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那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被抽離, 晏庭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在胸腔內如同擂鼓般聲聲震耳。他捫心自問, 一個人長時間待在水裡, 會是一個什麼狀態?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他艱難地張了張嘴, 乾澀無比的聲音從他的嗓間發出:“路嶼,是你殺了他嗎?”
“不是我。”路嶼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人類的生死,不應該人為去干涉。”
“……”晏庭蒙了幾秒,才接上話,“很有意思的看法。”雖然路嶼乾巴巴的一句話不僅沒有說服力甚至還有些怪異, 但是晏庭不得不承認, 當路嶼說出不是他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松了一口氣。
也許是因為學長之前的話, 又或者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雙乾淨的眼睛似乎烙在了晏庭心裡, 他一直覺得路嶼是個很特別的人, 但這種特別並不意味著壞, 無論如何晏庭都不希望他成為殺人兇手。
晏庭調整了心態:“那你是怎麼知道他在哪兒的?”
路嶼輕輕地皺起眉頭,少年白淨的小臉皺出了一個苦惱的表情,但晏庭對這個問題非常堅持, 路嶼只得苦著臉組織語言:“這個很難和你解釋清楚,我知道他現在在蓮花池裡,就像我知道你剛才出門的時候很著急, 忘了關窗戶,剛剛起風的時候窗簾撂倒了你的水杯,水灑濕了你的桌子。”
晏庭心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荒謬。
但隨即,一股難以置信湧上了心頭——路嶼是怎麼知道他剛才出門的時候沒有關窗戶的?
路嶼見他不信,也不生氣:“你室友現在在宿舍裡,你可以跟他確認一下。”
晏庭將信將疑地掏出手機,撥通了劉辰的電話:“你在宿舍裡嗎?”
電話那頭的室友很快給了肯定的答覆,晏庭抬眼看了一眼眼前的路嶼,見他有些拘謹卻並不忐忑,心下一沉:“劉辰,你看一下我放在桌子上的杯子。”
“晏庭!你開掛了嗎?”電話那頭傳來了劉辰大驚小怪的聲音。
“怎麼了?”
“你的杯子剛剛被窗簾撂倒了,水灑了一桌子,我剛給你收拾乾淨。”劉辰如是說。
“那沒事了,我只是想提醒你,我沒關窗戶,讓你注意下我的杯子。”晏庭按捺住心底的震驚和湧現出的絲絲不安,狀似平靜地掛斷了電話。
然後他抬起頭,瞥見路嶼的小臉上閃過了一絲還沒有收乾淨的狡黠,方才心底湧出的驚恐和不安突然如同潮水般退得一乾二淨。
“信了吧?”路嶼身量不算高,在晏庭標準的九頭身面前,他只能仰著頭,臉上小小的驕傲一覽無餘。
“嗯,信了。”這怪力亂神毫不收斂地放到眼前 ,似乎也由不得他不信。
路嶼見狀,臉上突然掛上了一個燦爛至極的微笑,晏庭不由得退後了一步,但這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發現,他竟然覺得眼前的男孩有些可愛。
為了掩飾他的失態,晏庭移開了目光,調整了心態,柔聲對路嶼說:“謝謝你願意告訴我他在哪兒,我現在得過去找一找,你先回去休息吧。”
路嶼看了看已經完全黑下來的天幕:“別去了,太晚了。”
晏庭搖了搖頭:“無論是生是死,總得有個交代的。”
路嶼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可你是找不到他的,他在的那個地方,你進不去。”
“他不是在荷花池裡嗎?”晏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他很快在路嶼似笑非笑的神情中洞察了隱情,“雖然在同一個地點,但你所說的荷花池和我認知之中的荷花池,並不是同一個,對嗎?”
“老師,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路嶼毫不吝嗇他的讚美,但晏庭卻高興不起來:“我還是想去試著找一找,不過我聽你的,等明天……中午的時候再去。”晏庭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路嶼的表情,他注意到,當他說到準確的時間——明天中午的時候,路嶼收起了他眼裡的不贊同。
也就是說,路嶼覺得,那個荷花池在白天對於晏庭來說是不具備危險性的。但這同時也意味著,他很可能無功而返。
晏庭深吸了一口氣,囑咐路嶼:“近期不要離開學校,你作為丁豪的室友,隨時可能有學校方面的人或是警方,來找你瞭解情況。還有,今天晚上,你告訴我的這些話,不要和第二個人說起了。”
“好。”路嶼答應得很是乾脆俐落。
晏庭點了點頭,離開了男生宿舍,並且在當天晚上,做了一整晚的噩夢,不是從荷花池裡撈出屍體,就是撈丁豪的時候被替死鬼拖下了水,這一覺,比沒睡還累。
…………
第二天,晏庭向學校彙報了走訪同學時瞭解到的一個情況——丁豪出事的那天晚上,曾經有人目擊到他朝著荷花池的方向走去,晏庭無視了系主任瞬間變得鐵青的臉色,建議保安隊到荷花池附近搜索一次。
他壓根沒敢提路嶼那驚世駭俗的結論,編了個理由,把保安隊支了過去。但是正如路嶼所說,他們並沒有在荷花池及附近找到丁豪的屍體,只是陸陸續續地在池邊的草地上找到了一些遺失的物品。經過辨認,其中確實有丁豪當晚帶出去的物品,比如他本該隨身攜帶的手機、夾著身份證的錢包等等。
這些東西能夠證明丁豪那天晚上確實來過這裡,並且在這裡發生了一些事情,遺失了一些對他而言算是比較重要的東西,可這些發現並不足以支撐他的罹難說。
參與救援的眾人以及丁豪班上的同學都普遍認為丁豪一定還活著,因為這對大家而言,是最好也是最容易接受的結果。
