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黎里怕柏東，絕對的害怕。

　　這十幾個從下午就開始的未接來電，似乎正在說明柏東的怒氣已經累積到頂點了。

　　黎里掛斷電話，當下想也不想，立即跑到大馬路上攔了輛計程車。

　　片場跟公司剛好是城市的兩頭，這下一下午加半晚上的辛苦錢去了一大半。然而卻還不能立即趕到，黎里趕緊先給小雲打了個電話，表示自己已經上了計程車。

　　原來今天柏東在給林恬錄製唱片，約好的和聲之一感冒發燒，嗓子啞了，錄不了和聲。專輯的錄製期又緊，一天都耽誤不得。臨時要找一個合適的男聲，還得今天立刻就能趕過來的，也不容易。一群人正著急，柏東突地想起黎里的聲線與要求的和聲接近，就讓助理小雲給他打電話，叫他馬上過來。沒想到黎里的手機從下午開始就沒人接，急得柏東連連發飆。

　　黎里聽完小雲的話，冷汗直冒，一看手機時間，已經晚上八點多了。黎里問她：「那現在呢，還是沒找到別的和聲嗎？」

　　小雲嘆氣：「一直在打電話找人，沒有剛好有空、能夠馬上趕過來的。你先做好心理準備，等下到了，小心點。」

　　黎里掛掉電話，想著今天這一天是怎麼回事，到了晚上還有這麼倒霉的事等著他，現在過去，完全就是直接衝到柏東的炮口上，任他轟炸。

　　想想柏東的脾氣，黎里心情更不好了。

　　怎麼就那麼湊巧，剛好今天下午有兼職，剛好這個兼職還出了各種狀況。平時跑現代劇的龍套，黎里都是把手機調成靜音放在口袋裡的，休息時會掏出來玩。偏偏今天拍的古裝戲，全身上下沒一個口袋，手機實在不好放，只好放在儲物櫃裡。以前柏東也從沒找過他，偏偏就今天，突然公司有事找他，他就沒接到電話。

　　黎里實在鬱悶。

　　到了公司，黎里直奔錄音室。他以為一打開門就是怒火滔天的柏東，然而錄音室裡十分安靜。柏東手裡拿著樂譜，正在對著兩三個人說著什麼，林恬也在一邊聽著，時不時插上兩句，哼哼唱唱的。

　　黎里猜他們正在商量唱法，不敢上前打擾，只好默默站在一邊。旁邊的工作人員並不認識黎里，見他進來也不找人，靜靜站在一邊，就過去問他什麼事。

　　黎里說：「我、我是黎里，柏製作叫我過來的。」

　　工作人員點點頭，說：「哦，你是那個唱和聲的吧？但現在已經找到人了，沒人告訴你嗎？你不用過來的。」

　　黎里一聽，用不著他了，然而也不敢走，仍繼續站在一邊。

　　錄音室裡並沒多餘的椅子，黎里也不敢去搬椅子坐，就這麼站著。柏東不知是沒看到他，還是故意把他當空氣，一眼也沒朝他掃過來。

　　黎里肚子餓得厲害，頭還有點暈，手臂摔得痠疼痠疼的，渾身都難受，還不敢離開去喝口水。

　　柏東就這麼跟林恬她們討論了大半個小時，之後說了一句：「試試看。」然後和聲們就開始錄唱了。

　　錄唱的過程不短，和聲們唱了一遍又一遍，有時停下來再跟柏東、林恬討論。

　　大家都在努力把唱片做到最好。

　　錄到一半的時候，大家停下來休息。柏東終於朝黎里走過來，臉色極其難看，冷冷說：「給我跟錄音師泡咖啡，其他人溫水。」

　　黎里趕緊領命跑腿。

　　端水的時候他只覺得人越來越難受，肚子怪怪的，上了次廁所，拉肚子了。這時他還沒放心上，只想著忍一忍，回家就能好好休息了。

　　和聲的錄製持續到十一點多，然而還沒結束。柏東跟林恬對唱法有點分歧，兩人爭執了半天，柏東乾脆走出錄音室去抽菸。出門的時候，柏東示意黎里跟上。

　　柏東走到吸菸區，自己點了煙，抽了大半根才終於開口：「我二十歲的時候，在我老師的錄音室裡學習。」

　　黎里努力豎起耳朵聽，他肚子實在難受。

　　「沒工資，但我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錄音室裡，不想走，覺得可學的東西太多了。我的生活裡只有一件事，就是音樂，從二十歲到現在，一直如此。我可以忍受沒錢賺，但不能忍受做一張敷衍的專輯。既然公司安排我做你的製作人，那麼你的唱片就不能爛，爛了是砸我臉。如果你現在覺得自己夠好，沒什麼好學的了，那你跟老闆說，換個製作人，我做不了你的唱片。」

