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瓊鏡界。

　這裡只有一個人，他是人、是蟲、是樹、是土、也是神。

　這是通天樹的枝椏能抵達的最大的一個世界。

　封灼站在虛空，拾級而下，腳尖在空中踩出一圈圈透明的細小漣漪。當他的腳落在了實地上，周圍的迷濛白霧瞬間以他為中心被吹開，露出了一片天水相接的廣褒天地。

　天空是碧藍的，腳下是清透見底的大海，海面平如鏡，倒映著天空的顏色。美得讓人迷失方向。

　封灼站在海面上，衣袍垂落進海水中，引來了幾隻彩色斑斕的小魚，張嘴去啄。再往深處看去，海藻和珊瑚比比皆是，巨大如山的魚和細如蚊蠅的生物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奇異而瑰麗的風景。

　“你來了。”一個聲音先出現在了這寬闊的空間中，層層疊疊的迴聲有次序地擴散開去。

　封灼準確找到了聲音的源頭，然後轉頭去看。在離他五米左右距離的地方，海水如一汪噴泉漸漸隆起了一個小包，然後拔高、變幻，形成了一個人形的輪廓。輪廓中還有幾隻彩色的小魚，歡快地在這個新的“玩具”裡探險。

　“好久不見。”封灼對那個人形水柱打著招呼。

　那人發出了笑聲，隨後又嘆了口氣：“你決定了。”

　封灼攤攤手，很是灑脫：“這不是你早就看到的結局嗎？”

　“我沒有看到結局。”那人搖搖頭，水聲嘩啦，水柱崩塌，然後在封灼的跟前，出現了一個男人。

　男人一頭黑色長發，月色長衫，模樣清秀，不算出眾，卻能給人一種泰然平靜的安心感。

　封灼以前還不覺得，這會看著眼前的男人，終於明白他跟誰像了——菩薩。

　封灼笑出了聲，男人似乎已經看透他的想法，只是無奈笑了笑，抬手一晃，天地變幻，大海已經變成了草地，兩截粗大的樹樁出現在兩人身後，充當座椅。

　封灼坐下，自來熟地一招手，旁邊的大樹上飛來一個透紅的果子，一口下去，清脆甘甜，好吃得很。

　男人對封灼這行為早已習以為常，在很久之前，自從封灼明白瓊鏡界是他能抵達的最大的一個世界後，封灼就常來“做客”。男人無法驅逐封灼，封灼也無法在這裡橫行霸道。

　兩人久而久之，反而成了好友。

　男人接著剛才的話解釋道：“當初讓你渡心魔劫，不過是見你們命理糾纏，長此以往下去，你會被消耗殆盡。但是我和你的處境差不了多少，我是看不到你的結局的。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封灼斜了男人一眼，笑：“看不到結局？早在封墨來你這裡鬧的時候，你就該看到了吧？話說，那次回去封墨好像受了不輕的傷。”

　男人：“……”是來算賬的嗎？

　封灼挑眉，強調：“雖然我沒看著，但是土寶可看得清清楚楚的，差點就死了。”

　男人不吃封灼這一招，說道：“別賴我，他強闖瓊鏡界，還妄圖奪我命果，沒殺他就是看在你的面上了。再說了，如果他沒那些傷，現在就沒有你了。”

　通天樹只有一棵，當它被劈開之後，兩棵樹就會互相爭奪，只存其一。當時封灼自毀根基，神魂落入亂流，不知去向。但是封墨卻是實力強悍、身強體壯，就算封灼不去爭奪，通天樹也會逐漸偏向他，封灼的消亡會無聲無息，就此無所踪。

　所以當封墨來了瓊鏡界的時候，男人傷了封墨，給被劈開的通天樹的兩半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之後他還告訴了封墨保住通天樹的方法，所以封墨才去找到了合適的骨珠，來聯繫通天樹，讓通天樹一直保持著這個平衡。

　不過現在，封灼拿回了記憶和力量，那顆骨珠也將會逐漸失效。平衡將會再次被打破。

　如果沒猜錯，這就是封灼此次來的目的。

　封灼是明白這些的，所以他也沒打算得了便宜還賣乖、不知好歹。

　封灼往後一靠，樹樁上自動生長出一片藤蔓編織而成的椅背。封灼道：“我不謝你，也不揍你。這次來，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男人表情怔忪，好一會才輕聲道：“你決定了。”

　封灼：“嗯。我要讓通天樹降格，形成通路。”

