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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波》第79章
第79章

  慕崇為陳郁換藥,陳郁腹部的刀傷經由四日細心的治療, 已經愈合, 慕崇說這是最後一次上藥, 之後都不再需要。

  鮫邑的醫藥, 治療陳郁這樣的半鮫有神效, 而據慕崇所言,他們慕家歷代都擔任鮫邑的醫師,可見他的醫術應該是相當高明的。

  趙由晟幫陳郁被拉起的衣衫輕輕放下,溫柔地為他拉攏衣領,系結衣帶,他的一舉一動,皆是綿綿情意。

  陳郁的皮膚白皙,細膩而光滑, 塗抹褐色藥粉的傷處越發醒目,每每看見, 都讓趙由晟心疼。

  他的小郁一度承受著極大的痛楚, 而即使如今,他□□的傷痛消失,而他沈睡的意識否仍在受著煎熬?

  從解毒至今四日,陳郁都沒有蘇醒, 趙由晟寸步不離。

  日夜陪伴在陳郁床邊, 趙由晟有時倦乏挨床沿小眠,有時他會躺在陳郁身邊稍微合個眼。因失眠和飲食不周,他臉頰明顯凹陷, 但他的意念堅定,從精神上看來也並不頹廢,他在等待陳郁醒來,他顯然相信他會醒來。

  不說趙由晟,陳端禮也總是陪伴在陳郁身邊,但他只是陪伴,趙由晟會把照顧陳郁的所有事包攬,哪怕陳端禮親自去做,也未必如他細緻。

  趙由晟給陳郁擦身,梳發,更換衣服,陳端禮每每見他看小郁的眼神,都不免心軟,從而也不加制止,他默許了。

  又是一日終日,窗外的月湖皚皚如月光,照入室內,光芒灑在貝床上,趙由晟坐在床邊,靜寂如同一尊塑像。

  「由晟,你得回房睡一覺,今晚由我來照看。」陳端禮的手搭在趙由晟肩上,勸他去休息。無論他再年輕康健,日夜不眠的照看,終歸是要垮下。

  趙由晟這回沒有拒絕,他確實很疲憊,他站起身,看陳郁的睡臉輕語:「夜半常見他做夢,卻不知夢見了什麼。」

  陳端禮黯然道:「郁兒總會醒來,他捨不得這世間。」這孩子很重情感,必然不捨得他這個老父親,不捨得他心心念念的由晟,人世有他依戀之人。

  趙由晟想起陳郁受傷時,躺在自己懷裡說的那句:我捨不得你。心中悵然,而今也只能等待他自行蘇醒,趙由晟問過慕崇著實沒有其他方法。

  鮫邑的長老為這三位外來者在邸店三間房,趙由晟那間到今夜他才入住。鮫人的邸店類似陸地上的館捨,只不過邸店裡的一些物品顯得有些古舊,並且邸店這個名稱也是延續古人對館捨的稱呼。

  趙由晟掃視他的客房:落地的青銅燈盞,朱漆斑駁的屏風,髹黑的羽觴,實木笨重的衣箱,顯得不合時宜,卻讓趙由晟覺得非常熟悉。

  上一世,陳郁為趙由晟的屍身在邸店賃下間客房裡,便有一盞相同的青銅燈盞,一對繪有雲獸的羽觴,白色的貝床上同樣垂放月牙色的絲帳。

  趙由晟脫鞋,疲倦地躺上床,他閉上眼睛,很快睡去。長時間未補足睡眠,他的雙眼布滿血絲,他沈沈的入睡,窗外月華傾灑在他的臉龐,睡夢中似有一隻手在輕撫他的眉眼。

  那只手用指腹描繪他的五官,那麼細膩,充滿愛意,手的主人嘆息著,沈迷著,氣息接近,柔軟的唇貼在他的唇角。

  睡夢中的趙由晟知曉自己在做夢,夢見的是上一世的事,他在邸店裡沈睡了六十載,陳郁偶爾會來看他。

  唯有這個夢,在向他傾訴陳郁來看他時的情景,他如此憂傷,如此迷戀,卻終究等不來他的蘇醒。

  夢里,趙由晟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月華入眸,明亮如辰星,他伸手去碰觸陳郁的臉龐,回應他的吻。

