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望城山行宮前, 一片密林中間開闢出的道路上, 空無一人, 却隱隱傳來群馬奔騰的動靜。
封元和陳統領領著一隊人站在行宮大門前,靜靜等候著。
此時已是陽春三月, 草長鶯飛, 那些樹木上仿佛被冰霜凍結的時間, 也開始了流動。遠遠望去,一片綠意如輕紗籠在林木上, 在黃昏中輕柔而縹緲,令人瞬間想起江南詩詞中醉心的朦朧綠雨。
不過很快,這片醉人的意境便被打破了。烟塵由道路盡頭滾滾而來,馬蹄奔騰的聲音與甲胄相撞的動靜隨之而來, 如同雷聲轟鳴。
陳統領道:「先生, 是袁將軍他們到了。」
封元輕輕頷首。。
隨著距離接近,那烟塵逐漸散去,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是一支身披甲胄的精兵。
爲首二人, 正是袁家父子。
這父子二人形貌極爲相似,但不同的是,袁忘眉心褶皺頗多, 眼神也帶著幾分武人的戾氣, 面貌因此顯得刻板凶悍,而袁昊眉眼間聚著一團溫和正氣,瞧著不像個武人, 更像個書生。
見到這父子二人,陳統領立刻上前見禮,他雖是羽林軍統領,但職位上比袁忘還低了一些。
待得父子二人下馬,封元便笑道:「將軍這次可是立了大功,陛下已在殿中設宴,還請將軍隨我等前去。」
袁忘與他見禮過後,又多看了封元幾眼,却見他一直微微笑著,一派從容鎮定之態。
封元似乎沒有注意到袁忘探究的目光,抬手道:「將軍和少將軍,請隨我前來。」說罷便轉身走在前面。
封元領著二人往行宮的主殿走,心中却想到了在袁忘到來之前,他和陛下說過的話。
當時陛下就坐在主殿寶座上,年輕英氣的眉目間聚著一團疑惑,問他:「這兵權要如何收回?先生可有見解?」
封元便撫須,笑道:「陛下,袁忘此人,雖有野心,但從他能養出袁昊這樣一個兒子來看,便知其不是個惡徒,至少,不是像章宰相那種能爲一己私欲枉顧社稷民生之人。且此人生性多疑,顧慮甚多,尤其是面對陛下這樣的上位者,他想的也自然更多……微臣認爲,有了章宰相的前車之鑒,想要收回兵權幷不算難,全看陛下如何做了。」
年輕天子眉心擰起的溝紋愈深,他道:「要如何做?」
封元笑道:「這就得看天子决斷了。微臣只不過是一介謀士。」他這意思,是讓陛下自己去想。
過去,他將陛下想得太複雜深沉,後來才發現,陛下其實還是個未長大的孩子,封元對待他的態度,自然也稍稍改變了些。陛下其實很聰明,只是從前吝於思考,作爲年紀大了陛下兩輪的臣子,他考慮的自然要比從前更多了,既要當好一個謀臣,又要適時給予陛下引導,讓陛下早日成長爲一位足以駕馭任何臣子的明君……
思量間,昭明殿已經近在眼前,封元抬頭看了一眼,便收回那些心緒,側過頭請袁家父子進去。
昭明殿中,已經布置好了美酒佳肴,周圍燭火通明,身著綠裳的宮女一步步退下,神情都十分平靜恭順。
袁忘掃了一眼,這裡已經看不出半點昨夜的混亂,若不是他鼻尖嗅到了一點殘留的血腥氣,怕是會以爲消息有誤,覺得昨夜這裡根本沒有發生叛亂。
年輕天子已經坐在寶座上等著了,袁忘立刻帶著兒子上前行禮。
待天子應允後,才帶著兒子起身入席,這一番舉動可謂是恭恭敬敬,任誰都挑不出錯來。
袁忘剛剛入座,就聽見上首傳來小皇帝的聲音,「將軍此行辛苦,朕敬你一杯。」
袁忘見天子舉起杯盞,也立刻舉杯回敬,口中道:「護衛京師乃臣分內之事,陛下謬贊。」
兩杯酒下肚,雙方神情都舒緩了幾分。
稍傾,絲竹之聲響起,便有身姿苗條的女子上前起舞助興。
袁忘聽見那年輕天子道:「此番能如此順利剿滅亂臣賊子,全賴將軍帶兵神勇,朕可得好好賞你,不知將軍想要什麽恩賞?」
袁忘便拱手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微臣不過是盡本分,不敢奢求賞賜。」他話音剛落,便瞥見寶座上天子微微變了臉色。袁忘心頭頓時一驚:難道他方才說錯話了?
殿中氣氛頓時緊綳了起來,連那歌舞都無人再去欣賞。
却在這時,袁忘聽見了兒子袁昊的聲音,只聽他道:「陛下,家父淡漠名利,微臣却有一事相求。」
這話音剛落,袁忘就看見陛下的神色明顯緩和了幾分。他聽見天子溫聲問:「哦?不知駙馬有何事要求?」
袁忘去看兒子,就見袁昊年輕的面龐上顯出幾分羞赧,袁昊拱手道:「陛下,自從公主進門以後,便有些鬱鬱寡歡,微臣猜測,公主是想家了。微臣斗膽,想請求陛下準備微臣隨同公主入宮小住兩月。」
天子聽了這話,明顯十分高興,哈哈大笑道:「好,待明日回京,駙馬就帶著公主入宮,莫說是兩月,就是一年兩年也可,只要你和公主高興,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聽了這話,袁昊面上露出笑容,起身走出坐席,單膝跪下,「謝陛下隆恩。」
那年輕天子見狀,親自從坐席上起身,扶起袁昊道:「區區小事而已,愛卿不必介懷,你與公主舉案齊眉、夫妻情深,朕見了也高興啊!」
有了這一番對話,昭明殿中氣氛又恢復了融洽,袁忘表面上一派平靜地與陛下欣賞歌舞,實則心中翻江倒海,一浪又一浪,攪得他心頭不得片刻寧靜。
他一遍遍地回想著天子方才的言行,想得越多越久,背上的冷汗就越冒越多。他這才想起,自己方才犯了個大錯,天子問他想要什麽恩賞,他竟然說自己什麽都不想要。這句話本來沒什麽錯,他是真沒什麽想要的,在這節骨眼上,也不適合同天子要封賞,再者,他都已經官居一品護國大將軍之職,天子又能給他什麽封賞?左不過是些金銀珠寶,這些東西他又不缺。
但是他這麽想,天子就不一定了,君心難測,他說什麽都不想要,天子會不會覺得是他所圖甚大,他想要的東西是天子給不了的?
