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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紅玫瑰和三班的洪水猛獸》第27章
第27章

 他們走過勝口路,在與撫浦路的交匯口,有一個上了年頭的破舊的商業廣場,是市區最早的夜生活中心。秦淮跟著陳可南走上寬寬的鐵梯,磨得白亮的邊沿和薄薄的積雪混在一處,滿眼都是陰沈的刀光,踩上去就猛地一沈,發出冷硬銳利的呻丨吟。秦淮沒敢去摸那條黑蟒似的扶手,潮濕的空氣里全是血的味道。

 各式招牌全都暗著,必須走到跟前,才能借著不知道哪裡來的昏光勉強辨認上面的字。寒風像出籠的餓獸一樣在過道里穿梭,秦淮聽到風吹動自己的汗毛,發出乾枯稻草般的聲音。

 他看見一家店孤零零的亮著燈,陳可南走過去,推開了玻璃門。頭頂的風鈴一響,像一條冰滑進的後頸子。空氣里浮動著甜食溫膩的香氣,秦淮聽到女人的笑聲,然後是腳步聲,一個女人走出來,溫柔地招呼他們。

 「你在這兒坐著,等我散場送你回去。」陳可南說,「或者你想自己回家?這是一百塊,你打車回去也夠了。」

 秦淮不說話,也不去接,陳可南望了他一會兒,把錢用老闆娘端來的檸檬水壓住,站起身來。

 秦淮看著他衣服下擺,直盯得眼眶發酸,那人還是一動不動。秦淮別過眼,看向窗外。

 「你怕貓嗎?」陳可南忽然問,似乎是含著一點笑意。

 秦淮不解地看向他。

 「到了家裡給我打電話。」陳可南只說了這麼一句,走了出去。

 秦淮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只聽風鈴又落下一聲,一塊冰順著他的脊骨滑下去,打個寒戰。

 「妮妮,不准亂跑,客人要討厭你了。」

 秦淮抬頭,一隻大黑貓跳上沙發,伸直脖子,瞪著黃綠色的圓眼鏡打量他。女老闆走過來,一把抱起它,衝秦淮笑了笑,「不好意思,它亂跑慣了。」

 秦淮心不在焉地說沒關係。管她要來菜單,卻也只是胡亂地翻,從頭翻到尾,又翻回去。滿眼花花綠綠,叫人頭昏腦脹。老闆娘一點不催促,自己坐在高腳凳子上擺弄杯盤,跟著店裡隱約的法語小調輕輕地哼。

 秦淮知道這首歌,他母親也喜歡,時不時地哼,還教他用鋼琴彈。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後來沒人管束,他學琴越來越疏懶,搬家時秦旭宏就叫人把那架鋼琴拖走賣了。秦淮偶爾還想起那個下午,陽光直灑到黑亮的鋼琴上,如同一片雪亮的刀刃,而他像個夢魘的人,久久不能睜開眼睛。

 他又想到那天他跟陳可南在電影院看的《南國往事》,女人坐在窗邊彈鋼琴,男人故意抽走樂譜,琴聲卻沒斷,她早已背得很熟了,為這別有心思的捉弄露出會心的笑容。男人倚在窗邊看樂譜,外面是陰沈的天,後來慢慢下起了雪。

 秦淮又望向窗外。露天的鐵樓梯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不知道什麼東西的影子傍在那裡,彷彿是陳可南下樓的背影被凍住了。不一會兒,風吹翻了一幅廣告,斜蜷在影子旁邊的牆上,好像一個瘦削的女人終於找到了倚靠。

 他捂住了額頭,連眼睛一起。他說不出來,他想大概是有些頭疼,或者是別的什麼地方。早起總讓人不舒服,那個該死的度假酒店。

 「妮妮!那是爸爸的圍巾,不許亂抓!你想爸爸了?他這會兒正忙呢,酒吧里人多,那個地方你可受不了。」

 秦淮拿著菜單走到櫃台,「不好意思,我沒什麼想點的。」

 「沒關係呀,」女老闆放下了貓,「坐坐也行,你是等你朋友吧?」

 秦淮含糊了兩句,問:「請問樓下是有酒吧嗎?」

 「對,就在一樓,往裡面的方向走。」她說著,又指向旁邊一道布簾,「你可以從這邊下去,不然走外面好冷的。」

 秦淮道了謝,走下樓去。

 一樓總共有三家店亮著燈,都是酒吧,另外兩家在稍遠的地方。秦淮猶豫一番,用力地推開了面前的門。

 燈光下的歌手忘我地閉著眼睛,秦淮從他的歌聲里聞到一股汗味,就像做了那種讓人渾身潮濕的夢後被窩里的氣味。窗邊的座位狹小,他草草轉了半圈,吧台後的調酒師朝他看來,他立刻在最近的一張高腳凳上坐了下來。

