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周郎顧
「寂寞泉台,今夜呼君遍。朦朧見,鬼燈一綫,露出桃花面。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錦榮悠悠吟唱著。
跟在她旁邊的周慕梓搖頭晃腦也沒聽懂,見他小臉冥思苦想都快憋紅了,錦榮笑了笑,「現在不必懂,以後你就懂了。」
五十年富貴榮華興衰盛敗,她已看過不知多少回了。
周慕梓已過了三歲,啓蒙就交到了錦榮手裡,常常將他帶在身邊,教的也很輕鬆,就看他能懂多少了。
這日嚴子陵來找錦榮飲酒,說起了一件事,「吾小妹入宮了。」
正端著酒杯的錦榮恍然想起,嚴子陵說過的家中那位有意許配給周慕顔的小妹。
「這麽突然?」錦榮淡淡道,
「他們已經决定好了。」嚴子陵眼眸間劃過一絲傷感,即便以嚴家的家世,入宮也是做皇后的,但却未必有尋常世家婦那般自在,更是一如宮門深似海,從此難以再相見。
「去日之不可追,嘆惋惜悠悠,來,我們繼續喝酒。」嚴子陵很快又恢復了那個清光霽月,談笑風聲的會稽嚴郎。
這個時代的人總是把過去看的很淡,不再留戀覆水難收的事,更相信一醉解千愁,醉過後諸事無憂。
嚴子陵又道,「小妹喜歡你的詩詞,還托吾求你在大婚時作幾首催妝詩。」
這要求自然不過分,看來嚴子陵的小妹也是個豁達之人,錦榮微微一笑,應承了下來,「好。」
不久後,嚴氏女入宮的消息就傳遍了世家朝廷,乃至天下,而嚴氏女也沒有任何意外地被選爲皇后。
而宮裡竟打發人來找錦榮,爲天子大婚作畫。
這對新婚的夫妻倒也真是有默契,一個求催妝詩,一個大婚畫像。
錦榮來到宮中,小皇帝已換上了一身嶄新精緻的新郎服,面帶笑容,「周郎來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日被錦榮忽悠的很成功,小皇帝對錦榮的好感度又蹭蹭上了好幾個臺階,這次也不要宮廷畫師,抓著機會就請周慕顔來了。
若不是因爲對周慕顔的尊重以及他的身份,小皇帝都想時不時傳召他入宮。
畫具都準備好了,就在宮殿裡,不得不說,小皇帝爲人也是少有的溫和,便是要站著一動不動一兩個時辰,也配合的什麽也沒說。
小皇帝內心很甜,如此才高於世,又長的那麽好看的人,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你與嚴家可相識?」小皇帝努力找著話題。
錦榮溫和道,「嚴家四郎與我是至交好友。」
小皇帝內心一窘,忘記了這個天下皆知的事,嚴淮和周慕顔,公認的好朋友,別人都插足不了。
「那你也會出席大婚?」
「是,那日慕顔會在嚴家作陪客。」錦榮遲疑了一下,又道,「子陵托我爲嚴小姐作幾首催妝詩。」
小皇帝喜滋滋地道,「朕未來皇后果然同朕一樣眼光高。」
錦榮:「……」
帝後大婚,錦榮在嚴家,觀看了一遍皇家與世家結合的婚禮流程,一個字,就是累。
催妝詩隨手拈來,反倒省却了飲酒的工夫。至於賓客飲酒的那邊,簡直慘不忍睹,一群王爺世子都被嚴子陵給喝趴下了。反觀嚴子陵,還有心情吟詩作對,調侃一下他們的酒量。
錦榮笑著搖了搖頭,以嚴子陵的本事可是能喝上三天三夜也不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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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時今日,周家家主周南治早已將當年的秘密拋之腦後,反正知道的人都已經被他解决了,有那道士批命也不再有隱憂。
周慕顔,注定周家崛起興盛的希望,周南治甚至將『長子』未來的人生規劃已經安排好了。
如今建立的偌大的聲望,世人承認的絕頂才華,沒有人說不好的,連天子都青睞有加,慕顔做的比他想像的要好太多。即便三十歲前不爲官,日後出仕,必爲人以國士相待,周南治再爲子辭官,作出表率。
別以爲世家就風輕雲淡,高雅不群,世家也有野心,也懂得待價而沽,什麽時候出仕最好,能爲家族謀得最大利益。
