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去看看
易塵幷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 但是她覺得,自己不能一直待在朽寂魔尊的身邊。
雖然朽寂魔尊始終表現得溫和而又體貼, 君子端方般修雅於內,但是易塵也不會忘記這是個魔道修士。魔道修士雖然不能說是大奸大惡之輩, 但是在缺乏理性與道德的約束之下, 行事難免會有些乖戾肆意。
雖然說現在對她還蠻溫柔體貼的, 誰知道會不會因爲一些原因就轉手摘了她的腦袋?
易塵幷不想用自己的小命去考驗魔修的道德底綫。
根據先前光明正大聽來的信息, 易塵可以確定的是魔尊正背著少言謀劃著一場布局, 而這場布局涉及了這場觸動易塵敏感神經的「極九」大會。雖然不知道魔尊具體到底做了什麽,但易塵只要想到原著中一筆帶過的叙述, 就覺得心裡頭微微一緊。
與其被魔尊帶回魔宮關起來,從此插翅難逃, 還不如先搏一把, 沒准能逃出生天呢?
易塵也沒想過自己逃脫的過程會這樣順利, 又或者說,她似乎太過低估於自己香水的作用了。
能讓朽寂魔尊吐血陷入魔障?哇哦, 突然感覺自己精神抖擻, 渾身充滿了力量呢!
易塵提著裙角快步往前走, 她從竹葉空間中學了幾個小法决,雖然沒能弄清楚原理, 但是只要念對咒語掐對手印就能使用了。她不敢低估修士們一日千里縮地成寸的術法, 所以一直很小心不要在路上留下脚印, 還掐了一個禦風的小法决在自己的脚下, 一眨眼就跑出去了老遠。
這樣漫無目的飛奔的結果, 就是等天邊濛濛亮了,易塵才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
看著周圍一望無際的黃沙塵土,易塵險些綳不住面上淡然的神情,之前天色較黑她也沒能看清楚周圍的環境,誰曾想到那魔尊居然把她帶進了沙漠裡?因爲身邊有魔道修士寸步不離,易塵也不敢四處張望打量環境,所以這一路走來都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
易塵打算前往蒼山,但是如今她就算再不知世事,也得明白沙漠地界距離蒼山應有十萬八千里。
一身天水碧色留仙裙的易塵茫茫然地站在沙漠裡,仿佛落跑的新娘子,渾身上下都寫滿了離世而居的格格不入。
忽而,易塵聽見了非常細微的動靜,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似乎有嘈雜的聲響,隱隱能聽見刀槍劍戟摩擦之時刺耳的厲鳴。
聽見這個聲音,易塵心神一震,有一些歡喜却也更加警惕,畢竟對於來自异世界什麽都不懂的她來說,這裡任何一個人都可能置她於死地。
但是有人就證明有離開此地的機會,如此一探究竟,總比迷失在沙漠裡或是被魔尊重新抓回去要來得好,不是嗎?
易塵朝著聲音的方向摸索了過去,她却是不知道——她如今站在仙魔人三界的交界處,名爲「天地爐」的死亡沙漠之中。
這一處人間煉獄裡處處燃燒著無形的陰火,除非心智堅定之輩,否則等閒人士來此必定會被喚起無窮心魔,最終死於迷亂或自相殘殺。
天地爐與東海歸墟共名「陰陽水火井」,是溝通三千世界樞紐,是仙魔兩界人士奉之爲禁忌之地的通靈寶地。
此處栖息了無數强大却無神智的凶獸,這些凶獸曾經荼毒四海,只知曉殘殺與吞食。是天道出手將這些只知殘殺的凶獸困於此地,以天地煉之,故而此地名爲「天地爐」。
這是天道對這些凶獸的一種限制,也是一種保護。
每隔一世,三界中的佼佼者們飛不過蒼山另一頭那沒有盡頭的滄海,只能穿過浩瀚無垠的天地爐沙漠,最後抵達被呈環形包圍在中間的群仙山,踏上九千九百九十九階臺階,抵達蒼山雲頂,拜見道主。
仙者如此,魔修如此……世人,也是如此。
顧留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沫,白晰秀氣的一張臉上滿是污血,狼狽得早已看不出最初風流瀟灑的模樣。
「耳報小兒,還能堅持否?」衣衫落拓的秦老斷了一條手臂,兩鬢隱隱斑白,整個人看上去仿佛蒼老了十幾歲一樣。但是他依舊神采奕奕,目有神采,腰背魁梧而又筆直,「沒想到來時路坎坷,返途之多艱,竟仿佛天要亡我等。」
秦老這麽說著,却是朗朗一笑,面上毫無陰霾之色,眉眼只有豁達與暢快。
「別耳報小兒耳報小兒的叫了,晚輩姓顧,名留,再三回顧,伊人難留。」
白面書生,也便是顧留,他的衣領被秦老提著,從口裡嘔出一口血來,脚步虛浮地跟著秦老往前走。
「道無止境,不言歸途,我們既然想回頭,大道自然得讓我們死在這裡。誰讓我們不知好歹呢?」
說著說著,顧留又是一聲撕心裂肺地咳嗽,硬生生嘔出兩口血來,裡頭還夾雜著些許內臟的碎肉。
