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章】天地局
易塵是個追求完美的人, 但是她又一直很清楚, 自己幷不是一個完美的人。
作爲一個人,易塵有著太過豐富的情緒, 而往往情緒豐富的人容易犯錯, 因爲理性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性。
她那些因爲不完美而自卑的呢喃會被人視作矯情;她那反復無常多變的情緒會被人認作是怪异;她那些因爲情緒而犯下的衝動會變成洗不去的污迹。
她不够自我, 也太過於在乎別人的看法,所以她總是很難做自己, 也總是會指責這樣「不完美」的自己。
如果感情能被切斷就好了——不會再因爲自己的情緒而失控, 不會再因爲別人的眼神而感到難受, 這樣,不會犯錯, 也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是做自己,而不是做別人眼底不會犯錯的「聖人」。
——情,是易塵一直想斬斷的東西。
一片素白的空間中,易塵安靜地凝視著面前身穿青色留仙裙,戴著面具爲自己斟茶的女子,眼中無波無瀾, 很是平靜。
「請。」女子抬手比了個請的姿勢,她一舉一動都那樣優雅,就像名門世家走出來的閨秀, 自律與自控已經寫進了她的骨子裡。
啊——她就是那種, 將感情壓抑到極致, 不會輕易犯錯的人。
「這樣不好嗎?」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一樣, 女子出聲反問道, 「永遠不會犯錯,不好嗎?」
易塵懶洋洋地跪坐在茶几前,一手托腮,不知道想到什麽,微微偏首朝著女子望來,眼神是平靜的。
「可是,你幷沒有成爲我所期望的、不會因他人的目光而痛苦的人呢。」
帶著幾分天真執拗的話語,讓面具女子抿唇輕笑了起來:「或許這應該稱之爲『成熟』?又或是『圓滑世故』?」
「是因爲生來就憧憬聖人一般的存在,渴望成爲聖人的你,所以才格外無法接受自己犯下的『錯』吧。」
「無法忍受他人爲自己而做出的犧牲,無法接受因爲自己的無能而造成的悲劇,不管行於魔道還是行於正道,你的本心都未曾改變。」
面具女子站起身,一揮袖,茶几與茶具就化作烟雲消散,一片空白的世界中,僅剩易塵和她自己。
女子負著手,微微彎腰,耷拉下來的長髮拂過鬢角,襯得她唇角輕笑格外嬌俏,那是萬千悲喜怨怒盡付流水般的釋然,也是看盡太多悲歡而驟然蒼老的心。
「呐。」女子朝著易塵張開手,似是無奈,也似是寵溺,「原諒我吧。」
「原諒那個幷不完美的我,原諒總是犯錯的我,原諒我這個因爲別人的犧牲和悲劇而存活下來的生命。」
「原諒那個在孤獨中深愛著你的自己。」
「白日晞也好,易塵也罷,只要你一步步走在這條坎坷料峭的登天路上,你就定然能看見雲起鶴生,紅塵悲喜,最終叩響天邊仙門。」
「畢竟——」
面具女子臉上的白色女面寸寸崩裂,那些碎片窸窸窣窣地掉落,露出一張與易塵一般無二,含泪微笑著的臉。
「我是這樣地深愛著你,愛著這個意氣未絕、胸腔內熱血未冷的你。」
——愛著曾經還天真的自己。
純白無瑕的世界如同女子破碎的面具一般漸漸碎裂,在失重墜落的那一瞬間,易塵伸手,將疲憊闔起眼眸的女子拉進了自己的懷裡。
她緊緊地擁抱著這個瘦削得不成人形的自己,神情平靜的撫摸著她的發,輕聲道:
「我原諒你了。」
話音剛落,萬千記憶的碎片如狂風般席捲而來,那些悲傷的、快樂的、動容的往事,像溪水潺潺流淌的河,裹挾著冬雪消融的凉意,淌過易塵的心。
父母的逝去,至親之人遭受的苦難,那些坎坷與磨折幷沒能如他人所想的那般成就自己,反而摧毀了她本可以平靜無波的心。