　封灼的語氣輕描淡寫，男人卻是一愣。

　通天樹是天材地寶，是天地孕育。一旦降格，就會淪為凡物，無法再企及更高的世界，甚至於，封灼再也無法自由出入瓊鏡界了。

　而如果在世界之間形成通路，的確也是保住兩棵通天樹的辦法，但是這樣的話，其中一棵通天樹的生命，就會跟那個世界共存亡。

　這何止是得不償失，簡直就是傻子一樣的行為。

　但這並不讓人意外。

　男人皺起了眉頭，然後再心裡輕嘆了一聲，只是問道：“怎麼，不想看看我之上的世界是什麼樣了嗎？”

　很久以前，封灼之所以會來瓊鏡界、之後還跟他糾纏不休，就是為了看看這之後的大世界又是個什麼樣。那幾乎成了封灼的執念，如果沒有封墨，假以時日，封灼一定能貫通三千千世界，形成一個大的通路，且不用與世界共存亡。

　但現在，封灼放棄了。

　男人是有些惋惜的。

　封灼卻笑了：“想啊，可你不是不讓我看嘛。”

　男人對封灼耍賴一樣的說法無可奈何，但也知道了封灼的決心。

　男人心裡有些微的難過，封灼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可以在瓊鏡界來去自如的人了。

　男人：“你這簡直像是魔障了。”

　封灼沒有形狀地癱在椅子上，彷彿自嘲一樣笑了笑：“沒辦法，誰讓我喜歡他呢。”

　男人：“……”

　封灼說完，就站了起來，說道：“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了。不過我在人界落了個小莊子，你有空可以來看看。”

　男人的表情略顯落寞。

　“哦對了。”封灼又轉過身來，補充道，“你這裡的蓮花和魚給我來點，我走之前讓封墨挖著湖呢。”

　男人：“……”

　※

　封灼再次回到通天林的時候，外面已經飄雪了。

　這可真稀奇，在封灼的記憶裡，M市是很少下雪的，上一次的大雪還是在十年前。

　雪似乎已經下了很久了，通天林裡到處都被白色的雪花染了色，看著格外安靜。

　封灼從通天樹下往小屋那邊走去。

　土寶的農田又多開了好幾畝，頗具規模，其中有一畝上還搭著大棚，裡面綠油油的，其他的地都空著。農田邊上，土寶的小屋也變了——那裡起了一顆大樹，土寶的房子變成了樹屋，而且有好幾層，樹下還帶著一個小院子。

　走過田地，跨過結了薄冰的小溪，遠遠看得到小屋的樣子。

　小屋也翻新了一次，二樓的曬台、工具房和臥室，全部由最初的臨時模樣，變成了一層樓。屋頂上還有飛簷，簷角掛著響雨鈴，長長的一串快要垂落到了地上。

　院子裡的雪被掃乾淨了，角落堆著一些農作工具，還沾著泥土，把柄都有磨損過的痕跡。

　看來封墨這些日子很用心啊。

　不過他人呢？

　封灼想了想，然後確定了一個方向，朝著那邊走去。

　在之前開闢出的小溪的盡頭，封灼找到了封墨。

　不過封灼最先看到的，還是那一一個巨大的土坑。然後才是在坑底，穿著背心正奮力揮動著鋤頭的身影。

　封灼：“……”這湖是準備挖成一個自然景觀嗎。

　而且還是一鋤頭一鋤頭地挖。

　封灼看著坑底那個小小的黑色身影，笑了。

　“嘿。”封灼叫了一聲，看到底下的身影一頓，然後回過了頭。

　封灼問道：“你是打算挖通地球嗎？”

　封墨在坑底站了兩秒，然後下一瞬，他消失在坑底，出現在了封灼的跟前。

　封墨的身上滿是汗水，在寒冷的天氣裡蒸騰著熱氣，活像一個移動的大型暖寶寶。

　暖寶寶看著封灼，眼神中有千言萬語，最後竟匯成了一道水光。

　封灼伸出手摀住了封墨的眼睛，說道：“行了，還是小孩不成？”

　封墨甩去手上的泥土，然後覆上了封灼的手，啞聲道：“我以為…… ”

　頓了好一會，封墨才拉下封灼的手，然後露出了一個笑容，“我以為你還要等一會才會回來呢。”

　明顯中間換了話，但封灼沒打算追問。

　封灼拉起封灼的手，說道：“這個先放一放吧，咱先把清瓏的東西還給人家。一條青龍熬到這個修為，也是難得了。”

　封墨瞪大了眼睛，站著不動，就看著封灼。

　封灼：“我知道你維持著通天樹如今的狀態，就是想要我的'審判'。那麼我的判決下來了，我不想要吞噬你，也不想捨棄你，我要降格，以後咱們就生死同命吧。”

　封墨抓著封灼手腕的手收緊了，眼中的水光去而復返。半晌，封墨拉起封灼的手，將臉埋在封灼的手心，哽咽道：“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