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一個吻
道思源這一天的日課都沒能做好, 反而從頭到尾都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再過兩日便是上清問道門立下「道子」的大典了,身爲這次大典的主人公,道思源也是所有人矚目的焦點, 所以他這一天的心不在焉自然也落到了有心人的眼裡。不等他人揣測深意, 道思源就被德谷真人通傳走了。
時隔一日再次看見大師兄, 道思源的心中却一如死水,點無波瀾般的平靜。
道主門下有三個弟子, 道思源是最小的一個, 而除了德谷真人之外的另一位,是個神龍不見首尾逍遙紅塵的浪蕩子。
作爲師門中的大師兄,德谷真人一直很同情這個被收入內門之後,除了道號和名字以外就沒得過師父半句指點的小師弟,所以一直努力燃燒自己試圖扮演一個完美大家長的角色, 怎奈何小師弟太過乖巧, 一直沒有什麽事情好讓他操心。
而今天, 小師弟居然在早課上走神了,這放在其他人眼裡八成是要被師長駡得狗血淋頭的事情, 在德谷真人看來却是一件好事。
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小師弟有自己的心事了,還會上課開小差了,這四捨五入就是少年意氣蘇醒了啊!多讓人欣慰啊!
但是德谷真人想著,小師弟慣來認真嚴謹, 估計這也是第一次在早課上走神, 像他那樣乖巧的孩子心理一定愧疚得緊, 所以才趕忙將人叫過來安慰安慰, 希望這孩子不要太過自責,也不要勉强自己。
但是對於不明真相的圍觀群衆而言,德谷真人傳道子過去就是爲了訓話的,誰叫德谷真人長了一張冷若冰霜的無私鐵面。
如今已經更名爲「久溪」的顧留對自己的這個挂名師父也是怵得緊,心有戚戚然地對易塵說道:
「被師父傳去訓話,只怕沒有兩個時辰是出不來了。」
易塵一聽那還得了?趕忙隱匿了自己的身形就往德谷真人隱居的山峰上跑,一路暢通無阻,所有仙禁結界於她而言都形同虛無。
而站在德谷真人的宮殿內,道思源却已經找回了自己的神智,目光沉靜地凝視著自己的師兄,似有所思。
「敢問師兄,步入心動期之時可會有心緒沸騰,不能自已之况?」
道思源回想著自己被那神秘的少女抱了滿懷時的心情,除了楞怔和無措以外,還有一絲藏得非常隱秘的悸動與歡喜。
那種陌生的感情來勢汹汹,情竅未開的少年幾乎毫無招架之力,只能將之歸咎於心動期皆有的常態。
道思源問得含糊,德谷真人一個單身千百年的修士自然也不會往風花雪月的方向去想,只是寬慰道:
「情乃百劫之首,若能看開情之一字,日後自然大道無憂。從心而不失德,行善而不違心,師弟不必過多憂擾。」
眉眼清俊的少年站在原地,一手搭在腰間佩劍的劍柄上,拇指輕輕摩挲著劍格,神情依舊冷冷清清,看不出什麽情緒。
似乎被長輩的話語勸服了,少年垂了垂眸,語氣平靜地回答道:「思源受教了。」
德谷看著師弟沉靜的眉眼,只覺得師弟仿佛頓悟了什麽,頓時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地道:「你進境過快,却毫無心魔之憂,我雖欣喜你小小年紀心性便暗合天道之理,但到底還是希望你有些少年意氣,知情而忘情幷非壞事,若是一始而終修無情道,未免太過寂寥了些許。」
低垂著眼眸的少年看不出情緒,却是平和地問道:「情不好嗎?」
「幷非不好。」德谷搖搖頭,耐心地道,「你應當知曉,情幷非需要拋弃的外物,而是需要用一聲去領悟的大道之理。」
德谷沒有察覺到師弟話語中的深意,只聽見師弟很有求知欲地繼續詢問道:「我應該如何做?」
德谷想到自己入心動期時的情景,那時候的他想家想得厲害,有時候半夜想著想著就落下了泪來,也是一段讓人啼笑皆非的往事了。
這麽想著,德谷便慈和地拍了拍小師弟的肩膀,道:「猶記得當年師兄一朝入心動,思鄉之情難斷,師父連夜帶我回了我的誕生之地。」
「情如水,可潤物無聲,亦可滴水穿石。有些可以拿起再放下,有些可以珍而重之地放在心頭,只要不迷失自我,就不會是錯。」
德谷儘量將自己的感悟說得淺顯易懂,看見師弟似有所悟般地點點頭,才一臉欣慰地放人離開。
道思源走出了德谷真人的宮殿,却看見一身青衣的面具少女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頂,顯然爬這座大山也是把她累得不輕。
道思源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攙扶一把,却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頓住了脚步,勉强拿出自己殘存不多的防備心,沉聲道:「你是如何上來的?」
德谷真人乃一峰之主,這座山脉都是德谷的道場,布下仙禁無數,若無提前通報,這天下又有誰能擅闖上清問道門二代宗主的地盤?
