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回向陽公社
李大海先去趙書記家。
趙書記和李大海一樣是本地人, 不過他老婆沒有工作,家裡有自留地有菜園。禮拜天兩口子帶著幾個大的去自留地挖蘿蔔, 只有他們家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小兒子趙建設在門口曬場上,坐著小板凳, 趴在方板凳上寫作業。
李大海笑眯眯招呼趙建設,「建設同志, 把你們家大澡盆搬出來。」
趙建設聞到魚腥味,高興的說:「魚!李叔叔, 你們又去打魚了?」
李大海還沒答話, 他自己就叭叭叭:「振强哥哥怎麽沒有來?我已經長大了,能跟他一起去打魚了呀。」
「你振强哥哥上高中了,學習任務緊。」李大海把捆麻袋的繩子解開,「不過他沒有忘記你, 你看, 大魚!」
「真大!」趙建設掉頭去推灶屋的門, 把竪在門後面的木澡盆滾出來。
李大海提出六條魚放進木盆裡, 叫趙建設舀一瓢水給他澆手, 又把麻袋捆起來。
「李叔叔,晚飯在我家吃!」趙建設繞著木澡盆轉圈, 「晚飯我們吃大魚!」
「好, 晚飯我過來討一碗飯吃。」
他提著裝魚的麻袋繼續往前走, 路過代銷店買了七刀紙和一小捆香,還跟看店的老王閒聊了一會才往李家老屋走。
李家老屋其實離公社不太遠,走近路還不到兩里路。
離開一年時間, 老屋的變化很大。屬李大山的那半邊一直沒有修理,似乎比以前更破舊了。屬李大江的那半邊外墻新刷了石灰,換了新的護窗板,外墻邊還堆著兩堆新磚頭一堆新瓦。
兩邊屋的院子裡都靜悄悄的,只有夏桂花坐在大哥家那邊院子灶屋門口擦蘿蔔絲。小老太太一邊削蘿蔔頭上的纓子一邊駡方小娥不是好東西,一群母鶏圍在她身邊琢削下來的綠蘿蔔纓子吃,時不時的被她的駡聲嚇的跑開幾步,又撲扇著翅膀圍住她。
看到將近一年沒見面的小兒子,夏桂花也沒有好話,翻著白眼問:「你跑來做麽事?你不是當我死了嗎?」
「舊年我被公社派去修水庫,一直都不得閒回來看你老人家。好不容易回來了吧,買什麽東西都要票。我這不是欠的債還沒還上嘛,高價商品也買不起。空手回來看你又不像,好不容易存了三四個月的肉票,肉不好買,買了四條大魚回來。」李大海講起好話眼都不眨,解開袋子把魚頭露出來。
農民不發肉票,不辦喜事不到過年也不殺猪。李大山家自從買肉要票就沒吃上過肉。四條大魚每條都有四五斤重,袋子看上去沉甸甸的。夏桂花倒是開心了一點。接過來扯著嗓子喊惜珍。
李惜珍憋憋縮縮從閣樓上下來,提起麻袋問:「奶奶,魚怎麽燒?」
「燒個鬼。魚頭剁下來送兩個給你二叔家,魚身子腌起來,拿一個魚頭去磨豆腐的王麻子家換兩塊豆腐。快走快走。」夏桂花像趕小鶏一樣趕李惜珍走。
幾個孫女裡邊,夏桂花恨烏及屋最不喜歡的就是李惜文,但是那種不喜歡也不至於象現在這樣對李惜珍。
李大海早就有經驗教訓,大哥二哥家的事情他要是主動問了,什麽事最後都會變成他的事情,他費心費力去做最後還會被駡沒有用心做。
所以這一次他就算心裡覺得奇怪也只當看不見。老娘只叫侄女燒一個魚頭根本就沒有留他吃飯的意思,他也很自覺,掏出十塊錢給老娘,說:「五塊錢是下個月的養老錢,還有五塊錢是月英省下來把你過年做衣裳的。」
