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那間坐滿了學生的教室,在這一天之內被晏庭打量過無數次, 半新不舊的桌椅板凳和牆壁上一言半語的塗鴉, 與他以前見過的那些教室也沒多大區別。
可這只是肉眼可見的部分, 它顯現在鏡子裡的, 赫然是另一番模樣——碳化的桌椅和被煙薰火燎過後焦黑的牆壁, 那些充斥著善意、玩笑和少年心事的塗鴉被混凝土剝落後露筋的牆壁替代,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了, 這間屋子曾經承受過烈火熾熱的吻。
沖入眼中的是一片焦黑,等到晏庭緩過神來定睛一看,才發現鏡外面色慘白的學生們,以焦黑的姿態和諧地融入了整個背景之中——所有的人都被燒焦了, 就像是在滾油裡炸過勁的雞腳, 焦黑、緊縮、僵硬……
而路嶼就坐在火災後的廢墟之中,神色淡漠, 與周圍的一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是因為看到了他, 晏庭才覺得沒有那麼慌張了。
他雖然口口聲聲說會保護路嶼, 也想身體力行地實現承諾, 可他也不得不承認,正因為有路嶼的存在,他才能鼓起勇氣在這個詭異無比的地方, 去做一些嘗試。
路嶼給了他勇氣。
晏庭將目光從路嶼身上移開,開始仔細辨認鏡子裡焦黑的物體,他發現, 他所在的這個位置,是看不到講臺上的張老師的,於是他側了側身,用鏡子去捕捉正在授課的張老師。
可就在這時,鏡面突然一黑,不同於教室的焦黑,那是一種黑屏的感覺,就好像是被一個漆黑的物體擋住了鏡頭一般。這個念頭閃現在腦海中的下一秒,他看見一片漆黑之中陡然睜開了一隻腥紅的眼睛。
——此時此刻,有人正站在他背後。
晏庭被嚇得一抖,鏡子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也顧不上去撿,他猛地轉過身去,本能擺出一個防禦的動作,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身後什麼都沒有。那群學生仍坐在屬於他們的位置上,一動不動,認真聽講,比那些活著的學生們好學多了。教室裡也沒有人在走動,晏庭一時也判斷不出,方才站在他身後的究竟是誰?
他轉身的動作不小,無心聽課的路嶼見狀,向他投來了一個詢問的眼神,晏庭輕輕地搖了搖頭,此刻,他的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著,他心有餘悸地離開窗戶邊,在距離教室不近不遠的地方,靜待著下課。
在仿佛度日如年的等待之後,下課的鈴聲終於響起。
待在教室裡冒名頂替梁蕊的路嶼似乎真的被他們接納了,在上課的整個過程裡,他們沒有對他做出任何威脅到他安全的事情,於是他就這樣平安地在教室裡坐到下課。
這群“學生”嚴格遵照正常的作息規律,在下課之後便一窩蜂地離開了教室,湧向雙子樓外。
晏庭伸手牽住夾雜在人群中的路嶼,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扣緊雙手混進人群之中,想要試一試能不能離開這棟樓,但他們剛走到門口,就被一層透明的屏障擋了回來。
果然,他們的活動範圍就在這棟樓之中。
…………
確定不能離開這棟樓之後,兩人趁著天色還亮,又將幾個能去的地方搜索了一遍,依舊一無所獲。靠著在自動販賣機上獲取的食物打發晚飯之後,兩人縮在教室裡,開始梳理手頭上的線索。
可線索就那麼點,梳理來梳理去,也沒有什麼新的收穫。
一邊梳理,還要一邊打起精神來應對和提防可能會出現的一些事情。
聚精會神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一晃眼,就快要到淩晨了。此時的路嶼已經困得不行了,趴在晏庭身邊昏昏欲睡。
晏庭瞅著他眼睛半睜半閉,極力保持清醒的樣子,忍俊不禁:“沒事的,你睡一會兒吧,有我看著呢,有事我叫你。”
路嶼已經有些遲鈍的思維反應了好幾秒,才點了點頭,趴在桌上閉了眼。他睡下之後,晏庭繼續研究手上的東西,即便他自己也清楚沒什麼新的東西了,可即便是徒勞地做著什麼,也比空等要讓他好受一些。
路嶼睡了沒一會兒,突然睜開眼睛,就著趴在桌上的姿勢問晏庭:“我記得,教學樓十二點之後是斷電的,這棟樓也斷嗎?”
晏庭心裡“咯噔”一下,他怎麼忘了這一茬?
他急忙看了一眼手錶,此時距離十二點已經沒有幾分鐘了。他立刻掏出一進這個空間就完全喪失信號的手機看了眼電量,瀕臨紅線。他昨晚出門接劉辰的時候,手機就只有不到一半的電量了,算著去了就回,他壓根就沒考慮手機電量的問題,自然也不可能帶充電器,在這兒耽擱了一天之後,電量已經撐不住了。
要是十二點真的斷電的話,即便能用手機充當手電筒,也撐不了太久。
“小路,你帶手機了嗎?”
