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你怕了嗎和生日

　　這是宋野和曲燎原的人生中，迄今為止，最彷徨的一次分岔口。

　　在經過了僅有他們兩人的兵荒馬亂之後，他倆第一次像成年人一樣，審視並確定著自己和對方的心。

　　2009年的春天，短得令人驚奇，三月還下著桃花雪，四月中的溫度就仿若初夏。

　　一模後的週五，宋野和曲燎原換上了單衣單褲，請了半天假，一早乘坐和諧號，出發到省會去看望宋志國。

　　監獄的週末和節假日是不允許探視的。這是高考前的最後一次，直到六月考完，他們都沒有時間再來了。

　　曲燎原喝了一年多牛奶，沒事就單槓懸垂，還經常做人體拱橋，終於如願以償地長高，不多不少剛剛好一米八，比宋野還是差幾厘米，自己已經相當滿意了。

　　只是這樣一來，他更沒可能再以小孩身份，跟著宋野一起混進去看宋志國，只能在外面看包，等著宋野出來。

　　「你別告訴宋叔，」他對即將進去的宋野說，「別跟他說我也來了。」

　　宋野不解道：「為什麼？」

　　曲燎原道：「反正你別說。」

　　「你？」宋野想了下，問，「是不是不喜歡他了？」

　　曲燎原彆扭道：「沒有。」

　　宋野像哥哥一樣摸了下他的頭，說：「沒事，我也不喜歡他。」

　　他自己在外面等，遇到見過幾次的獄警大哥，大哥記得他要高考了，打聽他們哥倆的成績。

　　「剛一模過，我六百七十多，」他說，「我哥七百多。」

　　大哥驚訝道：「七百多？人才啊，我還沒見過能考七百多的活人呢！」

　　曲燎原就有點驕傲，笑道：「這還只是裸分，到高考他還能加分，省裡評的三好學生，全省也沒幾個。」

　　大哥：「那這肯定能上清華北大了。」

　　曲燎原道：「能，不過他想去香港上學，將來還想再出國深造。」

　　「香港好，出國也好，去把資本主義先進知識都學回來。」大哥也是隨口一聊，學天下無賊裡葛優說話，貧嘴得很，說，「二十一世紀什麼最貴？人才！全世界都缺人才，到時候帝國主義也高薪留他就壞了，不要被萬惡的資本主義世界迷花了眼。」

　　曲燎原坐直了，說：「不會，他肯定會回來的。」

　　「他讓我問你好。」宋野坐在父親的對面，說，「又長高了，人家不讓他進來。」

　　「一模成績出來了？怎麼樣？」宋志國問。

　　「還行。」宋野低著頭，用食指指甲刮著拇指邊的倒刺。

　　宋志國察覺到他對自己的牴觸，心知他也不可能考得太差，又問：「那燎原呢？他怎麼樣？」

　　宋野答道：「他也過得去，總分六百七十四。」

　　「六百七，」宋志國皺了下眉，說，「要是想考光華學院，這分可不太穩，八成會被調劑的。」

　　宋野抬起頭，眼神裡有點對父親的怨意，道：「不考北大，他要考公安大學。」

　　宋志國：「⋯⋯什麼情況？」

　　「沒什麼情況，他就是自己喜歡，想維護世界和平。」宋野接著說，「四月底，港大會開放網絡申請，我會在網上填表的。」

　　宋志國意外了片刻，又面露幾許微笑，對宋野會做出這個決定感到一點欣慰，願意暫時與曲燎原分開，這對宋野來說，已經是個相當大的進步了，前面的路也有機會能變得更加寬闊。

　　「那，」他隱晦地問著兩人的戀情，「你們倆？」

　　「先高考，考完順利的話就各自去上學，」宋野說，「我們先試試，走著看。」

　　宋志國：「？？？試試？」

　　宋野一臉無聊地說：「不行還能退學，大不了復讀一年。」

　　宋志國：「⋯⋯」

　　這是宋野早先就想好的「後悔藥」。

　　當時他還沒有決定自己的去向，只是想著要給曲燎原留一條後路。如果曲燎原進了警校後，發現並不喜歡那樣的環境，不管宋野那時是在清華還是在哪裡，他都願意陪曲燎原回來復讀一年，再戰高考。不然靠曲燎原的自理能力和自覺性，一個人很難平穩撐過去復讀的一年，想保持原本的優異成績也比較困難。

