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人區」這個地方細究起來,名稱頗有深意。
並不是真的一片荒涼,相反,還遊蕩著為數不少的人。
叛亂之後,帝國所佔據的領土面積縮減不少。交戰雙方互不相讓,寧肯讓大片沃土裸露在凜冽的風中走向沙化死寂。
不算漫長的時間過去,除了日復一日遠遠懸在天際的衛星,似乎沒人再想和它發生任何關聯。
但不知何時起,基於種種原因,國會開始批准向中間區域流放一些罪犯和流浪的機械改造人。
「所以……機械化改造真的那麼可怕麼?」一個學生問。
這支勘察隊恰好和顧懷余行進的方向一致,他隨便扯個藉口,搭上便車,靠在車廂角落看車外揚起的黃沙。
車內吵吵鬧鬧,半車人都是頭一次出境,對什麼都新奇的不得了,甚至開始討論起被明令禁止討論的話題。
顧懷余有意無意地在聽,卻沒有出聲。
這些學生也不過是把機械化改造當成一個模糊而遙遠的詞彙,不能明白它所代表的真切含義。
儘管這些年官方嚴令禁止機械化改造,但暗自實施這類手術依然是貴族圈內公開的秘密。超乎常人的力量總讓一大批人趨之若鶩,而個中手術的痛苦則是最微不足道的。起初,改造僅僅是為了加強肌肉力量、速度、爆發力和攻擊力,後來逐漸演變成祛除痛覺甚至是感知能力。
顧懷余緘默地斜靠在一邊,脖子上掛的一條做工精巧的項鍊被一陣猛烈襲來的風砸向鐵皮,引來旁人一陣側目。
但那條一看就知價值不菲的項鍊上,懸的不過是一枚彈殼。
項鍊的主人急急把彈殼收進衣服內層,好像這麼點風能把它吹落不見。他的眼神忽地一下陰鬱幾分,旁邊的學生不敢多看,趕緊別過頭去。
顧懷余的長筒靴微蹬一步,後背緊貼車壁,拉遠了跟旁人的距離。
勘察隊的車停在離邊境剛好半天車程的地方,顧懷余道謝下車,朝隱蔽在不遠處廢棄小鎮內的據點走。
這是他同昨晚傅立澤提過的據點,不出意外,男人應該會去。
顧懷余猜得沒錯,傅立澤來過了,食物有動過的痕跡。看得出人很匆忙,不像在這兒等待過他的樣子。包裹食物箱的報紙被撕下半頁,變成一張書寫潦草的紙條,內容簡單,「回家。」
甚至還能讀出那麼一點點好言相勸的意味。
顧懷余捏了捏那片報紙的殘頁,一言不發地收到背包最裡面的夾層。拿起一瓶水,擰開喝了幾口。
堆放箱子的角落里還擱著兩個通訊裝置,顧懷余撿起一個,是很老的耳機式聯絡器,太顯眼,唯一的優勢就是技術層次低得離奇,反倒容易察覺是否有被安裝定位竊聽儀器。
他檢查一遍後啓動聯絡器,呼叫數秒,那頭便接通了。
「顧!懷!余!」方霆的口氣聽起來抓狂極了,「你搞什麼?!居然鬧得這麼人盡皆知的,上內政版了你知道嗎?」
他一邊又念叨道,「我就幫你準備點工具,最多也就算個脅從犯吧……我看我不如趕緊找個法典查查怎麼能少判幾年……」
「方霆。」喝過很多水,顧懷余嗓子依舊乾,「不是我。」
話音落地簡略有力,那頭一下安靜了,方霆的聲調幾乎瞬間就變得格外冷靜,「你沒跟傅立澤在一起?」
「沒有。」顧懷余說。
他環顧四周,掃見破舊翹起的木板,和積塵厚重的沙發。本想說就算在一起,也不能一直停留在這種臟亂的地方。說出口前忽又覺得,也可以。
沒什麼不好的。
但他覺得好不好,都不能改變人不在的事實。無論是預想中的慶祝生日,還是亡命天涯似的接頭,始終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
「出來了?」
「這麼順利?」
「用你的權限能有什麼不順利。」傅立澤躺在一張沙發上,把一瓶喝剩下一半的水拋到一邊,淡聲道,「還需要幾天?」
「等等吧。」顧懷沛語焉不詳道,「還沒完全查清楚那老東西到底知道多少。」
聯絡器里響起一聲‘咔噠’,很輕,是傅立澤點起一支煙。
顧懷沛開口嘲諷他這逃亡的日子過得未免太舒服,又很感興趣地問他是怎麼鼓動顧懷余偷偷啓用權限放走他的。
「說了幾句好話。」傅立澤想起昨晚的事,勾勾唇,似笑非笑地說。
他手腕搭在沙發扶手邊,懶洋洋地點了點煙灰,噴出一口繾綣上升的煙霧,又偏過頭去看一旁的監視投屏。
顧懷沛以為他只是用什麼威逼利誘的手段,也就不再追問了。
結束通訊,傅立澤把聯絡器扔到沙發另一頭,站起身走向窗邊的監視設備。
這個據點和顧懷余的相去不遠,外部的所有玻璃全部遮掩性地覆蓋灰塵,密集的內外監視設備足夠掌握周圍的一切動靜。
男人抽著煙,倚在桌邊,倒回去看監視系統幾分鐘前的畫面。
投屏里的顧懷余穿了一件半舊不新的黑色風衣,拎著一個手提袋,深栗色的頭髮從裹緊的兜帽里露出幾縷,像個無人區的流民。
他慢慢朝一棟樓走去,監視系統的精度很高,人如同活生生站在傅立澤面前,一根被風吹得搭在人鼻梁上的細軟頭髮也看得真切。
青年進門前遲疑了一下,鮮紅的舌尖舔舔乾燥起皮的嘴唇,抬手嘗試撫平一路過來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髮。然後才快速閃身躲進那棟樓,現在還未出來。
傅立澤站在投屏前抽他那支煙,等了片刻。其實如果顧懷余夠敏銳,看見那張留下的紙條就該回過味兒來,明白事情有些地方不對。
不過就算這小子清楚這出所謂的逃亡不過是個戲碼,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最多一兩天後,顧懷沛就會站出來公佈顧懷余和他的頂頭上司合謀誣陷傅立澤,放走他只是為了誘殺的精彩故事。
屆時顧懷余只有兩條路可選,在外流亡吃苦受罪等著被定為逃犯,或者聰明點直接回家老老實實地答應頂罪。
傅立澤面無表情地摁滅煙,瞥見自己胸口別的那支才寫過字條的鋼筆,抽出來把玩了兩下。
筆帽上的銀光一閃,隨即被人揚手丟進角落的垃圾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