“沒有。”路嶼坐起身來,搖了搖頭。
“那手電筒之類的?”晏庭一頓,“你出來找我就什麼都沒帶?”他記得從路嶼的宿舍過來,會經過一段很黑的路。
“我帶傘了。”路嶼反駁道。
話語間,時針分針在刻度十二處交會,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整棟的燈在瞬間全部都熄滅了。
“我總覺得,”晏庭咽了口水,“熄燈之後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話音未落,窗外就傳來了一陣悶響,像是什麼東西從高空砸到了地上。
路嶼看了他一眼,晏庭覺得他似乎透過一片漆黑,看到了路嶼臉上一閃而過的嫌棄——對他的烏鴉嘴。
兩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戶,他們所站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的空地,借助路燈昏黃的燈光,可以看到空地上有個人趴在那,一動不動,血淌了一地。
“……有人跳樓了。”晏庭艱難地說。
“是梁蕊嗎?”路嶼問,整個時間裡跳樓的人只有梁蕊,他對這個開啟事件的女孩印象深刻,聽到跳樓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看著像是個男生,不過我也不是很確定。”畢竟人都摔得有些變形了。
適應了周遭的黑暗之後,晏庭樂觀地發現,他可以在黑暗中視物了,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下意識地看向路嶼,此時的路嶼正夠著頭朝外看,但神情隨即變得有些奇怪。
“怎麼了?”
“老師,”路嶼欲言又止,“……跳樓的那個,好像是丁豪,我記得這套衣服,他失蹤的時候就穿的這一套。”
“他不是死了嗎……”晏庭下意識地拒絕這個答案,但他隨即反應過來,這棟樓裡,除了他和路嶼,不都是死人嗎?
在這棟樓裡,死去的人活著一點兒都不奇怪,但是死去的人再次死去後,又會怎麼樣?
仿佛是為了解答晏庭的困惑,只見趴在地上已經摔得變形,絕對沒有生還可能的丁豪,緩緩動了一下。
“丁豪好像動了,是我的錯覺嗎?”晏庭瞠目結舌地問。
“我想不是。”
只見丁豪撐著他扭曲變形的軀體,緩緩地站了起來,從五樓自由落體,導致他數節骨頭粉碎性骨折,幾乎已經支撐不起他的站立,但一併失去了生命和痛覺的他完全不在乎,將身體扭成一個非常詭異的姿勢後,他顫巍巍地朝著教學樓走去……
“聽說,”晏庭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自殺的人會一遍一遍地重複自己自殺的整個過程,你說丁豪是這樣的嗎?”
“老師真是聽說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呢。”路嶼評價。
晏庭被噎了一下,劉辰真的跟他說過很多這樣奇奇怪怪的事情,他當時沒怎麼上心,現在不知怎麼全記起來了。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很快把注意力轉移回了正朝著雙子樓入口處走去的丁豪身上——他會做什麼呢?
因為身體殘破,丁豪的移動速度並不快,但就雙子樓這幾步路,沒一會兒他也走完了。只不過進入教學樓之後,丁豪並沒有朝著晏庭他們過來,聽著腳步聲,似乎是徑直上了樓。
——他要再一次跳樓嗎?
晏庭心裡閃過了這個念頭。
抱著疑惑,晏庭提心吊膽地等待著丁豪第二次墜樓,可等了好久都沒有動靜,丁豪好像並不是為了第二次跳樓才爬上去的。
有了丁豪這個不確定因素後,兩人再不敢犯困,背對著背,一個人盯著一邊,警備著周圍的一切。
他們遲遲沒有等來丁豪的第二次跳樓,反倒是等來了他下樓的聲音。
晏庭屏住呼吸,通過腳步聲去判斷丁豪的位置——丁豪從五樓下樓,腳步聲很微弱,好在整棟樓悄然無聲,才能夠勉強聽清動靜,直到他下到三樓,聲音才漸漸大了起來,但隨後,丁豪似乎在二樓徘徊了好一陣,才繼續往下走。
這一次下到一樓,丁豪沒有再繞開教室,他朝著走廊盡頭走了過來。那一刻,晏庭覺得自己呼吸都要驟停了,他只能緊緊地拽著路嶼,躲在從窗戶往裡看不到的死角處,死死地盯著門窗。
不久之後,他看到了丁豪出現在了窗外。
從五樓摔下來之後,丁豪的臉和身子都變了形,就像是被暴力捏過的泥人,身體各個部分隨隨便便地粘在一塊,湊合著過活。
丁豪在窗外來來回回經過好幾次,但他最終沒有推門進來——教室門沒法反鎖,如果他推門,晏庭沒有任何辦法。
況且這門窗,真的攔得住鬼怪嗎?