 「你好。喝點什麼?」

 「我看看。」

 秦淮接過酒單,手心微微出汗,一窩窩的小蟲子從掌紋里爬出來啃他的肉。湧動的人聲如同黑夜中的暗礁,而他是夜行的孤船。

 「金湯力。」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幾乎淹沒在歌聲里。

 陳可南顯然不在這裡。人們三五結伴地圍坐,都是朋友小聚,並沒有什麼寂寞男女。秦淮含著一口酒,舌頭牙齒被辣得微微刺痛,久久咽不下去。他的內臟像長在一棵樹上,不知道從哪裡跑來一頭熊,肆無忌憚地樹幹上用力地蹭,內臟全都收緊成一團,唯恐從樹梢上搖落下來。

 忽然掠來一陣香風,一個女人在他旁邊坐下,撩起頭髮,露出樣式複雜的耳環,熟稔地同調酒師打招呼。談話間隙,她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秦淮,繼續說自己的事,說起年前在勝口路的夜店碰到的幾個可笑的男人。說著,她舉起酒杯小口地喝,手指頭彷彿跟粉色的酒液融為一體,只剩下塗著黑指甲油的指甲跗在玻璃杯外,是被這夢幻的顏色吸引來的瓢蟲。

 秦淮皺起了眉頭。

 女人換了個姿勢,手臂的影子斜投到秦淮面前,彷彿一大群瓢蟲成群結隊地向他爬來。秦淮的心臟猛跳,彷彿有一大塊乾硬粘稠的東西堵在了喉嚨口。他舉起杯子,顧不上烈酒辛辣,幾大口喝乾了,頓時像一盆滾燙的鐵水倒進胃里。

 這舉動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又朝秦淮看過來,一隻手支著下巴,打量了他幾眼,唇角微微翹著,卻沒有絲毫笑意,彷彿她那紅潤的嘴唇天生長得這副討人喜歡的模樣。

 秦淮又要了酒單,這次一點沒有猶豫,直接念出了最先看見的名字。「瑪格麗特。」他說。

 女人又朝他望來。他知道,可他連頭也沒有往那邊偏一下。

 他丨媽的。秦淮心想,這是他來過最糟糕的酒吧,不過他不在乎。他現在什麼也不在乎。

 陳可南從安全通道的樓梯下來,差不多已經十一點。 他惱火地推開門,一陣風從背後猛灌進去,整理東西的服務生嚇了一跳,慌亂地說「歡迎光臨」。

 秦淮歪在吧台上,像在睡覺似的,腦袋垂著,頂心的頭髮正好被射燈的光線照亮,變成毛茸茸的金褐色。陳可南徑直走到他背後,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秦淮扭過頭來,眼神渙散,眯起眼睛端詳片刻,才慢吞吞地說:「你喝完了?」

 陳可南冷笑了一聲,「我來趕你的場子。」

 秦淮似乎沒聽懂,扭過身體正對他,咕噥著說:「我錢不夠。」

 「你可真有出息。起來,回去。」

 秦淮按住他的手,「你坐下,」他胡亂扯住陳可南搭在臂彎里的外套,緊緊揪在手裡,「坐下。聽我說。」

 「你喝醉了?」陳可南湊近了些,端詳他的臉色。

 「你會不會覺得煩?」秦淮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說,望著他的眼睛,「你說每天這麼過有什麼意思?有時候我走在路上,真希望走著走著就讓馬路把我吞了,或者一直這麼走,但是我哪兒也不去。」

 陳可南沈默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你喝醉了。」他又說了一遍,這次是篤定的語氣。

 「我沒有。」秦淮低聲說。

 幾分鐘過後,他又重復了一遍,稍微抬高了聲音,彷彿有人在跟他爭論。然後他開始不斷地重復這三個字,越說越大聲,吧台那頭的調酒師好奇地看過來。正當陳可南準備出聲喝止,他卻突然收聲,喉嚨里擠出一絲哽咽,淚水頓時滾滿了眼眶。

 陳可南一下子愣住了。

 秦淮的眉頭皺得死緊,還睜大了眼睛瞪他,似乎在極力克制,耳朵漲得通紅,但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砸,甚至都沒來得及順著臉頰慢慢流淌,一大顆一大顆地滾下來,濺在他自己卡其色的褲子上。

 「別哭,別哭。」

 陳可南伸手到外套口套里拿紙巾,調酒師走過來,默不作聲地把一疊紙巾遞到了手邊。他拿起一張替秦淮揩臉,胡亂擦了兩下,伸手到他背後替他順氣,秦淮直挺挺地坐著,更加嗚咽起來。「好了好了,」陳可南寬慰地拍了拍他的後腦勺,把秦淮毛茸茸的腦袋按到自己肩膀上,「別哭了。」

 秦淮劇烈地喘息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陳可南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低聲自言自語道:「我的天,你喝多了怎麼是這德行……」

 他出了一會兒神,任由秦淮哭哭啼啼,同時含糊不清地咕噥著什麼。他一句也沒聽清,只在秦淮停頓喘氣的時候偶爾附和一聲。忽然,他往旁邊一瞥,發現調酒師正一邊擦杯子,一邊奇異地打量他們。陳可南鎮定自若地跟他對視,又摸了摸秦淮的後腦勺,說:「我弟。」

 調酒師訕訕一笑,轉頭看向別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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