　　但這個想法要付出的時間代價和成本，是兩個人共同來承擔的，沒有真到那一步，他當然不願意告訴曲燎原。

　　而選擇告訴了父親，其中難免是有那麼一點怨懟和發洩的情緒。

　　「真是胡鬧⋯⋯倒也像你能做出的事。」宋志國無奈又為難地對兒子做出了評價，道，「宋野，你別把我放在你的敵對面，我不是反對你的戀愛，我只是希望你能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去發現未來還有更多的可能，不是才十八九歲，就一眼能望到頭了。小曲兒想考公大，我倒覺得意外，不過這至少說明，他比你更像個年輕人，雖然他是有點天真⋯⋯」

　　宋野馬上道：「你別說他，他很好。」

　　「我又沒說他不好，你不用反應這麼大。」宋志國搖頭笑了笑，換了話題問，「房子賣了嗎？」

　　宋野道：「托給中介在賣了，地段好，挺搶手的，應該很快就能賣出去。」

　　「那就好。」宋志國道。

　　兩人陷入了一陣靜默。

　　宋志國說：「不要太難過。」

　　宋野抬手遮了遮眼睛，道：「爸爸，人生總是這麼痛苦，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

　　「總是這樣。」宋志國道，「你怕了嗎？」

　　宋野深呼吸了幾次，放下手，說：「我不。」

　　回家的動車窗外，春風十里，山花爛漫。

　　曲燎原翻著車上的宣傳手冊，裡面介紹了動車的工作原理，以及高速鐵路的發展現狀。

　　「我們國家越來越厲害了。」他感慨了一句。

　　宋野拿了列車員送來的零食包和水，問他：「吃嗎？吃了下車省得拿。」

　　「不想吃，一會兒就到站了，你裝包裡吧，別亂扔浪費。」曲燎原合上冊子，眼神有點鬼鬼祟祟地試探。

　　宋野斜睨他，道：「幹什麼？有話就說。」

　　曲燎原把那冊子在手上轉來轉去，說：「以後，你要是出國留學了，還想不想回來建設祖國？就好像錢學森那樣。」

　　宋野：「⋯⋯」

　　「我就是隨便聊聊，」曲燎原感覺現在問這個太早了，但還是忍不住想說，「你看咱們國家現在發展的也挺好的，去年北京奧運會辦得多好，現在高速鐵路也有了，前幾天新聞還說那個蛟龍號載人深潛器，夏天就要正式海下實驗⋯⋯我覺得你將來還是回來得好，不然我還老得去國外看你，去一趟機票都挺貴的。」

　　說了半天，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宋野被他的想法氣笑了，說：「看我？你看我幹什麼？我要是留在國外，肯定要在那邊結婚。」

　　「你少來了，」曲燎原卻笑道，「我又不去外國住，你和誰結婚？」

　　宋野說：「我跟別人，不行？」

　　曲燎原道：「行，行行行，你跟別人結婚吧，娶個洋妞，生個小混血，小孩兒還得叫我uncle。」

　　宋野：「⋯⋯」

　　「你才不會和別人結婚，你這麼愛我，」曲燎原怕被其他乘客聽到，小聲說，「你當我傻嗎？」

　　宋野沒好氣道：「現在是不好說，一分開好幾年，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變心？」

　　曲燎原有點小得意地說：「我就是知道。」

　　宋野想把他按在座椅上捶一頓。

　　自從兩人商定好了各自報志願的事，過了最初那幾天的低落，宋野還沒有緩過來，曲燎原就又恢復了沒心沒肺快樂高中生的樣子。

　　他還學著宋野教的方法，在網上查香港大學的申請流程，什麼時間開始報名，什麼時間面試，面試地點在哪裡，都需要準備好什麼證件⋯⋯他還全都詳細地做了一份筆記。

　　搞得生怕宋野考不上、去不了港大一樣。

　　宋野一邊腹誹著暗暗生氣，一邊也幫助曲燎原一起去了解公大的各個專業，趙長林主任給了個聯繫方式，是一位上一屆從一中考去公大唸書的男生，打了次電話後，加了對方的QQ，這位學長非常熱情地對他們介紹了公大的基礎情況。