「來了總要吃一頓飯。」夏桂花錢是收下揣褲兜裡了,留兒子吃飯却不是很熱情。
「明朝還要上班,吃飯怕耽誤事。大哥和二哥不在家,我下回有空再來找他們講話。我先去墳山上燒紙。」李大海其實也知道兩個哥哥欠他的錢是不可能還給他了,但是有事沒事提一提還是很有必要的。起碼他這兩個哥哥記得欠他錢,不是特別重要的大事就不會去煩他了。
「那你早點去墳山吧。」夏桂花沒好氣,繼續擦蘿蔔。
「哎。」李大海提著細繩子捆的七刀紙和小捆香出院門。
夏桂花放下蘿蔔擦子,看著李大海一直到上山頭都沒有回,恨恨的駡:「沒有我們把你送去當學徒,哪有你現在的好日子?親兄弟你都不親你跟師兄親,親侄子不管你把你師兄養兒子!」
李大海兩手空空回到趙書記家,趙書記的愛人王姐已經炸好了花生米,正在煎魚。趙書記拿著半瓶酒在煤油燈下看,感慨說:「老李這一調到寧山公社去,幾個月就升到農業局當副科長,真是樹挪死人挪活哪。」
王姐笑著說:「我不羡慕別的,我就羡慕他家孩子個個會念書。我們家老大老二考初中還要複讀才考得上,他家的考高中都隨便考,對了,他家振華是今年考大學的吧。」
趙書記聽見脚步聲曉得是李大海來了,揚聲問:「你家振華振國現在在哪裡啊?」
「兩個都在平京上大學。」李大海嘆氣,「別人家上大學都是四年五年,他倆自己拿主意,一個要上六年一個要上八年,還有得供呢。」
「考上就是大喜事,多念幾年怕什麽,念書越多越值錢。」王姐一邊翻魚一邊講,「你是還沒跟家裡講吧。你大嫂前幾天還跟人家講,講曹老師心高,死活非要把兒女念書又念不出名堂。還講你家振華肯定要複讀好幾年怎麽怎麽樣。」
李大海嘆著氣,「真沒什麽好講的,我現在完全不想和我大哥家有來往。兩個大的還要供七八年就不講了,兩個小的一個才上高中一個才上初中。特別是惜文,我是真怕我家搞出什麽事拖她後腿。讓我大嫂嘲笑幾句算什麽。我只求兩個小的念書不受他們影響,都能考出去。」
「那是不能講。不講別的,你二哥家盯他家幾個小的念書盯的還怪緊的,要是曉得你家出了兩個大學生,把幾個小的往你家一塞你家日子就過不得了。」王姐也搖頭,李家老大老二家的孩子念書都不行,方小娥和陳瑞蓮提起李大海家的孩子念書總沒有好話,偏偏又什麽事都喜歡跟曹老師拼著,振華和振國考上大學,老大家是沒有孩子在上學想搞事也沒有由頭,老二家三個小的都還在讀小學,肯定是指望曹老師拉一把的。
李大江和陳瑞蓮兩口子確實早就有把小兒子振智送到李大海家讓曹月英教育的想法。
他們一共有六個兒女,大女兒惜芳和老大家的惜紅還是同年,因爲是女孩子乾脆就沒讓她上學。老二老三小時候跟著振禮一起玩,都只讀到二年級。受振華和振國學習成績特別好刺激,到李振强上小學的時候老大家把李惜珍送去上學他們也把老四惜玉送去上學,李惜文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又把比李惜文大幾個月的惜蘭也送去上學。
惜玉和惜蘭讀書成績都還可以,但是遠不能跟跳級的李振强和李惜文比。到他們家老小李振智念書就更費勁。要不是欠著李大海八十多塊錢一直沒有還,李大江早就開口了。
陳瑞蓮一邊洗魚頭一邊提送小兒子到老三家的事,讓李大江去喊老三過來吃飯。
