋曉儷吵了一架,在知道了當年的真相以後。

  他被憤怒和內疚衝昏了頭腦,根本沒去注意母親買的是藥還是「保健品」。

  三個月前,那時候惡性細胞還沒有擴散,醫治完全來得及,可宋曉儷卻隱瞞了他。如果不是疼到昏倒被送進醫院,宋遠棠真不知道她還要瞞自己多久。

  他拿著那張診治單回到醫院的時候,宋曉儷剛睡醒不久。大概是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醒著的時候她喜歡跟宋遠棠念叨一些陳年瑣事,宋遠棠就靜靜聽著,不插話也不問,只偶爾應和一聲。

  診治單的事,他沒有問,如今再問也沒有多大意義了。換位思考,他可以理解宋曉儷,如果現在身患絕症的是他,他也會選擇欺瞞過所有人,獨自離開。

  明明是喧鬧的醫院,宋遠棠卻覺得日子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靜謐過,他與母親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個安靜的下午。

  那個他掙脫了許多年的牢籠,如今他竟然想再多被困住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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