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佛 [81]

　　深夜， 麒麟， 容葉， 九炎三個人在河邊找到了西澤。

　　和攤在他脚邊的一堆機器零件。

　　三個人面面相覷， 完全搞不懂眼下這是什麽情况。

　　只好問西澤：「長樂呢？」

　　西澤：「……」

　　很久以後，他們幾個回想起當晚那一幕的時候，已經記不清自己的大腦在想什麽了。

　　只記得兩種感覺——

　　震驚， 和悲傷。

　　很多事情都發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但是在這件事真實發生前， 沒有人會往糟糕的方面去想。

　　長樂家中， 四個人坐在客廳裡。

　　西澤倚靠在落地窗邊，望著天上黯淡無光的月亮發呆。

　　九炎和容葉幷肩坐在沙發上。

　　容葉盯著茶几上的《地球通史——末世新紀元》一書發呆。眼神恍惚間，斷斷續續低聲抽泣，連帶著肩膀一顫一顫。

　　九炎雙腿叉開，十指交叉， 低低埋著頭， 上半身快要和地面平行了。

　　他覺察到容葉的低泣， 鬆開手指， 單手繞過她的後背， 將她攬進自己懷裡。

　　容葉的臉乾脆貼在九炎胸膛口上， 隱忍啜泣起來。

　　麒麟站在長桌旁。

　　桌面上放著長樂炸裂開的屍身，以及撿回來的零零散散的機器碎片。

　　麒麟雙手抓著

　　桌子邊緣。

　　越來越緊。

　　越來越緊。

　　他說：「她從來不讓人檢查她的身體。」

　　「……從我見到她開始，她從來沒有做過體檢。」

　　麒麟自以爲自己很瞭解長樂。

　　長樂的一舉一動他都記在心裡。

　　他知道， 長樂不需要人類的飲食也能保持充沛的體力，知道長樂多次自殺而不得， 知道長樂生活的這個世界很奇怪。

　　長樂也知道這些。

　　她超乎常人的怪异能力，讓她覺得自己像個怪物。

　　要說長樂唯一的弱點，那就是怕知道自己身體的秘密了。

　　她拒絕體檢，就是怕體檢檢查出自己身體有哪些部位發生异變，讓她變成了一個怪物。

　　麒麟也一直是這麽以爲的。

　　他從未想過，長樂的體內，竟然和他一樣，全是機械。

　　……這不可能。

　　那樣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麽會是機械呢？

　　兩行機油再次從麒麟眼角流下來。

　　他聲音難過，對著長樂的殘骸說道：「……我真是烏鴉嘴啊。什麽只有你和我是同類，我才不想和你做同類啊。」

　　四個人從深夜坐到黎明，再到深夜，再到第二個黎明。

　　西澤掀起疲憊的眼簾，陽光刺眼，他抬手遮了遮陽光，動了動酸痛的兩條腿。

　　回頭望著長桌上的機械軀體。

　　好久，喃喃了一句：「她的數據……」

　　……沒錯。

　　就算她的軀體不在了。

　　只要將主芯片數據保存下來。

　　他就可以復活長樂——

　　用仿生人的方式。

　　這想法像極了他的先祖復活長禮的那時候。

　　西澤管不了那麽多。

　　他扯開酸痛的雙腿，三步幷作兩步向長桌跑來。

　　在長樂的體內一番尋找。

　　麒麟：「……沒用的。」

　　「我檢查過，核心芯片已經啓動自毀程序，在長樂爆炸的那一刻，芯片也毀掉了。」

　　西澤霎時像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樣。

　　雙手凝滯在空中。

　　不知該放弃，還是繼續找尋。

　　在場所有人，只有麒麟還勉强維持著理智——

　　作爲仿生機器人，他始終將數據，邏輯，與理智放在第一位。

　　可是與長樂相處的兩千多年來，情感却從理智之中誕生了。

　　現在的他，只能用大量運作數據的方式來提醒自己，他是人工智能，他必須做出最合理的判斷，他必須分析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麒麟內心一陣翻涌。