李大江問:「老三要是提還錢我們怎麽回他?」
「你跟他提振仁要結婚……」
「講那些都沒有用。老娘去年問老三要錢都沒有要到,我講話能比老娘還有用?」李大江搖頭,「老三要是肯聽我們勸,早八百年娶人家夏寡婦,我們家也不是現在這個窮樣子。照我看呢,等幾天,我帶上錢去找他好好講,他那個人是好面子的人,我用話拿住他,他肯定不好意思收我的錢,讓他管我們振智念書的話就好講了。」
李大江特地挑了禮拜六到寧山公社找李大海。
去年夏桂花來鬧的那一場搞得向陽公社還派人來調查。大家都被搞怕了,李大江一連問了好幾個人,幾個人的回答都差不多:「李大海調走了,調去哪裡?你是他親哥你會不曉得?你都不曉得我們外人哪裡曉得?不曉得不曉得,你去問旁人。」
李大江再去鋼鐵廠問,門衛那裡一聽講他是曹老師的婆家哥哥,也想起來去年向陽公社來調查的事情,推說曹老師在外面培訓學習,不給他進大門。
大人出去學習不在,孩子放學總是要回家的。李大江守著鐵廠的大門等李振强和李惜文放學。然而,鋼廠的附中附小根本不收廠外學生。別說等不到李振强和李惜文,就是連個背書包的學生他都沒等到。
李大江等到中午一點鐘也沒等到人,他還要去買布料也等不起,只能去市裡。
百貨大樓裡扯布料要布票,買成衣也要布票,買被裡子還是要布票。買床單和被面要專門的票,買褲頭背心不要布票但是要褲頭票要背心票。沒有票也不是不能買,就是價錢貴的燒手。
李大江在百貨大樓轉了一圈空著雙手出來。馬上就去汽車站搭客車回家他不甘心,看到副食品商店門口排老長的隊在賣蘿蔔,他就站在旁邊望待。
禮拜六下午放學早,這幾天天氣又晴朗,曹月英打算好了這幾天曬蘿蔔乾。所以曹根生這個禮拜六老早就過來替女兒排隊買蘿蔔。他買到兩袋蘿蔔架到自行車行李架上推著走,恰恰好就從李大江身邊過。
李大江看見李大海的丈人趕緊抓住問好。曹根生站住了跟他打招呼。李惜文和李振强一起找過來接外公,就和李大江遇上了。兩個人齊聲喊:「二伯伯。」
「你倆怎麽在市裡?是不是今天逃課了?」李大江責問。
「我們剛放學。」李振强把書包帶子挂到車把上,接過自行車推著走。
「從鋼廠到市裡坐公交車最少也要半個小時,你們爸爸媽媽不在家,你們不只逃課還騙人,真要好好教了!」李大江在親戚面前演嚴厲的好伯伯。
「我兩個外孫在一中念書,就是這時候放學。」曹根生把臉黑下來,「你一個當長輩的,一見面就這樣冤枉自己家侄子侄女,這是把我們當親戚?振强,先走。」曹根生剛才客氣是看女婿面子,現在生氣是看不慣李家人作踐他外孫,他和外孫女說,「惜文,腌蘿蔔乾還缺什麽調料?你帶我去買。」
「哎。」李惜文客氣的和李大江道了聲伯伯再見,請外公跟著她走。李振强曉得這個時候是不能讓二伯伯曉得他家買了新自行車的,他頭也不回的蹬著自行車回家,把蘿蔔放到院子裡,就把自行車騎到一小去了。
曹月英聽講二伯可能要到家裡來也害怕,把自行車推到辦公室角落裡鎖好,和李振强一起步行回家。
果然,滿臉不高興的李大江跟同樣滿臉不高興的曹根生都坐在厨房裡,李大江絮絮叨叨教訓李惜文學習好也不能忘本,應該幫助兄弟姐妹。
李惜文蹲在木盆邊洗蘿蔔,背對李大江,白眼翻個不停。
曹月英看到女兒那個翻出花樣來的小白眼,差點沒笑出來,一肚子的氣就消散了。