她可以忍受自己遭遇的一切,却唯獨無法接受他人因爲自己而受傷——於是畏懼就如同附骨之冝,深深地駐扎在她的心底。
在與友人們相遇之時,她是快樂的,也是幸福的,她以爲——自己終於不會孤獨了。
可是當她被隱瞞,當她意識到自己無法爲友人們付出什麽,還反而被他們護持在身後時,那份病得很深很深的種子就萌芽了。
——她害怕父母以及至親之人的悲劇會在友人身上重演,而她那顆疲憊無比的心早已無法再一次經歷這些。
——於是有了香水「七情」。
那是她所有的愛恨與悲喜,是一次次勇敢地擁抱幸福,却又一次次看著幸福破碎後絕望的恐懼。
但是最後的最後,易塵還是選擇原諒了自己,原諒那個膽小却又害怕孤獨的自己。
「試圖用言語拯救其他人的絕望,試圖將苦海中掙扎的人推上彼岸,却不顧自己深陷苦海的你,成就了一顆魔心。」
「如果能點亮你心中燈火的人是我——」
易塵在一片漆黑的深淵中抬頭,那些破碎渙散宛如流螢一般的光芒重新彙聚,化作黑暗中一條雪色的天梯,通往遙遠且不知終端的蒼穹之地。
她抬步,穩穩地一脚踏上了天梯。
「必不負所托。」
棋盤亮了。
朽寂睜開輕闔的眼簾,他站在天途的盡頭,與棋盤另一頭的道思源遙遙對立。
「原來如此。」朽寂魔尊一眼掃去,便已將事情的前因後果悉數明晰,「那時她拼著被我帶走的風險也要攔住我的原因,是因爲你。」
天灾降臨子州雲台縣之時,他本是感知到身化天柱的兄長離開了蒼山且實力受限,故而千里而往,却被半帶天道之力的易塵攔下,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謀算。
他本不知其中蹊蹺,但如今見到道思源的模樣,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道子竟然就是你自己。」朽寂冷聲道,「兄長。」
比起朽寂魔尊從容清貴的姿態,道思源此時堪稱狼狽,但他依舊聲色不動,語氣淡淡地道:「是我。」
「未曾想這麽多年後,你我終究有此一局。」
朽寂魔尊微微抬頭,振袖一拂,一片空白的空間中忽而光影縱橫,交織彙聚成一張巨大的棋盤,隱有紫色的雷霆躍動於蒼穹之上。
「本就有此劫,即便不是你我,也終究有人前赴後繼。」
道思源,或者應該說,道主少言語氣淡淡地接了話,他同樣一甩袖,空白的世界中便多出了山河流雲,仿佛伫立於高處俯瞰紅塵,目藏太虛。
虛空之中,有一道仿佛自亘古傳來的聲音威嚴地道:「天地局起,黑子先行。」
朽寂與少言都靜立不動,但無人知曉他們此時承擔著怎樣可怕的壓力。
只聽得「啪」地一聲輕響,黑棋落入了棋盤中心。
天邊雷聲大作,烏雲忽而籠罩了天地,裹挾著毀滅之力的雷光在雲間翻滾閃耀,幾乎下一秒便要將天地泯滅成灰燼。
「哼。」朽寂魔尊忍不住勾起一絲冷笑,在那宛如山巒傾塌般可怕的壓迫之下,他抬袖,落下一子白棋。
俯瞰紅塵的朽寂與少言便看見三界之地忽而亮起了明光,那八十一點光芒連點成綫,最後彙聚成一個緩緩運行的巨大陣法。
雷霆咆哮而下,光陣光芒明亮,有海市蜃樓般的光影於半空鑄架而起,仿佛第二重人間的虛影,將雷霆抵擋在九重天之外。
滅世的雷霆將箱庭陣法虛構出來的人間毀於一旦。
完成使命的雷霆之力逐漸减弱,留下千瘡百孔的殘破陣法,那是朽寂魔尊近千年來的心血與努力,隻爲了在此時阻擋天地的雷霆一擊。
——他們,在與天地下棋。
「黑子再行——」
「啪——」黑棋落下。
少言垂眸望去,只見混沌之地的魔物徹底失去控制,數量龐大宛如密集蟻群般的魔物咆哮著襲向凡人所在的人間界,他們沒有神智,只知厮殺。
這些混沌魔物,本就代表著歸墟滅世的意志。