但晏庭並沒有那麼樂觀,他心裡一直有一種感覺,丁豪應該已經不在了。
他相信路嶼。
在校內以及學校周圍的搜尋,持續了兩天,但是除了一些丁豪的私人物品和似是而非最終被判定無效的消息之外,他們一無所獲。自那天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丁豪,他就像是憑空從這個世界裡消失了一般,沒有和任何人交代去處、保持聯絡……
只剩下那些散落在荷花池附近的私人物品,仿佛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告別禮。
事發至今,丁豪的失蹤就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尤其是那兩個眼睜睜地看著丁豪離開宿舍並且失蹤的好友,更是承擔了莫大的壓力。
在這種殘酷的壓力之下,他們漸漸開始變得有些暴躁易怒。晏庭近來和他們接觸較多,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一面開始勸慰他們,一面開始擔心起宿舍裡人際交往和處事都不成熟的路嶼。
但晏庭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在丁豪出事後第七天,他的宿舍成員發生了鬥毆事件。晏庭作為輔導員,必須趕過去處理,防止事態惡化。
可等晏庭急匆匆沖路嶼他們宿舍時,鬥毆已經徹底結束了。他進門時,路嶼神色淡淡地坐在書桌前面,如果不是晏庭已經在隔壁宿舍的告狀電話裡瞭解過情況,他甚至會覺得路嶼跟這一次鬥毆毫無關係。
但事實上,在這場二打一局面的鬥毆中,路嶼是那個在人數是屈居劣勢的人。但這場毆鬥的結果十分出人意料,人少的那一方反而憑藉著武力值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吊打對方。
看起來像小鹿一樣溫和無害的路嶼,用與他外表截然不符的戰鬥力將兩個一言不合就想和他動手的男人打倒在地。晏庭歎了口氣,吩咐在旁觀看熱鬧的幾個男生把受了傷的趙弈文和錢峰送往學校醫務室,然後帶著路嶼出了門。
為了讓剛剛打過架的路嶼冷靜下來,晏庭帶著他繞著學校的主幹道一路散步。
“你們為什麼會打起來?”
“今晚是丁豪的頭七,他們說想去荷花池附近再找找,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我就好心告訴他們,別白費功夫了,肯定找不到。”
晏庭扶額,他聽到這裡就已經預想到了結局,但還是耐著性子問:“然後呢?”
“他們就說我冷血,想和我動手。”結果不需要路嶼再複述,晏庭已經知道了,他突然對養出路嶼這種長著菟絲花外表的食人花家庭生出了好奇。
“小路,你介意我問你家裡的事情嗎?”
路嶼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但還是乖巧地搖了搖頭。
“你父母從事什麼工作?”
路嶼聞言眯起眼睛,滿臉都是困惑。
晏庭意識到不對勁,連忙說:“不方便說的話也沒關係。”
路嶼搖了搖頭:“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定性他的工作。我沒有媽媽,是被父親一手帶大的,他一直在山裡工作。”
山裡?晏庭心想,那可能是植被保護或者勘測考古之類的工作。
“我從小跟著我父親,在山裡長大,沒碰見過什麼人,直到我來上大學。”
晏庭察覺到一絲怪異,但還沒等他細想,就聽路嶼繼續說了下去:“這裡人太多了,我有點不適應,他們好像也不是很喜歡我。”
晏庭歎了一口氣,路嶼的這個生長環境,怪不得造就出了在各個方面如同一張白紙一般的路嶼。
“你父親知道這些嗎?”晏庭斟酌著語句問道,“你不太適應和別人溝通交流這個事情,他知道嗎?”
“他知道。”路嶼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他沒說什麼?”晏庭有些驚訝,又覺得路嶼的父親實在是有些不負責。
“我爸不介意。”路嶼更加肯定。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晏庭也不好再對人家的教育觀念指手畫腳,只能用點撥的方式,給路嶼分析他兩個室友和他動手的原因。晏庭沒注意看路,走著走著,竟然帶著路嶼來到了荷花池附近。
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晏庭還想繼續往前,被路嶼一把拉住:“天黑之後來這裡很危險,不要過去。”
危險?
晏庭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雙子樓和其下若隱若現的荷花池,之前劉辰和他八卦的那個校園怪談驀地出現在腦子裡,叫他渾身一震。
想到路嶼兩次著重提起這裡的危險性,晏庭轉過身去,鄭重其事地面對著路嶼:“路嶼,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會覺得那裡很危險嗎?”
“就是很危險啊,特別是對老師這樣的人。”
從一個學生那裡“查獲”了路嶼鬥毆那天的視頻之後,晏庭堅信,路嶼那句話,的字前面肯定還有一個類似“手無縛雞之力”的貶義形容詞首碼。他沉默了片刻,又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這裡很危險的,為什麼不提醒丁豪?”
“我提醒過的!”路嶼頓時有些氣嘟嘟,“我說過讓他別去的,他不聽。”
此時的晏庭已經不對路嶼的溝通能力抱任何期望了,他心如死灰地問:“你是怎麼和他說的?”
“就和錢峰他們說的一樣呀,我跟他說,太晚了別去了,可他不聽。”
晏庭;……
——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