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趙由晟的祖父趙汝真葬在廣州,而沒有千里迢迢運棺去位於京城的家族墓地埋葬, 屬於較特殊的情況。趙汝真是個很特別的人, 他不循陳腐規則, 不受俗世約束, 由晟小時候得他照顧, 深得祖父喜愛,也許因此在性情和趣好方面近似祖父。
清明,趙父帶上家小,從泉州港搭船前往廣州。
海船揚帆出行,趙由晟站在船頭,看著海浪翻騰的汪洋,追憶前塵往事來。趙由晟對於前世的種種事,他不是樣樣記得清晰, 他對於陳郁死亡後到自己重生之前的事,就如墜霧中, 他後來遭遇了什麼, 他又是因何重生回少年時,他毫無印象。
夜晚,趙由晟臥在船艉舒適的床上,窗外能看到稀廖的星, 他仰望海上夜空, 身下隨波搖晃,他沒有入眠,他想著陳郁。
海船隨波行進, 海面上是茫無邊際的夜,此刻他離陳郁很近,也很遠。
從廣州掃墓回來,船泊在泉州港,趙由晟和母親、弟弟辭行,直接跟隨父親去往寧縣,緊接著,他返回溪花書院就讀。
每日,趙由晟出入山林鍛鍊身體,練劍,待齋捨里讀書,他的日子充實。
細雨綿綿的春日在不覺中過去,炎熱的夏日到來,時不時有名流,官員前來拜訪三溪先生,先生授課的時間短了,學生的生活悠哉起來。
茶溪畔的草亭,草頂年久朽敗,趙由晟親自上陣,拿鐮刀割草,搭梯修葺,讓它完好如新。草亭成為他消暑的地方,他常在草亭讀書,歇息,因是他修葺的亭子,別的書生也不會佔他地盤。
午後,錢伍送來當月的生活費和所需物品,趙由晟將一封信交予他,錢伍把信揣懷裡,看也沒看信封,笑說:「郎君又給陳家的小員外寫信了。」
趙由晟不認為他寫得勤,在他看來信件往來並不頻繁,差不多一月才有一封,基本都是由錢伍攜帶。
淡然看視一眼錢伍,趙由晟問:「我父幾時出兵剿戴雲寨的盜寇?」
「小的聽明公說,要等從州里調些兵馬來。」
「幾時能調來?」
「小的聽風聲,就在這幾天內,不出五天。」
「行,我知了。」
錢伍離去,草亭很快只剩趙由晟一人。
寧縣山林綿延成片,常有盜賊躥入山中躲匿,自老趙上任後,盜賊但凡露頭,總會被緝拿,不曾給地方造成的危害。這幫黛雲寨山賊,純粹是從江南東路流竄而來,賊首是洪州人。賊寇被洪州官兵攆趕,賊部南下,藏身於寧縣的山地,結寨黛雲山。
盤踞山中的賊寇,常下山侵擾百姓,為害一方。
溪畔白蘆葦成片,風吹過,齊齊搖動,風也泛起安瀾溪水,皺出漣漪,趙由晟擱下書,背手而立,望著遠山。
前世,老趙正是因為這次剿寇的功勞,得到擢升,也正因為這場剿寇行動,展露他的軍事才能,才會在三年後臨危受命,鎮守福州。當了五十多天的福州知州,盡職盡守,披甲戰死。
如果老爹沒有這次的戰功,得不到擢拔,寧縣知縣的任期滿,給派去別的縣繼續當他的小知縣,他也許不會死,而母親也不會因此而身隕。
趙由晟要願意,自然可以破壞這次剿寇行動,事實上他來寧縣前,還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兩日後的清早,雨露沾葉,滴落在趙由晟眉梢,他走神了,聽到三溪先生在喚他,抬起頭,身處天地課堂中。山澗潺潺,一眾同學正襟危坐,三溪先生居於其中,他臉上無怒無惱,用平緩的語氣說:「由晟,適才喚你可聽見?」
「學生聽見了。」由晟離座,身子前傾,躬身行禮。
「近日因洪州賊寇未剿,流言四起,爾等靜心讀書,切不可自亂心神。」三溪先生拂動袖子,淡定而莊嚴,如同石像般。
「是。」學生們齊聲應和。
課後,三溪先生獨自將趙由晟喚到一旁,說趙父邀他前往縣城,運籌畫策,午時會有皂吏來接他。
趙由晟詢問:「山長,幾時攻打?」
三溪先生道: 「聽聞兵馬到齊,將在明日。」
趙由晟說:「學生願與山長同往。」
午時,果然有皂吏前來接走三溪先生,趙由晟同行,兩人抵達寧縣,兵馬已聚集在城門外。調來的州兵不多,只有一支百餘人的小隊,縣尉自領一隊,再加上臨時募徵的當地百姓,勉強撐起場面。