  然而,那也不過是個虛妄的夢。

  陳端禮獨自照顧陳郁,看著長睡不醒的兒子,他執住兒子的手,絮絮叨叨與他說話,講陳郁幼年時的一次劫難,綾娘遭遇不測,陳端禮一度以為兒子也死了,後來在查南島上找著被綾娘藏起的陳郁,陳端禮欣喜若狂;講帶陳郁回國後,原本對他的半鮫身份有許多擔慮,擔心他受人排斥,擔心他悲傷、孤獨,然而他終究是平平安安的長大,長成一位聰慧的少年郎,若是綾娘在世也會為他欣喜。

  陳端禮還想等陳郁十八九歲時,給他談門親事,可別像他哥那樣,已經老大不小還不成親。半鮫生育的孩子幾乎與常人一樣,也不會現出鮫態,必能安然長大。

  「我兒要是另有想法,也可以跟爹說。」陳端禮摸了摸兒子的頭,他這孩子或許有著不同一般的人生歷程,從他以半鮫的身份出生就注定了,「爹知你喜歡由晟,自古就有這樣的事,爹不覺得荒唐。只是相守並不容易,待孩兒醒來,爹想問問你心裡如何想。」

  陳端禮溫語:「孩兒得快些醒來,美夢讓人沈溺,那終歸是虛妄。孩子,你夢見了什麼?」

  陳郁閉目,沈沈睡著,偶爾會發出一兩句囈語,陳端禮只能嘆息,他幫兒子掖「被子」,被子是趙由晟的紫袍。

  先前一直忘記更換,就一直這麼披著,趙由晟的衣袍散髮宮香的氣息,據慕崇說有寧神功效。

  床頭的燈盞散髮出幽藍的光,映在床帳上,將陳郁白皙的臉龐,照得通透,窗外,月華旖旎。

  陳郁一直在夢中,他的夢分沓而至,或悲或喜,最終他留在一個最舒適的夢境里,他躺在母親的臂彎,聞著她身上香甜的氣息,聽她輕輕哼唱番人的夜曲。

  他胖嘟嘟的小手揪住母親的一束發,他柔軟的頭髮間長出一對鰭狀的耳朵,很靈動很可愛,他沈沈地睡,不願醒來。

  海邊的小木屋,獨享整片海域,沒有風的夜,海面平坦如鏡,億萬的光點聚集在海中、沙灘上,它們散髮出綺麗的藍光,它們是夜下會發光的海螢。

  一艘白帆船緩緩劃開海面,海螢散開,又在船後聚集,船身沾染海螢,瑩瑩閃動,船上的水手們淡定看著這番奇妙景觀,他們常年航行在大海上,早見慣了稀奇事物。年輕的陳端禮有著竹節勁拔的身姿,意氣風發,他站在船頭,隨海船迎浪前進,他身上飛濺點點海螢,一身錦袍熠熠生輝。

  闌乾上,正哄孩子入睡的綾娘像似感應到了什麼,她抱著懷中的小兒,步下高腳屋,經過屋側紛落的無憂花,走至海灘,她見到丈夫肩披螢光,踏浪而至。

  水手們傳來陣陣的歡笑聲,他們下船升起篝火,小陳郁在母親懷裡睜開眼睛,他好奇地看向幽藍的海域,看向正彎身抱他的父親,他感覺到父親溫暖的大手貼在他的額頭上,在親切喚他:郁兒。

  郁兒,那聲音並不在耳邊,像似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郁兒,一聲又一聲,有父親的喚聲,也有母親的喚聲,陳郁的夢境在崩塌,海螢黯然,四周黑漆,只剩他人,陳郁驚慌徬徨,在黑暗中呼叫:阿娘!爹!