至於血脉子嗣,不還有小兒嗎?可以說,周南治萬事休矣,連之前『長子』親事也只是稍稍困擾了他一下,但現在唯一的遺憾,就是也不知何時女兒,不,是長子與他這般生疏了。
對他的禮節好的無可指摘,但却無一絲親近。
罷了,只要於家族名望無礙,這些小節倒也不需在意。
下月慕顔加冠一事,還得好好準備,也是提升家族威望的大事,周家家主周南治開始思量該請世家朝臣哪些人來,又如何安排。
思索了許久,周南治還是想和長子商量一番,順便增進父子情誼,於是喚來下人,問道,「郎君在哪?」
周家雖然有二子,但還是習慣了喚周慕顔爲郎君,喚周慕梓則爲二郎,小郎君。
下人回道,「郎君今早清晨便出去了。」
周南治輕捋短髯,「可是與嚴四郎有約?」對於長子和嚴家靈秀交好,周南治還是很滿意的。
下人微微一頓,「這個,郎君却是未說過,也未帶僕從出門。」
「罷了,待他回來後就說我有事找他。」周南治擺了擺手道,沒多放在心上,實在是平素周慕顔做的太好,太完美,讓他從不用煩心。
錦榮的確是一早清晨就大步出了周家家門,閒散悠然的就像是出門踏青,除了在糕點鋪買了盒點心時,又碰見了嚴子陵。
嚴子陵笑嘻嘻道,「好友,吾與你果然緣分不淺,出門買禮物都能碰到。」
「算是吧。」錦榮悠悠道,
嚴子陵又道,「吾出門,本來是想爲好友你下月加冠之禮做準備的,既然好友來了,不妨和吾一起往清賀齋,挑份合心意的物什。」
「多謝好友了。」錦榮莞爾一笑,「無論好友挑的是什麽東西,慕顔都會喜歡的。」
嚴子陵聞言心情大好,却聽錦榮又道,「可惜今日我有事在身,好友自己挑吧。」
「好友今日可是有事?」嚴子陵眸子一亮,「好友有事,怎能不帶吾?可需要吾幫忙?」
「無什麽大事,只是想泛舟游江。」看著嚴子陵又亮了幾分的目光,錦榮又慢條斯理道,「一人爾。」
「一人游江有什麽趣味?」嚴子陵癟了癟嘴,但也知道好友一决定,就不會再改變了。
何况世家多放誕不羈,這種隨性而爲時常有之,嚴子陵沒少玩,又怎麽會阻攔他人,而且那人還是他至交好友。
「吾等好友歸來,那時吾爲好友加冠的賀禮也已準備好了。」嚴子陵隨意打趣道,
錦榮却是微笑不語,提著那一盒糕點轉身便走了。
吾好友的身影還是那麽灑脫,嚴子陵在心中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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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榮先去了一處墓地,當年真正的周慕顔下葬之處,儘管有周家僕從守墓,她進來時沒有任何人察覺。
周錦榮是真心待她這位兄長好,多年來,兄長最喜歡的糕點也記在心中,從未忘記。
那糕點,錦榮在路上吃了半盒,留下半盒放在周慕顔墓前,也算了表心意了。
她說要獨自泛舟游江,就真的一個人買了條小船。
那船夫頭子看她衣著顯貴,氣質出衆,不似凡人,有些擔心,「公子,不如找人作劃槳的船夫。」
錦榮却是一笑,「不必,我一個人撑船劃槳便足矣。」
船夫頭子也聽多了世家子弟的作死行徑,多勸幾句不過是因爲錦榮的相貌氣質太給人好感。這一看就出身不凡的公子,也不是他能使喚得了的,只好由她去了。
在船要離去時,船夫頭子還遠遠喊了一聲,「公子小心,最後日落前回來啊。」
錦榮立於船頭,清風徐來,衣袂翩翩,以她那不似凡人,風姿出塵的好樣貌,仿佛羽化登仙而去了。
岸邊,有人認出了那是名滿天下的周家郎君,也就在心中再次慨嘆了一下周郎風姿,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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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起,江上起了茫茫大霧,看不清遠方,有經驗的船夫也沒看出緣由來,只是出船的人漸少了。這時忽然有人想起,那位獨自乘舟游江的周郎還未回來。
嚴子陵回到家中,對著千挑萬選的盒中玉璧欣賞了一遍又一遍。
君子如玉,好友又是那般好潔,送這個最配了,至於爲這塊玉璧花費了多少銀錢,却不是嚴子陵在意的了。
突然,僕從難得失了舉措,匆匆走進來,「四、四郎君。」
