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論天道
一個真正甘願爲天下蒼生犧牲的人, 往往幷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爲是一種「犧牲」。
我應該去做,我想去做, 不是誰逼迫的,不是情非得已的,到了他們這等境界, 已經無需畏懼紅塵中的輿論與道德觀念, 更不在意世人的眼光。
我不想去做的,誰都不能逼我;我願意去做的,誰都不能阻止我。如此而已。
少言之所以選擇身化天柱, 是因爲他的實力與修爲已經達到了此界巔峰,即便尋求飛升也不知上界在何處, 故而他選擇以身合道,爲的就是從天道的手中奪取一綫的生機, 修仙問道永無止境, 他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至於自縛蒼山雲頂?那純粹是爲了讓世人安心,是自律自製也是爲了天下太平, 畢竟以他的實力與身份,不管走到哪裡, 他人都難免誠惶誠恐, 心生警惕。他不擅言辭,又不喜紛爭糾葛, 便乾脆從此居於蒼山雲頂, 任由世人揣摩猜忌。
近萬年的歲月裡, 少言不曾感到孤獨,因爲不思不想,僅是空坐,幷不會讓他已經堪破世俗的道心出現裂隙。
他的心中始終有著更高更遠的蒼穹,所以心不會因空虛而寂寞。
——思想崇高之人,絕不孤獨。
以往什麽都不思考只是枯坐的日子雖不寂寞却也沒什麽好回憶的,在身化天柱之後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裡,少言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然後漸漸的,他那永不停歇一直追逐大道的脚步慢了下來,他開始整天整天地站在窮天途的山崖上眺望紅塵,他開始捧著茶杯靜看蒼山的風雪與紅梅,任由時光歲月靜止成永恒,就此凝固在他的身旁。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易塵的出現打破了這樣死寂,他身上的時間因爲她而重新開始流轉,像山澗清溪,從此有了白晝和星月,有了等待和思考。
那三本寄給易塵的手札,爲何多出了那樣大片的口空白,不過是因爲在那漫長的歲月裡,他的的確確是——什麽都沒想。
「紅塵離我幷不遙遠。」少言站在窮天途的盡頭,掬了一捧流動的雲彩,「世人將我擺得太過高遠,可是他們不知道,我一直在這裡看著他們。」
每一個前來攀登蒼山的人所走的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階臺階哪裡是自己與道主之間的距離?那分明是他們自己的路,自己的道途。
「少言以前,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易塵忍不住出聲詢問,她好奇這位遠離世俗却又守護著世俗的仙,是否也曾有過爲人時鮮活意氣的歲月?
「時隔日久,記不清了。」少言踩著無形的臺階,一步步踏在了虛空之中。世人所走的臺階尚還有形,他要走的道,却必須自己去尋,「約莫就與滾滾紅塵中的萬千問道者一般無二,一心超脫塵世的凡人吧。」
「直到現在,亦然如此。」
所以小一,你不要像他人一般將我看得太高太遠,爲了攀爬而勞心勞力。
伊人如雲,在他心裡,也是如此捉摸不定。
易塵沉默良久,却是輕笑,說起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少言,是如何看待天道的呢。」
世人看待天道的目光千千萬萬,有人憎恨,有人順服,還有人野心勃勃,妄圖取而代之。
面對著易塵的問題,少言沉默了一瞬,半晌,却是緩緩開口,輕聲道:
「天道,是律法,亦是公理。」
「可是,或許有很多人憎恨天道的存在,他們不甘心遵從所謂的命數天定,也不甘心此世生而爲人,只有眨眼匆匆的數十光陰。」易塵問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惑,「有人說,修仙問道是逆天而爲,因爲天道讓你當人,你却非要求得長生,這是忤逆了天道的期許;也有人覺得,修仙是順天而爲,因爲自己做了順應天道的事情,所以心境會逐漸接近天道,從而超脫凡塵。」
「我覺得,都有道理。却不是我心中的道理。」
易塵聽了苦蘊魔尊喬奈的論道,也曾聆聽元機對自我的剖析,可是她覺得,那些都不是她自己的道。
所以她想問問少言,問這個……距離她所憧憬的道最近的仙。
「天道不管命數,隻論因果。」少言輕輕搖頭,「天道因我等而存在,我等因天道而長存,幷非桎梏,而是命骨。」
「世人可以憎她,厭她,却不能沒有她。」
「於天柱而言,天道是天下至公之理,背負著紅塵流轉應有的因果與秩序,無情亦無欲,從不、也不可徇私。」
「於少言而言,天道在上,自當敬之,愛之,畏之。」
少言一手伸出,仿佛虛托著某種不存在的事物,那雙冰冷而又料峭的眼却洞悉了時光,尋見了自己過去的影子。
「如此方可自律自知,我道不失。」
他鄭重地道出了宛如誓言一般的話語。
坐在電腦桌前的易塵看見他的回復,只覺得心臟重重一跳,隨即有近乎滾燙的熱度,緩緩爬上了耳根與眼角。
她眼眶微微發紅,有些任性的念想一直壓抑在心頭,此時却顫抖著手,空落落地將它們藏進了字句裡。
「少言,我想見你。」
她總是溫柔而疏離的,客氣而又不讓人爲難的,更多的時候,她會將「你想」挂在嘴邊,而非「我想」要做什麽。
對易塵來說,「我想」的本身,或許是一種不懂事的任性。
正如易塵所說的那般,她喜歡少言,本身却從未奢求過一個回應,也從未想過要將高高在上的道主拉下凡塵。
因爲她心中的「少言」,本來就只是一個書裡的人物,是不存在的,因爲她的憧憬而虛構出來的幻影。
易塵愛著那個虛構出來的「少言」,何嘗不是在擁抱自己,愛著自己?
