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
頓了頓,他又道:“禹偉行的為人心性,很少有誰比我更清楚,他是個狂人,是個狂夫,是個目空一切又專制暴虐的瘋子,他有他自己的規律,自己的傳統,自己的法則,天下的是非黑白便全須依著他這荒誕的自訂的理論旋轉,他就是天理,他認為怎麼樣就該怎麼樣,所以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對他拈抗與背棄,一旦有人這樣做了,他便會傾盡所有的力量來懲罰這人,而我們,眼前正犯了大忌!”
豐子俊口乾舌燥的道:“如此說來,他是真要孤注一擲,玉石俱焚了!”
關孤點點頭,道:“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敢保證他一定會這樣,他對我們,尤其是我,怕早已恨之入骨,切齒噴血了!”
豐子俊咬牙道:“我們對他也並不欣賞!”
關孤道:“這就是一場血雨腥風的起因了。”
豐子俊有些急躁的,道:“關兄,我們到底怎麼辦呢?以你所料,前面明明是一個火坑,一條死路,莫非我們就一籌莫展的往裡闖?這豈不是顯得我們太愚蠢,太魯莽,也太不值了麼?”
關孤沉重的道:“我正在想法子。”
豐子俊喃喃的道:“可是……明晚就是最後關頭了……”
關孤漠然的,道:“我知道。”
豐子俊頭痛的道:“唉,關兄,這可真是叫人又恨又惱,一肚皮的冤氣啊……”
抹了抹額上儒漫的露水,關孤身子往岩石上一靠,沉沉的道:“本來,向罪惡挑戰,與暴力拮抗,便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我早已受夠受足了……”
豐子俊怔忡的道:“以關兄這樣的人物,猶遭致種種困擾壓迫,江湖道上,就果真這樣的暗無天日,蛇鼠橫行?”
關孤淡淡的道:“那不是一天的結果,也不是一個人造成的環境,多少年的污穢積存,多少年的邪惡疊集,才有如今的情勢,朝另一方面說,眼前的江湖道上,忠義善良之士,已是頗不多見了,阻遏好佞歹詐蔓延的力量已漸薄弱了,這好佞歹詐的風氣才會越形擴展……不說也罷,言之更令人傷痛無已……”
豐子俊沙啞的,道:“滿空的雲霾,何時才能一掃見青空?”
關孤幽邃的一笑,語含深意:“也不會太長遠了,我們便是力有不殆,後繼定仍有人,邪惡,是永也戰不勝公理正義的!”
豐子俊苦澀的道:“但願像你這樣說,也但願我們尚能親自做點什麼……”
天剛膝膝亮,關孤和“絕斧絕刀”兄弟兩個已經同李發一道照顧著篷車上路了,通宵未眠,力日上連日來的勞心勞力,關孤的氣色相當灰鬱,神態也顯得有些委頓乏倦,他的兩眼中紅絲密佈,胡茬子長滿頰頷,更是沒有丁點笑容,更是那般冷酷森寒了,看上去能叫人打心底起顫慄!
當朝陽的第一線光芒出現在東方天際的時候,坐在車前座上的李發已突然叫道:“大哥,江爾寧那妮子業已神智清醒啦,她在嚷著要見你!”
開路的關孤回頭來望瞭望,漠然道:“她又不安份了?”
李發朝車篷裡瞥了一眼,道:“還好,沒有——撒野,她只嚷著要見你!”
於是,關孤高聲道:“子俊兄,你來開道,我暫殿後!”
車後的豐子俊回應一聲,策馬上前,關孤讓在一邊,朝篷車過去,他才跟到後面,這時,銀心已將車後的垂簾挑起。
狹窄的車蓬裡舒老夫人與舒婉儀母女倆是靠前倚坐著的,江爾寧便躺在車尾的位置,由銀心在側旁照應著她,四個女人,業已將車篷裡有限的空間擠滿了,甚至連動一下身子都十分因難。
讓馬兒湊近車尾,關孤默默凝視著江爾寧,這位刁蠻要強的少女,如今卻顯得那般的孱弱與虛乏,像是大病一場之後的情景,她的面龐蒼白得泛青,額門上的筋絡也隱隱浮現,雙瞳無神,眼眶暈黑,嘴唇乾裂起皮,就這一宿之間,她那俏麗豐潤的臉蛋兒竟已消瘦了一圈……
江爾寧吃力的掙紮著由銀心幫忙扶她靠上了背後的枕頭,她怔怔的,雙目中情緒複雜的望著跟在車後的關孤,說不出她在想什麼,也猜不透她如今有些什麼感觸,她就是這樣像有些迷茫眩暈感的看著鞍上的關孤……
關孤沒有吭聲冷冷的注視著她。
身體隨著車子的顛簸搖晃了幾下,江爾寧艱辛的,卻是本能的抬起手臂來理了理她凌亂的鬢髮,然後,她澀澀的開了口。
“你是個怪物……關孤!”