老趙一見兒子跟來,說他:由晟,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趙由晟說:兒已經十七歲了,願為父親效勞。
老趙見兒子堅毅的眼神,挺拔的身姿,拍拍兒子肩膀,心中欣喜虎父無犬子,一時忘記趙母知道會罵死他。
一隊人馬開往黛雲山的山腳,仰望險峻雄奇、綿綿起伏的山脈,從州里來的士兵都生了怯意,在這樣的地方,攻打山寨,可知將會是多麼的艱巨與危險。
在率兵抵達當地之前,老趙早已摸清山寨的位置,隊伍中也請來兩個挖草藥的人帶路,採藥人對黛雲山門兒清。
夜晚,趙父和三溪先生、縣尉等人在一起商討如何成功鏟除這群盜寇,趙由晟也在場,他只聽不言。縣尉認為就現在的兵力,無法徹底剿滅這群盜寇,不妨將他們攆跑,譬如攆過地界,讓他們去別的縣,當然後面這句縣尉沒直說。
三溪先生認為可以不攻打,圍兵直到他們斷水斷糧,下山投降。
「我與三溪先生部分謀合,不過……」老趙在案上攤開一張地圖,手指地圖上標出的山寨,「必須攻打,打殺他們氣燄,再斷他們飲水,方可降服。」
趙由晟聽後,靜悄悄起身,走向院中,天上一輪彎月,村落里處處有舂米聲,家家為官兵準備明早的炊糧。進村時見到幾棟被賊寇焚毀的房屋,見到數位百姓前來跟趙父哭訴,說家中的豬羊被搶,子女遭賊寇掠上山寨,盜寇種種行徑,罪不可赦。
夜深,人們已入睡,老趙房間的燭火還亮著,趙由晟清楚父親習慣,他應該還在讀書。老趙涉及廣泛,尤愛兵書,能親自領支小部隊打仗,也算了卻他心願。
宗子無緣高官,更不可能成為軍隊統帥,朝廷防他們跟防賊似的。
趙由晟回到自己位於隔壁的房間,解衣入睡,卻是輾轉,他當初來寧縣,想過一百種讓老爹不參與剿匪的辦法,譬如,讓老爹瀆職,免職,但他沒有下手。
庇護治地的百姓並無錯,懲惡揚善,伸張正義並無錯,再則山民何其無辜,得為他個人的私念,而遭受更多的苦難。
一覺未能到天明,四更天時,外頭就已經人聲喧鬧,軍民開始準備伙食。
天剛亮,官兵便就出發,老趙穿戴甲胄,佩劍,騎馬在前,趙由晟也是一身沈重的盔甲,跟隨在後,他沒武器,讓錢伍給他弄來一張軍弩。
官兵進攻山寨,從早打至午時,老趙騎馬督戰,趙由晟緊隨,父子不畏危險,出現在戰場的身影,鼓舞了士氣。賊寇在洪州攻陷過縣衙,奪了軍資,竟有一張巨弩,在這次戰場里巨弩射傷數人,打退官兵前兩次的進攻。
縣尉帶人堆柴東寨門,放火焚燒,攻破一門,章義衝在前,砍倒數位賊寇,還一劍劈裂巨弩。賊寇殊死反抗,官兵被殺退,死傷不少,老趙鳴金收兵。
騎在馬上的老趙,手揮長劍,英武得像員大將,顯然早有賊寇猜測到他是官兵的頭目,暗暗瞄准他,朝他射去冷箭。利箭射中老趙,使得他人從馬背上翻落。
「明公!」一眾屬下忙奔過去。
趙由晟驚慌要趕去,見父親迅速從地上站起,大聲說:「沒射傷,不要慌!」
箭羽射中他的護心,那是十分牢固的鋼面,趙父撿回條命。
見老爹無事,趙由晟策馬上前,舉起弩機,穩穩瞄准寨樓上正往回逃的弓手,他扣動扳機,箭羽飛出,一箭將那人射落門樓,這是趙由晟本能的反應,重生的他睚眥必報。
趙由晟朝那墜下門樓的弓手前去,低頭看他,那人腹部中箭,鮮血殷紅,已經摔暈。眼前一大攤血,勾起趙由晟的記憶,他的眸中腥紅一片。
他的拳頭攥緊又松開,額上滲出冷汗,他遭遇過血腥殺戮,有瀕臨死亡的痛苦記憶,哪怕隔世,那感覺仍如此鮮明。
一隻手搭上趙由晟的肩,他用力撥開,神色駭人。
「由晟,你殺人了?」
是老爹的聲音,趙由晟抬起自己的手,愣愣看著。他是殺人了,前世,在面對死亡前,他搶過左益軍的手刀,將對方捅倒,利刃穿過血肉的聲音,觸感,都還在耳邊在手上。
「郎君真是神勇無雙,一箭就將偷襲明公的賊人射落!」縣尉說得激動,若非親眼所見,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趙父表情複雜的看著兒子,仍處於吃驚狀態,兒子才十七歲,殺人了。不對,他面對血腥戰場如何能如此冷靜,又是為何能將弩機用得這般嫻熟?