  陳郁睜開眼睛,貝床上的燈火幽藍,透明的床紗在月華下泛著銀色光澤,在他的床頭,坐著一位疲倦的中年男子,他手托在額上,像似睡著了,那是他的父親。

  「爹……」

  陳郁聲音虛弱,嘶啞,他像似做了場漫長的夢,而今,夢醒了。

  陳端禮抬起頭,見到床上蘇醒的兒子,起初似不相信,繼而他激動而欣喜道:「郁兒,你可是醒來了!」

  「爹,我做了個夢,夢見娘。」陳郁虛弱地微笑,他打量房中的事物,他看見窗外的月湖,他幾乎當即知道自己在鮫邑,他上一世來過這裡。

  「娘和我住在海邊的小屋,爹乘船前來探看我們,海上有很多海螢,發出好看的光——像窗外那麼亮。」

  陳郁想起,窗外明亮似星漢的水域,它叫月湖。

  陳端禮不知道在數日的昏睡里,陳郁夢見了什麼,他的意識去了哪裡,他欣慰地點頭,笑語:「我與你娘當年住在查南海邊,你娘很喜歡那裡,黃色的塗灘長滿白蘆葦,太陽照耀下金黃光潔,每到夏夜,時常能見海螢,藍得發亮,煞是好看。」

  他撫摸兒子的頭,眼神十分溫柔:「那時孩兒才剛出生,像個小鮫人。」

  陳郁聽著父親的敘述,凝視半空的月湖,他眼眶微紅,他剛擁有上一世的記憶,他見過運載父親屍體的殯船,此時心情又感慨又欣慰。

  「爹,我們怎麼會在這兒?」陳郁手指窗外的月湖,他勉強能記起自己被海冥刀砍傷,中毒,隨後的事,他一樣都想不起來。

  「孩兒被休蠻砍傷,身中海冥毒,人間沒有解藥,唯有鮫邑能解,這才將孩兒送至鮫邑來。」

  陳端禮走到窗前,將窗戶推開,讓月華傾照室內,滿堂光亮,他笑道:「孩子,這裡便是鮫邑。」

  「爹,我知道。」

  陳郁的臉龐被月華映得明亮,他的眉眼舒展,嘴角微揚,他支起手臂,想從床上坐起,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他體弱乏力,陳端禮連忙將他按住,道:「還不能起來。」

  陳郁剛醒來,腦子還有點迷糊,此時身體的不適感也隨之蘇醒,他躺回床上,手捏住「被子」,這「被子」紋理和材質感都不大對勁,陳郁低頭去看,見自己披著一件男式的錦衣,很眼熟,這是阿剩的紫袍。

  陳郁喃語:「阿剩……」

  「自從孩兒中毒昏厥後,由晟日夜在孩兒床邊照看,剛被爹勸去休息,就在隔壁。」陳端禮也不意外兒子醒來後會提趙由晟,他的衣袍留在這裡呢。

  「孩兒要是想見由晟,爹這就去喊他。」

  此時趙由晟應該已睡去了,不過陳爹不介意去把他吵醒。

  陳郁搖了下頭,原來他昏睡了好久,阿剩一直在照顧他,阿剩肯定累壞了,讓他多睡會。此時的陳郁心裡其實很矛盾,他很想他,卻又不想見他。

  在昏迷的時光里,陳郁做了許多夢,他意識到有些夢不只是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那應該是他前世的事,在前世,他和由晟生離死別,他們至死心意也不曾相通。