「何事這般慌忙?」嚴子陵細心收好玉璧,眼也未抬一下。
「江岸傳來消息,說、說周郎君沉水而亡了。」說完,低著頭的僕從就聽到盒子被打翻玉佩裂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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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周郎死訊已然成謎,有人說,周郎是仙人轉世,機緣已到,回天上去了。也有人說,是江裡的龍女爲周郎風姿所吸引,喚來大霧,接引周郎入龍宮,
……
衆說紛紜,但那日出現的奇异景象,的確爲周慕顔的離去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也讓他的風華鐫刻在更多人心中,文人墨客的紙筆上。
從十五到十九這數年,他仿佛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蓋過了這個時代的風頭,後面再有英才出現,都不免讓人冠上一句,「周郎再世。」
其中最爲令人可惜的莫過於周家,若周慕顔尚在,周家又會如何,果真是天妒英才,就連天子聞訊也悲戚道,「朕失國士矣。」聽多了這樣惋惜遺憾聲音的周南治心中鬱鬱,更勝過了喪子之痛。
現在,周家只有周慕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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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邊,有些落拓不羈的嚴子陵抱著酒壺,面前放著一個火盆,「好友,你失約了。」
說完又飲了一大口酒。
別人燒的是黃紙,而嚴子陵格外與衆不同些,打開了一個錦綉雕刻的盒子,裡面放著三年前他爲周慕顔準備的加冠禮,那枚因爲突聞好友出事而打碎的玉璧。
嚴子陵繼續叨叨,「好友啊,吾又尋了巧匠修補,還你一個完好無缺的玉璧。」
只見它原本的裂處用碧玉痕彌補,縱橫交錯,如河山之美,反倒比過去更爲驚艶奪目,名貴不凡。
然而嚴子陵却毫不在意,將玉璧弃於火中,「好友,吾的禮物燒給你了。」
任由著玉璧在火中被燒,嚴子陵喝了一壺又一壺,却怎麽也感覺不到醉意,他曾以爲一醉解千愁,真名士醉後即忘憂,去者不可追,往日不可留。
哪怕好友英年早逝,也不是一壺酒解决不了的,一壺不行就兩壺,十壺,百壺。
現在才知,真正的悲事是怎麽也忘不了。
酒水只會加重那份悲傷的濃厚。
等到嚴家人來尋嚴四郎時,他已醉得不省人事,而火盆也熄滅了,唯留裡面的玉璧,原本的綠色也被燒成了白色,嚴家人也把那塊玉璧帶了回去。
嚴子陵也不在意,反正他的心意也燒給了好友,那塊玉璧誰要誰拿去。
在後世更成爲了傳世之玉,也是周慕顔和嚴子陵千古之交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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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慕顔逝去後,周家對唯一的繼承人周慕梓更爲嚴苛了,然而周慕梓却幷不順從於家中教導,性子更像他的長兄,他猶記得,兄長在世時,與父母相處也很冷淡,當年懵懂不知緣由,但還是存了芥蒂,與父母同樣不甚親近,也絕不是百依百順之人。也記著兄長曾經教誨,不拘於兄長光環之下。
加冠後,更是按著自己的心意和志向,選擇弃筆從戎,前往邊關,後一路榮升,出使西域各國,縱橫捭闔,有一人滅一國壯舉,爲西域與中原百年交好,互有文化商業往來奠定了基礎。
後世記載周家有二子一女,長女早天,長子周慕顔,爲當世第一名士,風姿千古卓絕,有『周郎顧』美名,可惜英年早逝,留下無數傳說,其父也因他之亡故,鬱鬱而逝。
二子周慕梓,國之大使,功成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