這一役,官兵損失不少,賊寇損失更慘重,再不肯出寨應戰,而官兵也將山寨圍得水洩不通,尤其重兵把守水源。
趙父跟寨兵耗了幾天,推測他們肯定渴得快撐不下去,他讓士兵將招降書射入寨中。趙父招降書里表示只要寇首等數人的性命,稱其他人是受賊首蠱惑,一時糊塗,早日醒悟,他會寬大處置。
過了兩日,山寨嘩變,一個小頭目殺掉賊首和名單中人,派人請降。趙父親領官兵,進入山寨受降,將賊寇押下山。賊寇垂頭喪氣,浩浩蕩蕩走下山投降,這時官兵才真正意識到他們打敗這群流竄多地的凶惡盜寇,戰功赫赫。
趙父審訊賊寇,有罪的收監,覈實無罪的釋放,且給予安置,保得性命的賊寇,感謝他的仁慈與寬厚,這些是後話了。
黛雲山降寇,使趙父一戰成名,他今年任期滿,必然會晉升,授予更好的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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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寨的哨望台很高,一位瘦小的士兵像只猴子般攀到上頭,眺望遠方,像似看見了什麼,他把手中的彩旗揮動。他還喊了些什麼話語,但哨望台上風很猛,他的聲音被風卷去。
當他爬下哨望台,忙去稟告巡檢使:小的望見陳承節家的海船正在駛來!
駐守在水寨的巡檢司官兵,開始行動起來,他們搬運酒肉上船,解船繩,乘船出海迎接,他們乘坐的都是軍船,船上配有槳手,行進速度很快。
陳端禮父子、戚適昌與巡檢使夏旭同乘一船,夏巡檢官職不高,但權重,在海港,他就是攔住海船出入口的一隻老虎。夏巡檢一般不會親自出迎歸來的海船,只有那些乘載幾百人的大型海船出現在他管轄的海域,他才會盡地主之誼。
陳端禮有巨船一艘,大船四艘,五船以:「仁義禮智信」分別命名,巨船被喚為福信船。今日歸國的便是福信船,船上乾辦是潘嘉,部領是戚部領。
這是艘遠航海船,途徑過無數番國海港,在冬日發船,隔年的夏日才回國。
漂泊海外十餘月,終于歸國,船上的水手和搭乘的海商都聚集在甲板上,用力揮手,歡呼。巡檢司的快船接近福信船龐大的身軀,船上縋下繩梯,官兵將酒菜搬運上船,犒勞遠航者。
陳端禮和陳郁便也是沿著繩梯,登上自家的海船,潘乾辦和戚部領及一些老船工都圍簇上前,激動道:綱首來了!有的說:小東家也來啦!
「大家一路辛苦!」陳端禮向他的船員們抱拳致謝,這些人為他出生入死,運來千萬里之外的海貨,都是幫他掙錢的人。
「這些是夏巡檢犒勞的酒菜,大家盡情飲用,不必拘束!」
得陳端禮話聲落下,水手們立即將堆在一旁的美酒和佳餚搬走,歡天喜地,過節日般。
圍簇的人散開,去享用食物,陳端禮身邊還留著一些人,都是老面孔。陳端禮退開身,示意戚適昌上前,他說:「老戚,你看誰來了。」
戚部領這才留意兒子到居然也在,他用力將兒子抱住,喜不自勝。很快,戚部領放開兒子,打量他的模樣,見他一身的裝束,很驚訝,竟像個紈絝子弟,比他老爹還氣派。戚適昌得意洋洋,跟老爹說他住在陳家,並且陳綱首還讓他讀書,給他錢花呢。
陳端禮和老船員交談,陳郁獨自離開,他撫摸船身,登上通往船艉的木梯,這艘船勾起了他的記憶,他當年回國,搭乘的就是福信船。
陳郁將手搭在船艉的圍欄上,眺望海上翻動的浪花,聽著頭上海鳥的叫聲,海風拂臉,他開心笑著。他喜歡海洋,那麼遼闊而自在,逍遙而暢意。
「郁兒果然在這兒看海。」
父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笑意。
陳郁仰頭望向鼓動的巨帆,還有船桅上徘徊的海鳥,陽光燦爛耀眼,他眯起了眼睛,笑得燦爛:「嗯,我喜歡這裡。」
他從海上來,雖然不清楚嬰兒時和母親生活在什麼地方,但那必定是個被海潮氣息籠罩的地方,有湛藍的天與雲,深藍的海。