關孤冷峻的道:“你要見我,就是告訴我這句話?”
江爾寧突然又生了氣,她憤然道:“少擺這種臉色給我看,不錯,我是你的手下敗將,甚或是你的俘虜,但你卻休想侮辱我,……我不受這個熊氣!”
關孤生硬的道:“你不是我的俘虜,江爾寧,只要你自認可以行動的時候,你隨時隨地可以離開,沒有人會限制你或阻止你——至於你在我們的言行中苦有受辱或受氣的感覺,那是你的事,你總不會奢望我們向你道嫌求恕吧?”
狠狠一咬牙,江爾寧氣咻咻的道:“姓關的,你不用狂,在我受傷負創的時候來嘲弄我!”
搖搖頭,關孤道:“你很清楚,就算在你體力能耐最良佳的狀況下,在我眼中,你仍不值一哂,而且丫頭,我沒有興趣來嘲弄你,我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做!”
江爾寧怒道:“不準叫我‘丫頭’!”
關孤厭倦的道:“我實在對你這種潑野的態度煩膩了,丫頭!”
呆了呆,江爾寧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又睜開雙目,似乎平靜了一點,她徐緩的道:“我遇見過很多怪人,但沒有一個比你更孤僻狂妄似的……”
關孤冷冷的道:“若你再沒有別的話說,我就要到前面去了。”
瞪了關孤一眼,江爾寧牙癢癢的道:“好,我要問你……關孤,你為什麼救我?在我那樣對待你以後?”
不似笑的牽動了一下嘴角,關孤簡單的道:“因為我不像你那樣幼稚與刁蠻!”
江爾寧不服的道:“我幼稚?我刁蠻?你這簡直是侮辱……”
關孤平靜的道:“不用爭執,無須爭執,江爾寧,我們只以事實來論斷,如果我和你一樣以小怨而睚眥必報,因意氣而是非不分,你豈能活到如今?”
窒了一窒,江爾寧蒼白的面龐上面起了一抹羞赧的紅暈——卻決不是氣惱或憤怒的表示,她咬咬下唇,終於說出了心底的話。
“老實講……關孤……你這人……是個……不壞的人……”
關孤沒有答腔,僅是含笑相視,她義囁嚅的道:“昨天,自我暈迷過去之後,一直到今日凌晨,我醒轉了好幾次……每一次……甦醒……我全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回想了一遍……我深切的覺得,我們之間所發生的……誤會,其咎實不在你……這……這全是我的魯莽任性所致……但你唯一的不該,是太忽視了一個女孩子的好強心性與自我的尊嚴,雖然那也是帶點虛榮味道的,你卻一點也不遷就,連這點浮面的阿諛也不肯給……”
那抹羞澀的紅暈越發擴展了,以至此刻的江爾寧,看上去卻另有一股子與她往常形態截然不同的嫵媚風韻,她怯怯的一笑,又道:“你就是那麼硬,那麼冷,那麼鐵錚錚的,一句好聽的話也不肯說,一丁點好臉色也不露……你幾次全不給我台階下,我……我越想越氣,越氣便越受不了,所以……所以我只好三不管的蠻幹一通了……”
關孤淡淡一笑道:“幸虧我沒和你一樣,否則,不就事態糟到難以收拾了?”
江爾寧羞澀卻坦率的道:“關孤,你第一次在‘天龍堡’的爪牙的追逐下救了我,第二次又在我的有意尋釁裡恕了我,更不因我的百般糾纏逼迫而仇視我,還為我療傷敷藥,照顧有加,沒有任憑我在荒山野地流血致死,這樣的胸襟,這樣的心性,又是如何寬厚仁恕!我慚愧我看錯了你,我後侮聽信了一些江湖上的謠傳,關孤,他們說你是最最狠毒冷酷的……”她一頓接道,“但在我的感覺裡,你卻是最最溫和慈祥的,或許你狠你毒,但卻不是對著那些善良的人,甚至連我這種不夠善良的人你都能夠寬恕,那麼,在你劍下斷魂的那些個角色就不知該有多麼個邪惡法了……在道上闖混了好幾年,如果要叫我指出一個真正的英雄豪士來,關孤,那人就只有你……”
關孤笑笑,道:“我也並沒有你形容得那樣好,江爾寧。”
江爾寧肯定的道:“你只有比我形容的更好,關孤,我很慶幸……我瞭解你還不算晚,武林裡若多有幾個像你這樣的人,才叫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