道思源沉了眉眼,一雙清淩淩的黑眸凝在了少女身上,就連少女那如凡人般羸弱的體態,都成了道行高深、返璞歸真的表像。
能够出入他的起居室而沒有引起他半分的注意,能够進入上清問道門,能够近他的身而讓他無法反抗……這名女子的修爲只怕比之問道七仙都不差什麽了,莫非是魔道十八尊者中的哪一位?
道思源沉默不語,於是這個誤會就這麽在他心裡扎根了。
而好不容易爬上山的易塵已經累得有些頭暈眼花,站穩了身子就跌跌撞撞地朝少言懷裡撲了過去,也不管他是不是失憶了。
她害怕跟丟了少言,萬一真的走丟了,以她那臉盲又路痴的辨識能力,只怕要從此迷失在上清問道門內了。
冷著臉的少年冷不丁地又被抱了個滿懷,那點防備與戒心就跟太陽底下的雪花一般瞬間崩塌了個徹底,耳根立時就開始泛紅了。
他想推開她斥她「自重」,可心裡又莫名眷戀這個懷抱,耳邊聽著她氣喘的聲音,滾燙的呼吸一下下地撲在耳朵上,羞得他手指都蜷起來了。
貌如謫仙般的清冷少年此時失了平日裡的從容淡然,眉眼無措地站在原地,充當著少女的支柱,簡直要僵硬成一塊冰雕。
等到易塵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少年才從嘴裡憋出一句氣音般的呢喃:「放開我。」
易塵站直了身體,伸手拉起少年的手,朝他比劃了一下自己的喉嚨,示意自己不能開口說話,又指了指自己跟少年,表明自己想跟著他。
道思源也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立時就明白了她想表達的含義:「你不能說話,你沒有地方可去,你想跟著我?」
易塵點點頭,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少言,雖然他不記得她了,但她總是要好好照顧他的。
這麽想著,易塵看著少年的眼裡就帶上了些許憐惜,可憐的少言,她的崽崽,不僅失憶還縮水了,看著瘦瘦小小的,真是讓人心疼極了。
道思源顯然沒想到面前的少女已經自己代入了「親媽」的心態,只是做著最後的掙扎:「你究竟是誰?若是圖謀不軌,我絕不會輕……」
易塵的回答是捧著少年的臉蛋親了一口,實力表明自己的確「圖謀不軌」。
還在努力保持端莊儼然之冷色的少年被親得整個人都懵了,心裡亂糟糟地糊成了一團,微微睜大的眼眸裡寫滿了難以置信。
雖然保有一部分記憶,但此時心智閱歷還完全是個少年的道思源,直到回了自己的房間,腦海裡都是女子印在自己臉上溫軟的唇。
易塵隱匿了身形,牽著少年的手,就這麽被他一路稀裡糊塗地牽回了房間,連男女大防都拋之腦後了。
易塵自認自己已經是二十多歲的老阿姨了,生活在那個信息爆炸的年代,不至於懵懂得什麽都不明白,對於情侶而言,擁抱親吻都是常態。
她看著身旁少年失魂落魄的恍惚模樣,又低頭看著他緊握著她不放的手,一時間竟有些啼笑皆非的啞然。
跟少言確定了男女關係之後,他們之間自然也是有過親吻和擁抱的,甚至次數還不少。
少言的親吻就跟他這個人一樣,溫柔而又克制,輕緩而又帶著纏綿入骨的繾綣,往往只是耳鬢厮磨唇齒相依的親昵,那帶著他體溫的唇一寸一寸地吻過她的眉心她的臉頰,最後珍而重之地落在她的唇上,輕柔的碾轉。
而有的時候,少言的親吻只是蜻蜓點水般的輕啄,觸之既離。但這些親吻都無一例外,由他做來從容而又自然。
——像如今這般,因爲一個吻而失了心神亂了心竅,實在是……過於可愛了。
少年身量高挑,如青竹如蒼鬆,自有挺拔卓然之姿,加之形貌清皎一如九天謫仙,實在有一股傲然於世不可折節的風骨之美。
但是比起這一副皮相,易塵更在乎的是那一份屬少言的氣息與感覺,哪怕五官氣質都有些許的不同,但看著那雙眼睛,易塵就覺得歡喜。
——仿佛看見了尚未走過滄海桑田的他。
少年人的手寬實而又溫暖,指腹虎口處帶著粗糲的老繭,那是一雙握劍的手。
但如今這隻手,正緊緊地抓著她不放。
就像聽話懂事不爭不搶的孩子突然得到了一塊心心念念了很久的蜜糖,明知不該,却不肯放她走一樣。
易塵很冷靜地思考了一小會兒。
最後還是覺得——
犯規了,這簡直可愛到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