　　隨後，他漸漸平靜，開口道：「我先說我的結論。」

　　「我認爲，這一切都是『它』搞的鬼。『它』爲了幫助地球跨越大過濾器，所以製造長樂……」

　　說到這裡，麒麟一頓，聲音有些難過，「所以製造了仿生人長樂，將她送到地球，給予她各種提示，命令她幫助地球跨越大過濾器，完成自己的使命。」

　　「所以，時空隧道僅僅可以爲她一人開啓。至於……」

　　麒麟抬起視綫，打量著西澤，目光裡充滿了複雜。

　　西澤眼神灰暗，深邃有神的深藍色瞳孔，此刻宛如一汪死水。

　　他搖了搖頭。

　　西澤從小到大一直定期體檢，他可以確定，他是真實存在的人，不是仿生人。

　　只不過他也不明白，爲什麽自己可以通過時空隧道。

　　「有一點不對。」

　　西澤說。

　　麒麟：「什麽不對？」

　　西澤：「……至少在地球末世前，長樂是真實存在的人。」

　　一頓，又說：「她的時間，早停留在了末世前那一晚，和其他幾十億的地球人一樣，憑空消失了。」

　　麒麟點了點頭。

　　「沒錯。長樂，長禮曾經都是真實存在的人。仿生人也是以真實存在的他們爲原型創造出來的人類。」

　　聽到這裡，西澤忽然想起了什麽。

　　下一秒，滿腦子都是長樂和他講過的，她十八歲爲止的生命。

　　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光。

　　和朋友一起玩耍的時光。

　　還沒有談過戀愛，吉尼斯世界記錄上，單身兩千多年的第一母胎單身狗。

　　她和他說這些回憶時。

　　始終保持微笑。

　　她表現得不太明顯。

　　但是他能看出，她還有很多心願沒有完成，很多事情沒有做過，還有很多遺憾。

　　一切都隨著末日的到來，戛然而止。

　　……

　　再後來的後來。

　　沒有奇迹發生。

　　至少，在容葉和九炎走到生命盡頭爲止。

　　奇迹沒有發生。

　　他們到死，也沒有等到長樂回來。

　　哪怕是一個仿生人長樂也好。

　　一個也沒有等到。

　　兩人雙雙去世前，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才終於明白——過去曾經多次在緊要關頭出現的長樂。

　　這一次，是真的離開了。

　　兩人剩餘的幾十年生命裡，將身心全部奉獻給了新生國家的建設。

　　多虧於此，國家逐漸從戰亂的陰霾中走出來，走上穩步向上發展的道路。

　　在長樂離開後的第七十八年，西盟星舉辦了一場「征服太陽」行動的慶祝大典。

　　這一天，環繞太陽的太空城順利投入運營，未來，這裡將成爲許多人類居住和生活的地方。

　　這一年，西澤已經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

　　在征服太陽項目順利落成後。

　　西澤宣布退位。

　　他終身未娶，沒有子嗣，他的兄弟姐妹在過去的戰亂中幾乎全被西流替換成了仿生人仿生人是無法成爲皇帝的。

　　所有人都在勸他，他至少應該留有自己的子嗣，讓西盟家族的統治在西盟星延續下去。

　　他沒有聽。

　　幾十年不婚不娶，逐漸讓公衆覺得，這是一個不能生育，固執任性的老頭子。

　　他的下屬，他曾經幷肩作戰的兄弟，他的子民，沒有人理解他的不婚不娶。

　　只有容葉和九炎還懂他，還站在他的身邊，念叨著過去的故事。

　　世界日新月异。

　　人們關注的焦點總在千變萬化。

　　幾十年後，再次提起長樂這個名字，沒有人還記得她的存在。

　　只有西澤記得，容葉記得，九炎記得。

　　過去，他們三人時常圍坐在一起，聊一聊回憶。

　　有些故事，容葉甚至聽到倒背如流了，却還想一直聽下去。

　　後來，容葉和九炎也離開了。

　　西澤沒有任何人可以交心的談話了。

　　他只能去地球，找麒麟說說話。

　　前幾十年裡，麒麟固執的守在長樂家中。

　　他相信長樂某一天還會再回來。

　　過去，他在地球上等了長樂那麽多年。

　　這一次，不過是等的時間久一點而已。

　　他能等。

　　他不怕死。

　　可是又過了幾十年後。

　　某一天，西澤再次去地球尋找麒麟。

　　來到長樂家中，發現麒麟已經關閉程序，安靜地躺在維修間裡，身邊堆著這些年長樂給他換過的零件。

　　麒麟也離世了。

　　但他留下一段數據信息。

　　上面寫：

　　【長樂，如果你哪天回來，請你再次開啓我的主程序。】

　　【你放心，所有數據都保存在雲端。地球存在一天，我的數據就不會消失。】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西澤望著這段文字。

　　手有些顫抖。

　　這些年來他嘗試過無數次，將長樂講給他的那些故事，那些回憶，全部轉化爲數據模式，通過電腦建模情景再現，結合大量的數據分析報告，試圖從中一步步提取出長樂的人格意識和特點，試圖用數據和仿生軀體結合的方式，復活長樂。

　　哪怕只有一點。

　　哪怕只能獲取一部分意識。

　　他都想再一次見到長樂。

　　可他從未成功。

　　只能造出和長樂一模一樣外表的仿生人。

　　却無法再造她的靈魂。

　　西澤嘗試了一生。

　　失敗了一生。

　　臨終前，他躺在病床上回顧自己的生命時，才發現十八歲已經是他的巔峰了。

　　——那是他和長樂認識的那一年。

　　——那一年，長樂還在，他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