　　曲燎原關心的是入學後的學習和生活，是不是像他想像中充滿了紀律部隊的儀式感。

　　至於對不同專業的了解和學校就業安排的諮詢，全靠宋野留心，曲燎原壓根對這些就不怎麼在乎，他認為只要好好學習，畢業後就理所應當地進入公安隊伍，畢竟這是中國最好的公安院校了，難道還能就不了業嗎？

　　高考前的第二次模擬考試，正好把他倆的十九歲生日前後隔開了。

　　宋野生日那天，曲燎原本來有其他想法，神神秘秘地籌劃著，想讓宋野課外活動和他一起出去校外一趟。

　　結果天公不作美，當天下起了雨，借不到走讀卡，也不能出去了。

　　他悶悶不樂了半天，反正也不能去了，索性就沒有和宋野說，只給了宋野一張手工做的賀卡，倒是比去年做的那張漂亮許多，他字又寫得好，抄了幾句心靈雞湯上去，結束語寫：【祝宋野生日快樂，金榜題名】。

　　宋野：⋯⋯題個鬼。

　　六天後，二模考完的次日，就到了曲燎原的生日。

　　從考完這一天的晚自習起，曲燎原就開始期待宋野會送他什麼生日禮物。果然半夜裡等到十二點整時，宋野慣例發了短信給他，叫他到樓道裡去。

　　他十九歲收到的生日禮物，是一台kindle電子閱讀器。

　　「在網上買的嗎？」他很意外宋野會送他這個，前段時間他和宋野一起上網時，看到過kindle在網頁上的廣告，當時他說等以後有錢了買一個送給宋野，省得宋野帶著一大堆書不方便。這東西顯然更適合愛讀書的宋野。

　　宋野道：「不喜歡嗎？」

　　「喜歡是喜歡，」曲燎原不太捨得用這個，道，「就是我用浪費了，這東西挺貴的，還是給你用吧。」

　　宋野不滿道：「哥哥剛送你，你就要還回來？」

　　「不是不是，」曲燎原道，「你前幾天生日，我都沒送你東西，這個當補給你的，好不？」

　　宋野又拿出另一個已經拆封的kindle，說：「你看，哥哥也有，咱倆是一對的。」

　　「不是，這也要湊一對嗎？」曲燎原簡直就是不解風情代言人，道，「我看你就是想花錢。」

　　宋野：「⋯⋯你有什麼意見？」

　　曲燎原就沒意見了。

　　他在聲控燈下仔細看了看嶄新的kindle。其實他還是覺得很喜歡，他現在也比以前愛看書了，偶爾宋野看完的名著或是傳記，他也會拿來讀一讀，有時候會覺得一知半解的地方，也會找宋野問一問，討論一下。

　　讀書本身其實是個技術活，不是看懂文字就可以，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宋野就是個很會讀書的人，自己就能看到很多個哈姆雷特。除了書籍本身，每當曲燎原來問來討論，他會講給曲燎原一些通過書裡本身內容而衍生出來的東西。

　　每次都讓曲燎原覺得自己像是看了本假書，繼而感受到，閱讀實在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盒子裡面還有張卡片，曲燎原想打開看看。

　　卻被宋野阻止道：「回去再看。」

　　曲燎原就沒有打開，把kindle帶盒子一起，寶貝地抱在懷裡，說：「親個嘴，我們就回去睡覺。」

　　回到宿舍裡，他用手機屏幕的微弱燈光照著，看了那張生日賀卡。

　　宋野在卡片上寫了——

　　【祝我的曲兒，生日快樂。

　　哥哥不在你身邊的日子，你也要好好讀書。】

　　曲燎原把那卡片讀了幾遍，小心翼翼地裝回盒子裡，又放在了枕邊。

　　然後拉高被子蒙住頭，一邊悄悄流著淚，一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