有章宰相謀逆在前,他從前又差點和章家聯姻,縱使現在立了功,天子會如何想他,亦未可知。但無論怎麽說,也脫不開戒備和懷疑。
他手中雖握有兵權,但是此次平定亂賊,已是元氣大傷,怎麽算,都是鬥不過天子的。即便是前些日子,他手中兵力充足不畏出戰的時候,他也絕不會像章宰相那樣起兵作亂。
莫說他的野心還沒大到那個地步,就算是有,因著「正統」二字,他也决不會動手,届時就算他得了位,這天下人的口誅筆伐,就足以將他淹沒。
野心勃勃如章宰相,此前不也一直在經營自己的名聲?就是畏懼這「正統」二字,若不是天子明擺著要奪走章宰相的全部權利,章宰相也不會在這時候鋌而走險。但就算他成了事,「得位不正」「亂臣賊子」的名頭也會永遠冠在他頭上,他這篡位得來的江山,也坐不穩。更何况,章宰相幷沒有成功。
思及此,他的目光不由掃向了這大殿的暗處。以他的眼力,可以看清這昭明殿中燈火難以照清的角落裡,藏著無數名佩戴刀刃身披鎧甲的兵士,而他和兒子入這殿中赴宴前,便依照規矩卸下了兵刃。袁忘可以想像到,若是他們父子二人有任何异動,這些兵士絕對會以最快的速度,將他們父子二人圍困至死。
想到這裡,他不由又看了小皇帝一眼,那年輕天子正目露愉悅地一邊吃酒,一邊觀看歌舞,一派沒有任何城府的少年模樣,但袁忘深深知道,方才那幾句話的對答,有多危險,倘若不是兒子靈機應變,這會兒他們父子,恐怕已經成爲階下囚了。
可接下來的幾個月,兒子却要跟著公主入宮,表面上陪伴思念家人的公主,實則就是作爲人質被扣押在宮中,若是他在外頭有任何异動,他的兒子只怕再也沒有機會活著踏出宮門。
這可是他唯一的嫡子啊!
看了一眼兒子溫和乾淨的眉目,袁忘終於下定了最後的决心。
今日,他一定要打消天子的顧慮。
心念電轉間,袁忘站起身,拱手道:「陛下,微臣有一物獻上。」
說著,便從懷裡取出一個被布帛包裹著的東西,遞到走到近前的高公公手中。
高公公轉身,恭恭敬敬地將那東西呈給天子。
皇帝陛下接過來,打開一看,却是一道虎符。
他露出驚訝之色,看向袁忘。
袁忘拱手道:「陛下,這是可調動八萬禁衛軍的虎符,本來早給送還給陛下,只是當初國內混亂,陛下登基時太過年幼,微臣才一直替陛下保管,如今亂臣賊子已除,陛下也已成年,理當將這虎符與兵權,一同交還與陛下。」
聽得此言,天子果然大悅,拊掌笑道:「善。」
……
這場宴會進行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結束。姚燕燕一直焦急地在寢殿中等著,聽到下面人禀告說陛下回來了,立刻迎了上去,著急地問道:「陛下,怎麽樣?拿到了嗎?」
皇帝陛下眼睛亮亮地點頭,待到兩人回到寢殿中,關上門後,才舉起手裡一塊雕刻成老虎形狀的青銅牌子。
姚燕燕好奇地拿過來翻看,「這是什麽?」
皇帝陛下得意洋洋道:「虎符呀!可以調動八萬禁衛軍的那個。」
「這就是虎符!」姚燕燕激動地舉在面前觀看,「還真是雕刻成老虎的形狀,我以爲是塊方形的令牌,然後寫個虎字呢!」
皇帝陛下哈哈一笑。
姚燕燕問道:「陛下你好厲害啊,你怎麽弄到手的?那護國將軍怎麽肯將虎符給你?」
皇帝陛下撓撓頭,迷茫道:「朕也不知道,吃著菜呢,還沒等朕把想好的那些話說出來,那袁將軍自己就把虎符給朕了。」
姚燕燕:「陛下你仔細說說發生什麽事了?」
皇帝陛下就把宴席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朕問袁將軍想要什麽賞賜,袁將軍不要。朕還想著連賞賜都要朕自己想,朕就有點不高興了。接著袁昊就說想陪公主進宮住兩個月,朕一聽,住兩個月,這算什麽賞賜?又不用朕掏銀錢珠寶,朕就高興地笑了幾下。然後又過了一會兒,袁將軍就將虎符給朕了,朕原本擔心要虎符的時候袁將軍會發怒,還特意多帶了一些羽林軍在大殿中保護朕呢,結果都沒用上。」說到這裡,陛下嘆了口氣,「朕先前與愛妃準備了好多勸袁將軍的話,都沒用上了。」
看陛下一副十分遺憾的樣子,姚燕燕問:「就這樣?」
陛下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