被一隻溫柔的大手摸了摸頭,陳郁抬頭看身邊人,當年那個高大的父親,而今已不十分高大,自己個頭追上父親的肩膀。
「爹,我娘是哪裡人?」
「怎得又問起這事。」
「爹不說,我以後就自己出海找尋。」
陳郁嘴角楊起,看見風向標上的戴勝鳥,如見老友,它似扇子的尾巴已經有點掉色,他從七歲回國至今,一眨眼也過去許多年。
陳端禮聽著熟悉的海潮聲,想著兒子這句話,笑道:「往後會有人代孩兒出海,航海可是件危險的事。」
他為兩個兒子掙下了家業,兒子們只需享用,無需像他當年那般親自領船出海,歷經艱險。
「爹,世上真得有鮫邑嗎?」
「孩兒從哪裡聽來?」
「遠涯告訴我的,他說鮫邑是鮫人的故鄉。」
陳端禮老早就覺得鄭家那個小子賊頭賊腦不省事,很像鄭三官年少時,不虧是父子。自從陳郁知道他半鮫的身份,陳端禮有些事是有意告訴他的,只是還不到時候,本想等他再年長幾歲。
「爹?」
「孩兒對於鮫邑還知道哪些?」
「遠涯說鮫邑在崑崙洋里,一挨近它羅盤針就會亂跳,濃霧遮天,船和人都困在霧裡,怎麼走也走不出來。」
傍晚,海上起風,船帆啪啪作響,船艉的甲板上,只有父子倆的身影,他們的對話聲音不大,消失在風和潮水聲中。
陳端禮輕輕點了下頭,幽幽道:「那不是個常人能見到的地方……」
晚霞在天邊暈染,籠罩上父子倆的身影。
天黑後,福信船在泉州港靠岸,陳繁已在港口等候,身邊還有兩位市舶司的官員。海船上掛滿燈籠,港口燈火如晝,熱鬧不亞於白日。市舶司的官員登船,跟陳端禮寒暄兩句,開始登記船員和貨物。海船運來的香料會被官博(官方收購),而所有的貨物,都需要抽稅,十抽一。
官員在船倉忙碌,自有潘乾辦等人招待,陳繁站在主桅的兩盞大燈籠下,掃視甲板上往來的人們,時不時有老船工上前來問候。
船上的人們大多知道他是陳端禮的長子,不知道的,見到這樣的情景,一問身邊人也能知道。他將是陳端禮的繼承者,以後福信船的主人,他們日後的東家。
陳郁在燈火下,觀看從船艙里源源不斷抬出貨物,這些貨物被分批次吊運下船,這是非常壯觀的場面,船上是無數像螞蟻一樣繁忙的水手,船下是一個又一個背貨,拉車的腳力。
他看得興趣勃勃,舉止仍帶些許孩子氣。
船上載有大量貨物,要搬運完得花費數日,陳端禮將監督的事務交予陳繁,他帶著陳郁先行回家。
福信船這趟歸航,陳繁展示他的才幹,也在船上的乾辦、部將及搭船的海商面前樹立威信。他年紀輕輕,已有幾分父親當年的領導風範。
陳端禮認同長子的才能,也開始著手栽培陳郁,他帶小兒子去舶司庫熟悉香藥官博的過程,並讓他跟隨潘乾辦前去寧縣的窯廠,訂購明年將裝運上船的陶瓷。
寧縣多山嶺,盛產陶土,而且森林茂密,能砍伐燒陶,寧縣有一家鬥尾龍窯,是陳家的生意夥伴。
潘乾辦帶上陳郁前往寧縣的鬥尾龍窯長見識,陳郁觀看陶瓷製作的流程,熟悉熱銷的陶瓷器型,結識陶窯主人和陶匠。潘乾辦因要留駐陶窯幾日,問陳郁要不要回去陳家老宅等他。
但凡燒陶瓷的地方,柴煙繚繞,灰塵飛揚,離村落又遠,吃住簡陋,在潘乾辦看來,實在不適合陳郁居住。
陳郁說他想去茶溪的溪花書院拜訪一位朋友,潘乾辦便就派上自己的外甥葛桂金與數位僕人,一路護送陳郁。
陳郁知道,趙由晟還在溪花書院,他很想見他。
作者有話要說:——————————————————
趙父:嗯,一百種坑爹方式?
由晟(淡定):父親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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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兩人下章見面,阿剩也該滾回泉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