在一樓走廊上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了一通之後,丁豪挪動著步子,又一次上了樓。整個晚上,他就這樣在整棟樓裡來回轉悠。
晏庭和路嶼縮在一塊兒,數著秒等天亮,天亮之後那群學生就會回到這裡,丁豪也應該會結束這種沒頭蒼蠅一樣的行徑。
淩晨五點多的時候,路嶼又有些困了,因為丁豪在一樓來來回回好幾次,都沒有進來,他們倆多少都松了一口氣。他靠在晏庭身側,打了個哈欠:“老師,你說丁豪這來來回回瞎轉悠什麼呀?”
晏庭回想了一下丁豪行動的路徑,不知怎麼地,竟然覺得有點熟悉。他看著窗外黎明前的黑夜,突然問路嶼:“現在,應該是外面的下午五點多了吧?”
“嗯,”路嶼應了一聲,“這裡和外面日夜顛倒。”
顛倒……
顛倒?!
晏庭沉默下來,他突然意識到為什麼他會覺得丁豪的路徑熟悉了——如果把丁豪的行徑倒過來,把他跳樓作為終點,那他的行動軌跡和今天的他們是極其相似的——他在搜索這棟樓。
晏庭記得,丁豪是在晚上十一到十二點之間進入這裡的,那時候正當早上的最後一節課,和他們進來的時間點幾乎是一樣的。
按照他們今天的經驗推斷,十二點到兩點,丁豪應該獲得了一些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可能做了一些事情,也可能沒有,這個晏庭現在還不得而知。下午兩點到六點,他被迫頂替梁蕊的位置,開始跟班上課。下午六點之後,他獲得了一段自由活動的時間,這段時間應該持續到第二天早上八點,但是丁豪並沒有那麼幸運。
“小路,我記得你說過,丁豪是失蹤第二天死亡的,能具體到幾點嗎?”
“好像是……”路嶼想了想,“中午十二點左右。”
一切都對上了!
現在丁豪剛好不在一樓,晏庭一把拽起路嶼:“我們得馬上離開這間教室。”
“為什麼?”路嶼被晏庭拖著,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問道。
“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再跟你解釋。”
“隔壁的窗戶沒關嚴實,我之前檢查的時候發現的,翻窗戶進去嗎?”
“行。”兩人打開教室門步入了走廊,黑暗將走廊無限拉長,看起來尤為陰森,那些比黑夜還要黑的地方,似乎隱藏著未知的恐怖。兩人趁著夜色,從窗戶裡爬到了隔壁的教室,反手鎖好了窗戶。
確認了安全之後,晏庭開始給路嶼解釋他們要離開那間教室的原因:“你說過,丁豪是在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左右死亡的,那個點對應這裡的時間就是淩晨12點,對吧?”
“嗯。”
“也就是說,丁豪進入這裡時應該是中午,並且經過了一些事之後,於當晚十二點跳樓身亡。那麼有一個問題,他死亡之後屬於他的時間就停滯了,不會擁有新的時間,我之前跟你說過,自殺的人會重複自己死亡的過程,但是這個過程是屬於“過去”的,他們通過不斷複製“過去”的時間來存在於現在。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繼續說吧,我努力理解。”
“丁豪似乎也是這樣的情況,他不能擁有新的時間,於是只能靠複製過去來存在,你剛剛問我,丁豪無頭蒼蠅似的瞎轉悠是在幹嘛,我仔細想了想,發現他是在查看這棟樓,和我們之前所做的一樣……”
“你是說,他複製了從進入這個空間到死亡的整個過程,來存在?”
“是的。”
“那我們為什麼要離開那間教室?”
“因為還有另一個問題存在,丁豪一出現就是從五樓一躍而下,這明明是他的終點,所以我大膽推測,他複製的這個時間是因果顛倒的,俗稱倒帶。”
“嗯?這意味著什麼?”
“在十二個小時裡倒帶的話,兩個六點是重合的。他在順序時間的六點離開教室,也就意味著他將在倒序時間的六點鐘,也就是即將到來的六點進入教室。在他的時間裡,兩點到六點,是需要在教室裡上課的。”晏庭頓了頓,“不過這都是我的猜測,對不對,我們很快就知道了。”
晏庭說完不久,丁豪便再一次下到了一樓,兩人照舊躲在死角裡,靜靜地聽著丁豪的動靜。
這一次,丁豪走向走廊這一邊之後並沒有離開。當六點的鐘聲響起時,他伸手推開了教室的門——
聽到隔壁的教室門發出的吱咯聲時,晏庭心裡猶然生出了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倖。如果他們沒有逃離那間教室的話,現在已經放鬆了警惕的他們,就得在那裡和丁豪狹路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