秦老雖然斷了一隻手,手裡還提著一個人,但脚步却絲毫不慢,仿佛有縮地成寸的神通。他們這些紅塵客自遠方而來,跋山涉水歷經萬難隻爲了一窺仙魔大會的盛景,却沒想到連蒼山雲頂都上不去,秦老爬了八千六百七十一階臺階,顧留爬了五前三百六十六階臺階,最終却還是失敗了。
親叩仙門失敗,只能無功而返,誰想再次經過天地爐時竟驚動了此地長眠的凶獸九嬰,一行人楞是死得只剩下他們兩個。
秦老損耗過度,斷了一條手臂;顧留被九嬰甩了一尾巴,去了半條命,雖然如今還活著,却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能跋涉天地爐抵達蒼山地界的武者誰不是名揚四海大俠與英雄?却沒料到凡人渺小如此,在仙魔眼中一如塵埃,什麽都不是。
秦老閱盡滄桑,心性豁達,倒也看得開;可顧留遭遇此難,不說心灰意冷,也難免有幾分戚戚。
「顧家小兒啊,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老夫送你一程,若是能或者回去,以後就放下這份心,老老實實繼承家業吧。」
秦老難得苦口婆心一回,他慣來是個心性豁達不愛管教別人的,可是到底不忍心看這執拗的孩子撞得頭破血流,還是提點了一句。
「有時候啊,人是真的不能不看命的,天道說你沒有修仙的那個命,你就得老老實實地當個人啊。當人也沒有什麽不好的,七情六欲人間冷暖也是一門品不完的學問啊,何必非要執著一條登天路呢?這要是執拗到最後,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時間去品自己所走的路了,豈不是遺憾嗎?」
顧留不應聲,只是輕咳了兩下,嗓音嘶啞地呢喃道:「我……我不甘心……明明道就在前方,我却只能看著,只是看著……好……不甘心。」
說著說著,鐵骨錚錚的好男兒臉上就流下了兩行泪來。
「你這娃兒啊。」秦老嘆息,「跟老夫年輕時可真像,一門心思就是要走得更高更遠。不過這也怪不了你呐,這神州大陸上的人,誰不想修仙得道啊?誰的心裡沒有一股執念,想要淩駕青雲之上?那條路太廣博浩大,太高遠壯闊,引得凡人如撲火的飛蛾,致死無悔啊。」
秦老有些憾然地回想,年輕時他不也是這樣的嗎?憑藉著一腔熱血,相信著我命由我不由天,以爲自己能爲自己掙出一條路來。
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
「不甘心,就不甘心吧。年輕時拼搏一把,沒什麽不好的。」秦老拎著一個人疾馳在沙漠之上,他不敢停下脚步休息片刻,因爲只要他們稍有鬆懈,那可怕的凶獸就會從地底下飛竄而出,眨眼間就將他們吞吃入腹,「等到你老了,沒力氣去追了,或許就有心情回過頭,去看你來時路上的那些風景了。雖然不是你想要的,但是也別有一番韵味不是嗎?」
顧留默不吭聲,秦老也不再多話,只是兩人那快被黃沙模糊的視野裡,突然出現了一江秋色渲染而成翠色。
秦老神情一時恍然,他看見那一身青衣的女子遠遠而來,衣袂當風,裙角無風自動,一派翩然瀟灑。
滾滾黃沙玷污不了她衣袂的一角,那女子墨發如綢,宛如江南水鄉之地閒庭信步的閨秀,自有從容矜雅。
——宛如臨江而立的仙。
秦老看著看著,突然忍不住笑出了聲來,他胸腔內氣勁震動,有如雷鳴。
他將顧留拎到了近前來,忍不住放聲大笑:「顧家小兒!你的運氣可真好啊!」
比他好太多太多了,沒有那麽多執迷不悟的絕望,更沒有那麽多撞得頭破血流後鹹澀的血與泪。
顧留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不知道這位不靠譜的長輩又在發什麽瘋,却聽秦老說道:
「一會兒啊,抓住了那一綫的生機,可千萬千萬——不要放手。」
這是秦老最後留給顧留的一句話,聽得他滿頭霧水,不解其意。
下一秒,顧留就感覺到一股巨力襲來,他被秦老高高地拋起,用力地甩了出去。
秦老的聲音宛如雷鳴,震得他耳膜生疼:「還望仙長慈悲!救我這孩兒一命!秦某入了地府,願爲仙長立長生碑。」
顧留勉力地睜開了被風沙迷住的眼,却只聽見一聲尖銳宛如嬰兒啼鳴般的尖哨,隨即風沙四起,模糊了視野。
牛身龍尾、生有九條蛇頭的凶獸尖哨著嬰啼,宛如噴涌的岩漿般從地裡躥出,眨眼便吞掉了秦老所在的那一方土地。
滾滾黃沙迷了眼,蒙不住世人求道的心。
顧留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嘔出一口血水,拼命扭頭想要往回看,却只能徒勞地流泪。
想到秦老臨死前的話語,一片灰朦之中,顧留只能不管不顧地伸出手,拽住了眼前一角夜雨染就的碧色裙角。
「求您……」
他視野裡的那一角碧翠,仿佛海天一色的剪影,是蒼穹,亦是海洋——是窮天途,亦是山海間。
「我想去看看……」
「我只是想去看看……」
——去看看天之涯、海之角,天地多遼闊,乾坤多浩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