因爲從未懷抱過希望,所以也從未奢求過回應。
而現在,易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她都希望能够在現實中跟他們見上一面。
見面了,便徹底斷了那一絲念想,坦然真誠地交友,繼續當那個自己愛自己的易塵。
易塵早已習慣了自己爲自己付出愛,却從未學過如何去愛另一個人的存在,如此惶然無措,迷茫而又不知從何處下手。
所以——
「我想見你。」
怎樣都好,只要是真實的,我都會欣然接納。
「你們不願意告知我你們的住址也無所謂,我不會打擾你們的生活,唐城是一綫城市,各路高鐵皆可抵達這裡,你們……」
「你們來看我,好不好?」
易塵親手撕開了那一層隔閡在他們之間,誰都不敢去撕裂的假像。
她加入這個仙門論道群,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了,從最開始的客氣疏離到如今的無話不談,他們其實經歷了很多。
肖鸞來和魚尺素每次的往返時間都不長,是以易塵推測,他們居住的地方距離唐城應該不算遙遠。
易塵說完,便靜待少言的回復,若是對方拒絕了,她便將話題一筆帶過,以後也再不提起此事。
可是,在這樣令人焦躁的等待裡,少言却在片刻的沉默後,輕聲詢問道:「唐城……在何處?」
「在……」易塵啞然,緩緩道,「靠海邊,很近的地方。」
少言不再多言,他只是輕聲道:「不必憂慮,一切有我。」
少言說完這樣的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少言踏入時千的道場時,恰好看見白綢遮掩的弱冠青年撫著琴弦,見他踏空而來,也只是淺淺一笑:「你來了?」
少言在時千的不遠處席地坐下,微微垂眸,語氣平靜得無波無瀾:「靠海的唐城,在何地?」
「你不等了?」時千眉眼微訝,「究竟何事,讓你變得這般迫切?」
「她說想見我。」道主抬起一雙漆黑而又淡漠的眼,却是一字一句認真地重複道,「她說想見我,時千。」
時千一時恍然。
那個過於體貼而又性格內斂的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請求,必然是心感焦灼以至無措了。
那如夢似幻的經歷,到底還是對小一造成了影響,一時之間,無法看淡。
而少言,聽見小一這般言語,他又如何能坐視不管?
時千不再多言,只是緩緩拿出了占星盤,一邊撥動星盤,一邊輕聲說道:「你有何打算?」
「小一之前前往此界,降臨於陰陽爐。」少言說道,「既然陰陽水火井可以溝通兩界,那東海歸墟,是否也可以牽引我等前往异界?」
少言的推測在理,時千却忍不住搖了搖頭,道:「太危險了,少言。」
東海歸墟,萬物死地,那是深海中的無底之谷,誰也不知道歸墟的盡頭是不是就是無望之地。
東海歸墟的確是紅塵少有的通靈寶地,可是既然名爲「歸墟」,少言便應當知曉,那是一處代表終結、毀滅的險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又怎能讓少言去冒這個風險?
「我自去即可。」少言搖搖頭,拒絕了時千的規勸,「我若不見,世人只知道主以身合道,幷不會引起惶恐,道規依舊是道規。」
時千無奈一笑:「你明明知曉,此事不可讓你專美於前。」
時千輕笑著,神情却無懼無畏。
「走吧。」時千站起身,斂袖朝外走去,「去問問他們是如何想的。」
「你若是因此事隕落,可有想過那孩子的心情?她必然無法原諒自己。」
「所以,少言——」
「切莫魯莽,勿要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