「白子再行——」少言落子,他抬手,一枝仿若泣血般殷紅的梅花便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那是他曾贈予道侶,最終又被道侶回以相助的立道之基。
「道蘊太虛,歸一式——」紅梅枝指向魔物彙聚之地,清冷的眼眸裡忽而泛起瀲灩的金光,「三光曜四極。」
道主出言既爲天諭,下一瞬,天邊日月星辰同現,天地萬物皆籠罩於道主的劍域之中,蘊含著强大清正靈氣的劍勢自蒼穹而來,瞬間將各地的魔物碾作粉屑。
這堪稱神迹的一幕令四處潰散奔逃的人群冷靜了下來,隨即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連靈魂都爲此而燒灼了起來。
「天欲傾之,萬衆皆亡,此時不爭更待何時啊!」
「怎能讓你們專美於前?」陰朔率領著天劍宗諸多弟子,將邊境之海地界徹底封鎖了起來,「天劍宗弟子聽令,縱使身死魂滅埋骨於此,亦不能退!」
回應她的是萬千劍鳴錚錚之聲,激越昂揚地回蕩在海天一綫。
「一往無前!無愧於劍!」
「本尊隨你們同去。」立道之基被重創的清淮焉噠噠地飛至近前,很是感慨地道,「但本尊子民幷不修道,還是不要隨我歷險爲好……」
「陛下您說什麽鬼話呢,咱們鎮守邊境之海多年,怎能在此時龜縮不前?」侍衛隊隊長一臉莫名地看著自家陛下,扭頭吼道:
「三軍整備!痛痛快快打一場勝戰!咱們還等著將來給陛下過萬歲的生辰呢!」
「是!」
「能打能扛的跟著上!不能打不能扛的過來給後方的傷員療傷!」扶世仙林閣的弟子甩著楊柳枝指揮著各大門派的弟子,「師祖說了這時候渾水摸魚的通通打死。」
「我們還不想殺生呢。」溫雅柔弱的女弟子一臉憂鬱地在他人驚恐的注視中一拳頭打爛了桌子,「所以你們都會好好聽從指揮的,對吧?」
小門派的弟子們瘋狂點頭。
「地脉命絡已經穩住了。」素問擦拭掉額角的汗水,望向一旁已經摘下白綢的時千,「你可悠著點,我不想一會兒還要給你療傷呢。」
時千淡淡一笑,純金色的眼眸似乎盈滿了暖陽,這算非人的眼眸裡,窺見的是世界的崩毀,萬物的衰亡。
「再不多看幾眼,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滴答——」
「下雨了。」
三兩成群跟在其他隊伍中的問天樓弟子神情肅穆地從懷裡掏出龜殼或是星盤,一番推演換算之後,面色沉凝地道:「大凶。」
「向北而行,或可有一綫生機。」
被毒雨澆淋得神魂衰竭的隊伍最終撞上了一夥著青衣戴面具的修士,這群修士中打頭的竟是一名身穿上清問道門弟子服飾的男子。
「點香於天靈,便可保神魂無恙。」男子指揮著修士們給所有人點了香,問天樓的弟子這才虛弱地拱手道:「大恩不言謝,請問——」
「吾名顧留,道號久溪,乃是第八仙易塵之徒。」
手持傳承的久溪低聲喃喃道。
「吾師與道子已進入混沌之地,死生不明,故而由我代爲主持。」
「原來如此。」弄清楚事情來龍去脉的弟子神情有些憐憫,喃喃道,「捨上清問道門而入三雅道?如此是否有憾?」
「怎會?」久溪搖頭失笑,却是想到了多年前不管不顧伸出手抓住的那一袂衣角。
「我已行至蒼穹,窺見青雲之景,即便身化槁木,亦……死而無憾。」
「本座可去你娘的吧。」
弑九星率領著一大批魔修碾壓而來,將這一群老弱病殘抓住後捆好往飛舟上一丟,破口大駡。
「你那師父還得喊本座一聲師父!老祖宗我都還沒行將就木,輪得到你們這群小輩在這裡傷春悲秋!」
「俺覺得不行。」
打著傘走出山谷的一行人看著山谷外灰濛濛的天空,憂傷無比地道:
「小谷主一定是被雨困住還迷路了,咱們得去把小谷主接回來才行。」
「村裡都快揭不開鍋咧,那就順便出去坑幾個冤大頭賣個糖豆攢點盤纏吧。」