  「爹,我而今醒來已經沒事了,爹也去休息。」

  「餓嗎?爹吩咐店家送食物過來。」

  「爹,我不餓。」

  陳郁醒來後感到倦乏,沒有胃口,他本該再睡一會,但他不想入睡,他很欣喜自己回來了,這一世爹活著,阿剩也活著,他不用編織夢境就能見到他們。

  陳端禮不願回房休息,他陪伴在剛蘇醒的兒子身邊,父子倆交談,陳郁詢問自己中毒後的事情,得知父親的海船安然撤離船冢,海怪襲擊劉家的船隻,獨獨放過陳家的船。

  當時受傷的陳郁在意識迷糊之際唱出鮫人的歌謠,海怪認得那支歌謠,使得陳郁所在的船隻免於遭受海怪攻擊,是他救下一船人的性命。

  被休蠻砍傷,毒性發作得很快,陳郁當時以為自己會死,他帶著迷戀與不捨,竭盡最後一絲神志去輓救船上的人,因為父親,阿剩都在船上。

  從父親那兒,陳郁還知道他中毒後,趙由晟提出將他送至鮫邑治療,且不顧自身安危,護送他前往鮫邑。

  鮫邑位於深海之中,即便有海獸庇護,凡人遨遊深海也是十分凶險,趙由晟在抵達鮫邑前嘔血昏迷,而陳端禮因以前出入鮫邑多次,症狀相對輕微。

  陳郁聽得父親的話,摩挲錦袍領子上的斑斑血跡,他想這是阿剩的血,他的手微微顫動,他最清楚阿剩為了他甚至可以連命都不要。

  「爹,我想去看阿剩。」

  原來自己是如此想念他,在夢里,由晟從無法對他言語,因為幾乎每一個夢里,由晟都躺在鮫邑的貝床上長眠不醒。

  「爹攙你過去。」

  陳端禮沒有反對,他懂他們小年輕的心思。隔壁寂靜,趙由晟應該已入夢鄉,孩子想見見他,就讓他見一下,兩人險些經歷生離死別。

  陳郁從床上爬起,在父親的攙扶下,慢慢走向趙由晟的房間,來到門口,陳端禮推開房門,趙由晟便就睡在床上,他睡得沈,沒有任何反應。陳郁在門口愣住,他掃視房間,青銅燈盞,月牙色的絲帳,粹白的貝床,還有床上沈睡的趙由晟,這樣的情景,他非常熟悉。

  他身披著趙由晟寬大的紫袍,慢吞吞走至床前,他凝視趙由晟沈睡的臉龐,神情凝重,他輕喚:「阿剩?」

  趙由晟無聲無息,月華透過絲帳,將淡藍的光映在他的額頭,他的臉色顯得蒼白,彷彿沒有溫度。陳郁伸出手,手指發顫,他顫顫巍巍去碰觸趙由晟的臉頰,貼上他的肌膚,指尖傳來暖意,原本泫然欲泣的陳郁,倏然綻露出笑容,趙由晟低垂的眼瞼在顫動,他睜開了眼睛。

  上一世,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下,等待了無數歲月的陳郁,從沒等來長眠的趙由晟睜開眼睛。

  「阿剩……」陳郁笑中帶淚。

  「小郁!」趙由晟驚喜地從床上坐起,激動得一把將陳郁抱住,他使得力道如此之大,以致陳郁覺得被他的手臂勒得快要無法呼吸。

  趙由晟的余光瞅見站在門口的陳端禮,他沒有停止他的動作,他死死抱住陳郁,再也不願撒手般。

  見趙由晟寬大的臂膀將因病而越發顯得瘦弱的兒子攬抱在懷,陳端禮心情頗微妙,他老人家選擇離開,留兩個小年輕互訴衷腸。

  兩個小年輕沒有互訴衷腸,陳郁頭枕著趙由晟的肩,躺他懷裡,趙由晟摟緊陳郁的腰身,兩人靠在一起看窗外的月華,他們都有千言萬語,只是此時一切都無需言語。

  陳郁想以後再告訴阿剩,他昏迷時做了許多夢,還夢見前世他和阿剩的事,在前世啊,阿剩口是心非,不肯承認自己的感情,若不是在他胸口發現染血的香囊,甚至無法知曉他的心意。

  陳郁換了個姿勢,頭枕在趙由晟的膝蓋上,手托住臉去看窗外的月湖,趙由晟不時梳理他的發絲,眼神溫柔似水,帶著愛意。

  這一世,他們心意相通,不會像上一世那樣留下遺憾,以致後來,一生一死,一死一生,真可謂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陳郁在趙由晟低下頭親他的時候,摟住對方的脖子,將自己的唇遞上,那是一個甜美的吻。

  月湖似銀河,從半空傾瀉,將滿屋照得明亮。

  作者有話要說:導演:有沒有嗅到快完結的氣息?

  ————————

  導演:你看小郁想起了前世的事,就問你慌不慌?

  由晟(抽煙):是有點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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