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兮兒,我心悅你。」
「你可還記得當初……很久以前,我們兩個在……你還是很小的一隻白狐狸,我也……我也……」
「你肯定不記得了……」
瑤兮在夢境中聽到近乎無聲低語的呢喃,即使是朦朧得難辨虛實的聲音,念到「你不記得了」時,話裡失落的語氣仍然傷感得令人心碎。
她努力想要去聽,可是還未等聽清,聲音却越來越輕,聽不見了。
這一場漫長的夢境實在太過清晰。
昨夜過得很是瘋狂。
她負責瘋,師父負責狂。
破碎的記憶中隱約還留著肌膚相親的溫度,情誼最濃時耳邊熟悉而低沉的喘息,也不知是現實還是幻境。
瑤兮醒來時,身上還有些不適,她睜開眼睛,對方仍舊是如常冷清的神情,端正地坐在床尾。
他生得極爲俊美,狹長清俊的眼眸,微微上挑的眼梢,鼻若直峰,眉修唇薄,如同遠山雪蓮一般不近於世、不染俗塵。
這麽一會兒功夫,他身上的衣服已經理得一絲不苟,看不出前夜的端倪。
他望著她沉默半晌,取下寸步不離身的佩劍,轉過劍柄遞給她道:「你可以殺我。」
瑤兮看著佩劍的輪廓待了半晌,然後趕忙伸手用力將它推了回去,慌亂道:「這、這怎麽好意思呢!」
瑤兮一邊說,一邊把佩劍强行塞回了對方的腰帶裡,拍拍嚴實。
師父是個劍修,修劍之人以劍爲道,劍即本心。這柄劍,自師父成仙之日起,她還從未見他取下來過,修心之劍不斬無罪生靈,以本心之劍斬自己,這是最嚴重的事,人魂俱毀,永不復生。
瑤兮本就暗戀師父多年,如何捨得殺他?更何况……
瑤兮搖搖頭道:「這也不是師父的錯呀。事先,我們誰都沒有料到是這樣一個劫。」
說著,她有些不安地低下頭,却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衫也已穿戴完全,齊齊整整,不知是何時弄的,却比她自己穿還要來得整潔。
瑤兮不禁又去偷望師父,却見那人仍舊用冷凝的眼睛望著她,神態不帶一絲溫度,看不出想法。
但兩人之間的氣氛很是尷尬。
他們彼此無聲,靜默下來。
瑤兮此時才有功夫整理紊亂錯雜的思緒。
事情要從很久之前說起。
瑤兮當初是一隻無意修仙的小妖狐,到了年紀以後抽了歷練簽,簽運不是太好,要去勾引凡間的君王。她從許多人中一眼就看到了他,忽然心動,可謂一見鍾情,本以爲是個容易的差事,却不想她準備勾引的那個帝王是下凡歷劫的仙君,不僅引誘沒有成功,反而被對方强行帶回了仙界,莫名其妙地被他收爲弟子,然後當上了神仙。
師父似乎在仙界也是個很有名望的仙君,其實才年長她一千來歲,生活在仙界中一個劍修雲集的仙境,在神仙中年紀尚輕,却很爲仙境中衆人敬重。只是他身份來歷特殊,偶有知情人提起時似有顧慮,但瑤兮初來乍到,也無從探究。
她就這樣開始隨師父修煉,直到一個月前。
因爲她當初未經劫難就成了神仙,命中總還差一道劫數。一個月前,師父算到有劫將至,瑤兮從上天開始就隨遇而安地努力修煉,奈何以前過得太過閒散,基礎太差,距離她被帶上天短短一百多年,實在追不上歷劫成仙的水平,師父也知道她的情况,便帶著她閉關歷劫,大約是準備再護她一次,却不曾想碰到竟會是這樣一次劫。
想到這一個月來她沉浸的夢境中的場景,瑤兮仍止不住恍惚。
夢境中,他們回到了當初初識的時候,她才剛剛喜歡上師父,師父亦是初見她。
但這一回却與記憶中不同,面對她的賣力勾引,師父不再是冷若冰霜。他站在宮宇庭院飄落花瓣的梨樹之下,溫柔地望著她,對她淡笑,對她縱容,說他心悅於她。
瑤兮激動壞了。
當初在凡間的時候,要說她對只見過幾次面的人有多深的感情也不儘然,妖類是非觀淡薄,她勾引對方未嘗不是存著幾分玩玩就跑的心思,可是上天後朝夕相對,却漸漸真的動情喜歡上了。
瑤兮這些年來認真修煉,不再有非分舉動,幷非淡忘,只是逐漸在仙界學了善惡,知道師父不喜歡自己,所以强將所有感情按捺在心底。
師父在幻境中對她如此柔情,是她在現實中前所未見,瑤兮驚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口氣將她多年來積蓄的情感全都釋放了出來。其實她在被劫數抹去記憶以後,隱約還有一絲念頭知道自己身在這種劫數中决不能屈服於欲望,但瑤兮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根本妖心未死,滿腦子隻羨鴛鴦不羨仙。
在這種情形之下,瑤兮如何把持得住?