「不!朕不走!朕與朕之國土共存亡!」
「存你個烏龜王八蛋,快走,沒空管你!」穿金戴銀的修士暴躁地將江國的皇帝踹上了法寶,朝著雲船上的修士們喊道,「好咯!可以開船了!」
「那邊還有一群百姓,一會兒順路捎上!咱們別的沒有!就法寶多!各種飛行法器應有盡有!」
「不——!朕的國,朕的皇宮!」江國的皇帝看著在地動之下毀於一旦的皇宮,幾近崩潰地道,「還有朕國庫裡的財寶!」
「呸!趕快給老子滾,人在國在,沒有子民了你空有錢財有個屁用啊!大不了完事後老子賠你一個國!」修士暴躁地拿摺扇狂敲皇帝的腦子。
「你!簡直大放厥詞!敢否報上名來!」
「哈?報就報!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天斧商行你二大爺金富貴是也!老子啥都沒有,就是有錢!怎的!」
金富貴暴躁地一揮手,扭頭吼道:「你們雲琊仙元派都是這麽墨迹的嗎?還在那邊算個頭啊!」
「我們只是在運用幾何學計算房屋塌方後的安全點而已,應該還能救一波。」莫得感情的雲琊仙元派弟子微微扭頭,小聲嗶嗶,「代數幾何都不懂,簡直弱鶏。」
一天,兩天,還是過去了更久的時間?沒有人記得。
天地失序,四極分崩,沒有白晝與黑夜,除了玩命奔波,衆人已經不記得光陰是否還在流轉,天地是否還運行著有常。
人力難以抵抗天威,所有人都不過是滄海一粟,凡間螻蟻,但不曾因此而絕望,亦不曾因此而放弃。
以天地爲棋的戰局也走到了終端,白子被盤剝殆盡,黑子獨占棋盤。
朽寂吐出一口血,殷紅的唇泛著不健康的血色,他極力掀起眼簾,强撑著不要倒下。
少言抹去七竅間緩緩溢出的血迹,容色依舊淡淡,即便被那股威壓積壓得內臟破裂,他也不曾彎折了脊梁。
——死局。
少言淡淡地垂眸,已經瞎盲的眼眸明光不復,脚邊紅梅碎落了一地,血肉之軀都因爲劇痛而顫抖著。
他終究還是沒能爲這片天地帶來一綫生機。
「小一。」他輕輕地呢喃著,像是懷揣著一個易碎的夢境,於是不得不揉碎了肝腸,小心翼翼地攏起呵護她的手心。
——這一條登天路,朽寂是問道,易塵是問心,唯有少言自己,是問情。
他本是天邊隕落的一朵金蓮,本可以置身事外萬劫不沾,超脫於世不染纖塵,可却爲一人而落入俗世凡塵。
他在她身上學會了七情,找回了自我與因爲在乎某些事物而犧牲自己的决心,哪怕要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道,自己的命。
修道修心,求的是因果不沾,太上忘情——但是與天地共赴消亡,與萬物生靈共言歡喜,與日月星辰共見興榮,這是否也是一種太上之道?
堆積於心口的情愫在窒悶中化作了無聲的嘆息,他低低地輕喃:
「小一——」
「叫我?」
帶著點歡快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少言想轉身,但却做不到。
他以爲是自己意識模糊之際出現的幻覺,亦或是迴光返照時深藏心底的思念。
但是很快,破空而來的劍鳴聲割裂了一切的朦朧與迷障,這以天地爲棋盤以萬物爲棋子的天局被無可匹敵的劍氣斬成兩半。
朽寂猛然抬頭,只見一身青衣手持雙劍的女子唇角帶笑,漆黑的瞳孔仿佛蘊藏著世上最清亮的星。
「善惡於吾一身,陰陽於吾一身,正魔於吾一身。」
「既非白子,亦非黑子,吾便是世間萬靈之意志,他們不願消亡,便不會消亡。」
易塵輕笑。
「回饋世界的孽力,即便是吾亦抉擇了寬恕自己,那便也拜托你,寬恕這世上向道的生靈——」
——她劍分陰陽,身化天地,踏遍世間一切坎坷荊棘,隻爲了來到此地,令衆生寬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