　　黎里聽得惶恐，他從沒覺得自己夠好啊，但他不敢辯解。

　　柏東摁滅了菸頭：「有後台不是一件壞事，但有後台能使你出唱片，卻不能使唱片大賣。你得記住這點。走吧，今天不需要你。」

　　說罷柏東轉身就走了，留下呆楞的黎里。

　　後台？可是，他並沒有什麼所謂的後台啊。

　　黎里身體難受，心裡突然也說不出的難受。他有錯嗎？今天的意外本來不關他的事，公司並沒說沒安排課程的時候也應當隨時待命。然而聽了柏東的話，黎里卻陷入了深深的沮喪。他似乎很笨，笨得努力錯了方向，沒在最應該使勁的地方花百倍力氣。

　　黎里渾渾噩噩走出公司。

　　已經接近午夜十二點，公車、地鐵早就沒了，黎里只能打的回去。這一來一回的，一天的辛苦費也折騰沒了。

　　黎里站在馬路邊吹了一會冷風，還沒見到計程車，只覺腸胃痙攣，難受得很。

　　「黎里？」

　　一輛黑色轎車從公司地下車庫緩緩開出，停在了黎里身邊。車窗搖下，露出一張熟悉的嚴肅臉孔。

　　黎里太難受了，反而忘記了緊張。

　　「錄音結束了？」張先生問。

　　黎里想，張先生怎麼會知道呢？

　　「沒，找到別的和聲了，用不著我。」黎里說。

　　許是看他臉色不好，張先生說：「上車，我送你。」

　　黎里搖了搖頭，他住的地方離公司有點遠，又不知道是否順路，不好意思讓張先生送他。他迷迷糊糊地想，張先生人真好，都沒問是否順路，就要送他回去。

　　張凜見黎里搖頭，突地打開車門，下了車。繞到黎里這邊，打開副駕的車門，以一種不容商量的架勢說道：「上車。」

　　假如是平時的黎里，肯定會謝謝張先生的好意，但不敢麻煩人家。然而今天的他實在難受，只想著早點回到家，躺下休息。他想，就厚一回臉皮吧。

　　上車後黎里朝張凜道謝，問：「張先生加班到這麼晚？」

　　張凜點頭：「有點事。你以後有事，應當先告訴助理你的行程，免得公司找不到你人。」

　　黎里有點驚訝，怎麼這事大老闆也知道？

　　「好、好的。」黎里趕緊回答。不過他心想，他又不是什麼大明星，只是去跑個龍套，也要煞有其事跟助理報告行程嗎？

　　他想，總要跟老闆說清楚自己去做了什麼事，免得公司誤會。

　　黎里趕緊把自己去做兼職的事講了一下。張凜聽得皺眉頭：「你缺錢？」

　　黎里趕緊搖頭：「我以後不去了，還是多花時間去學習。」

　　張凜沉默了一會，又突然問：「你臉色很不好，怎麼了？」

　　經過這一天的波折，聽到這一句關心自己的話，黎里感動得不行。他其實難受得很，胃裡直泛酸，有點噁心。但他只說：「沒事，今天太累了，回家休息就好了。」

　　像是為了打黎里自己的臉，過了一會，黎里突然一陣噁心，當場吐了出來。

　　頓時車裡一股酸臭味。

　　黎里晚飯吃得不多，吐得也不多，全吐在了自己身上。

　　張凜似乎嚇了一跳，趕緊靠邊停車，給黎里遞了紙巾。黎里歉疚極了，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他趕緊擦乾淨自己，低頭檢查有沒有吐在人家座椅上，嘴裡直說：「對不起！對不起！」

　　張凜見他一副慌亂的樣子，伸手摸摸他頭，安撫似的拍拍，說：「沒關係。」他拿了瓶水給黎里漱口，然後說：「去醫院。」

　　黎里出了這樣的烏龍，怎麼還敢麻煩張先生，連聲謝絕。張凜卻不再聽他說話，直接踩了油門，一路開到醫院。

　　到了醫院，黎里也已經沒有力氣再婉拒張先生的好意了。他肚子疼得不行，幾乎無法走進醫院，最後是張凜幫忙半扶半抱進去的。掛號、刷卡都是張凜辦的，掛的急診，很快就有醫生幫黎里檢查，詳細問了症狀以及晚飯吃了什麼。直到這時，黎里才想起那盒似乎餿掉的盒飯。這下找到罪魁禍首，黎里被醫生罵了個臭頭。

　　「這麼大的人了，飯都餿掉了還吃掉半盒！是不是傻？！半夜跑醫院好玩嗎？」

　　黎里又疼又覺得胃裡噁心，只覺自己真是活該被罵。

　　醫生開了單子，讓黎里先去化驗糞便，確定是否腸胃中毒。

　　黎里肚子疼得幾乎走不動路，單子跟裝糞便的盒子都是張凜幫他拿的。在廁所時，黎里又拉了肚子。張凜在門外等了他許久，甚至怕他出事，還進來問他沒事吧。

　　最後那臭氣哄哄的盒子，還是張凜幫他拿去化驗的。

　　黎里被強按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死。

　　八百年的臉，今天都在張先生面前丟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