他們在仙境中兩情相悅。
該做的、不該做的、她這些年來想做但是不敢做的,瑤兮在幻境中一下子全做了。直到前一夜春風一度,她才終於清醒過來,明明幻境中的畫面都隨著劫數破滅而模糊,昨夜的記憶却清晰萬分。
無數的溫存,無止盡的愛意,親密到無法更親密。
屋室內氣氛詭异。
師父比往常更加冰冷的臉猶如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提醒他們鑄成大錯。
這種劫其實只要有一個人不受影響,就不會出事。瑤兮清楚自己這邊的情况,却根本無法說出口,她其實很好奇師父那邊爲何會把持不住,心如猫撓,可是完全不好意思問。
此時師父握著被她塞回去的劍,眉頭緊蹙,似乎不知除此之外還有什麽方式贖罪。他道:「此是我之錯。」
瑤兮忙說:「那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本來就是我修爲太差才沒有辦法一個人歷劫,先前在幻境中,我也未能……」
那人沉默片刻,道:「你幷非情願。」
瑤兮說:「師父你也不是呀,况且劫數之中,身不由己。」
瑤兮知道師父在顧忌什麽,其實她妖類出身,這方面的道德感比較弱。雖說現在也不是不能理解凡人、神仙們在締結婚姻上的儀式感,但眼下這種情况,她對師父的愧疚反而更多,畢竟他們兩個在這種事情上都沒有經驗,真要比誰單身比較久的話,師父比她年長一千來歲,師父這個記錄破得比較虧。
瑤兮想了想,說道:「既然我們都覺得自己有錯,要不我們先互相道個歉吧,剩下的問題暫且擱置,等想到解决辦法了再說。」
師父冰冷的眸子似是神情複雜地看著她,然後說:「你不必道歉。」
說完,他極是鄭重地道了歉。
話雖如此,但瑤兮哪裡能就這樣真的呆呆坐著接受,趕緊也跟著飛快地鞠了躬,結果還是變成兩人互相道歉。
「總之我們先從這裡出去吧。」
兩人此刻還是沒有那麽快能順利地面對對方,可瑤兮抬起頭,又垂下眼睫,心疼地說:「師父,你折了好多修爲。」
既是歷劫失敗,如何能沒點懲罰。瑤兮又看向自己,愧疚道:「可饒是如此,我還沒能……誒?」
瑤兮看向自己時,吃了一驚。
師父的確是少了好多修爲,可她身上的仙氣却與原來不一樣了,明明這個仙劫沒有成功,但她的仙身竟還是因此成了。
瑤兮詫异地待在原地。
然而師父對此却沒有太大反應,對她,對自己的修爲,皆是如此。
他只是頓了頓,道:「你若是想到想做什麽,就告訴我。」
說完,遂起身。
……
這個時候,在瑤兮和師父兩人閉關的庭院外,有幾名弟子正在灑掃院落。
他們都爲淮風仙君弟子,瑤兮的師父仙號爲淮瑾仙君,兩人是師兄弟。瑤兮的師父素來冷淡,但他們師兄弟却相處融洽,瑤兮喚淮風仙君一聲師伯,與這些弟子雖不是同一個師父,却也兄弟姐妹相稱。
此時,只聽一名弟子擔心道:「師妹同仙君閉關已有一月有餘,還沒有出來,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麽差錯。仙君陪在裡面還是如此,師妹此劫,竟是這般凶險嗎?」
另一名弟子原在掃地,聽到此話也不免擔憂。
他說:「可若是凶險,裡面這麽長時間也安靜如常,沒聽到什麽響動。接著等吧,許是快出來了。」
兩人簡單地議論了幾句,便又專心打掃。
只是跟在他們身邊的,是個小弟子。他才十二三歲,入門沒多久,對仙界之事尚不熟悉,之前努力聽兩位師兄說話,却聽得雲裡霧裡,有些事他這段時間憋了許久,如今終於憋不住,出口問道:「師兄,那位小師姐到底是怎麽回事?爲何這個時候還要曆仙劫?而且淮瑾仙君是師父的師弟,你們爲何仍喚他『仙君』,不叫師叔呢?」
兩個年長的弟子對視一眼。
一人說道:「說來話長。」
小弟子又不解地說:「那位小師姐修爲很是一般,怎麽會被淮瑾仙君收爲弟子,又如何能成仙的?」
聽到這個,兩個年長弟子都笑了。
一位師兄道:「你可不要小瞧你師姐,她功課落下是有原因的,但厲害的地方可厲害極了。你知道你小師姐的原形是什麽嗎?」
小弟子迷茫:「什麽?」
師兄肅道:「白狐,九尾妖狐,以嫵媚著稱的。你師姐的樣子你也見過,絕世美人,你別看她現在蹦蹦跳跳的,當初在凡間,也是禍過君王、亡過國的女人。凡間曾經有個昏君帝王,性格冷酷無情,他偶然見到了你師姐,馬上就將她抱了回去,從此被妖狐惑住,不務朝政,每日隻與你師姐玩樂,還大興土木,專爲你師姐建了無數金宮,無數大臣率諫不改,最後因此亡國……」
小弟子聽得心頭巨震,不由肅然起敬,說:「難不成師姐就是傳說中的蘇妲……」
咚!
小弟子還未說完,就被師兄敲了頭。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仙界有萬千仙境,凡間也有萬千小世界。不同的小世界中情况都有不同,你莫要將自己熟悉的事情輕易代入其中。妲己固然有名,不過歷史規律總有共通之處,這麽多小世界裡,妖狐亂世的事情也難免有類似的。你看你師姐沒事叼個墊子跑出來曬太陽的樣子,像妲己嗎?」
說到這裡,年長弟子的神色變了變,肅道:「再說,你師姐搞不好比那個還厲害。」
小弟子心驚:「怎麽了?」
師兄說:「一般狐妖都是化了人身,用美色勾引君王的,但你師姐那張漂亮的臉完全沒有用上。她都還沒化成人身,就用原形惑住君王,讓昏君將她抱了回去,給她建了金宮華台,然後那個昏君每天待在宮殿裡看狐狸玩球打滾曬太陽,硬生生看得亡了國!別的狐狸記載上都是妖妃,只有你師姐,記的是真的妖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