曹月英要給女兒出氣,開口就提錢,「二哥好呀,今年生産隊這麽早就分錢了?我去把公公住院和辦後事的帳拿出來,二哥你把錢還給我,在帳本上簽個字,你就把欠公公的孝心補上了。」
李振强憨憨的補刀,「二伯伯最孝順爺爺,我們都應該跟二伯伯好好學習。」
「這當父母的是怎麽對上人的,兒女以後就怎麽對父母。像你們大伯伯二伯伯這樣孝順的人不多了。」曹月英看李大江那一臉的不痛快她就痛快,笑嘻嘻回房把帳本拿出來。
「老小家的你莫忙。生産隊還沒有分錢,我來找你們呢,是跟你們講這個錢還要緩一緩,我們家振仁臘月初六結婚,這個錢只能明年再還了。」
李大海不在場,曹月英算帳也不想給李大江留面子,笑著說:「明年?明年怕振信也要結婚了吧,惜芳和惜紅同年的,惜紅都結婚兩三年了,惜芳也快了吧。二哥,你這一年拖一年的要拖到什麽時候?我家振華振國年紀也不小了,我家也到了花錢的時候啊。」
「我們這不是沒得法子想嘛。」李大江開始訴苦,講家裡孩子太多日子有多難過,講老三兩口子拿工資的人不曉得他們農民的苦。
曹根生等他講完了說:「我也是農民,我隻曉得有田有地,靠山面河,只要勤力就有吃有穿,日子有什麽難過的?他們是拿工資,可是他們樣樣都要花錢買,四個孩子念書還要花錢,兩個人拿工資要管六個人吃穿,日子不比你們更難?」
「都辛苦,都辛苦行了吧。」李大江知道不還錢就開不了口講別的,和錢比還是兒子念書更重要啊,他心頭滴血臉上還是擠出了笑,「老小家的,我這趟到市裡來,除了找你們講錢的事情還要給振仁結婚扯布,錢是帶的有。你們這麽難我現在就先把錢還給你們行不行?」
曹月英翻帳本給他看,「三個人攤,扣除禮金我們三家每家還要出八十二塊七毛。我們李大海在這裡已經簽過名了,等你和大哥都還上錢簽過名,李大海回去做冬至再喊你倆個到墳山上把帳燒掉。」
當初辦後事花了多少錢李大江心裡是有數的。他從棉襖內袋裡掏出一個塑料袋纏的手帕包,再把手帕包打開露出一卷錢,數出八十二塊七毛錢放到飯桌上。曹月英是真沒想到李大江這次居然真還錢。
這要是李大海在家,恐怕會不好意思和二哥客氣一下說你要辦大事要花錢不急著還。但是曹月英想到前兩年家裡過的那苦日子,沒和李大江客氣,把錢收起來,在帳本上寫清楚李大江已經還清欠債,讓李大江簽過名字,把帳本和錢都拿進臥房去了。
不欠錢李大江講話就直接了,說振仁結婚扯布沒有布票,問曹月英借二十丈布票用。
辦喜事就算沒有新房子也要置辦一兩床新被子。被面子加被裡子怎麽也要小三丈的布料。李家那個老屋天花板漏灰還要做布帳子擋灰塵,拼拼凑凑三四丈布肯定是要的。床單買不到現成的那也要扯布自己縫。七尺褲子八尺襖,小兩口再從裡到外做一秋一冬兩身衣裳。兒女結婚父母最起碼要穿件新罩衫。七七八八算起來,二十丈布還真沒多算。
然而但是。
暑假的時候李惜文把全家人的秋冬裡外衣服都做好了,被套床單也做了好幾套。家裡囤的布料很不少,在李振華大學畢業前都不需要買布。所以這兩個月發的布票曹月英和李大海都借給了同事,連下個月要發的布票都預借出去了。
別說二十丈布的布票,就是二尺布票曹月英都拿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