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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5章
5. 人相食

  轟隆一聲,浸在水中的土屋徹底塌下來,碎爛的破瓦傾落,將翻找可用之物的人們打得頭破血流,蘇璇及時從斷裂的木梁下扯出一位老人,免了又多一條亡魂。

  潰堤之後的第三日,大水退了許多,城東的地都曬乾了,城西的積水仍可沒腰。

  驕陽如火,曬得肌膚灼痛,頭昏眼花,蘇璇一直忙於助人,縱是年少體健也疲累不堪。

  城西幾乎衝成了白地,寥寥幾間殘存的屋宇歪斜得不成樣,隨時可能傾塌。水津門成了一個空蕩蕩的缺口,半截城門扎在瓦礫堆中,給泥濘糊成了褐黃。墻外曾有無數流民聚集,翼望得到一星食物,而今一片空蕩,只餘混濁的泥水。

  城中搭了簡單的草棚安置流離失所的百姓,前兩日四處可聞的號哭也已稀落,畢竟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繼續度日。

  一艘木船上摞了十餘具屍體。幾個役者用布罩著口鼻,尋找無人斂收的遺屍,同時灑下淨污的藥粉。天氣太熱,必須儘快清理,不然拖久了生出疫病,又是一番灾劫。

  蘇璇剛放下老人,忽然一道寒光掠過,冰冷的刀鋒甚至侵及髮梢,他瞬間彈起,間不容髮的避過了陰狠的一擊。

  寒光毫不留情的追擊,一招疾似一招,蘇璇忙於救人幷未帶劍,失了先機,躲得格外狼狽,情急之下足尖一踢,幾塊碎瓦激迸而去,被刀光絞得粉碎,也讓距離稍稍拉開,看清了來人。

  池小染仍是一襲紫衣,難得沒有畫眉塗粉,一張臉如白瓮般冷,聲音宛如地府陰風,「小子,這次看你怎麽逃。」

  池小染連日來已經翻遍了荊州的大小客棧,始終一無所獲,洪水後他再度搜尋,果然不負苦心。他很久沒有這樣强烈的殺意,也極少碰到如此難纏的少年,幾次照面對方不驚不亂,總能拿捏到一絲縫隙輕巧逃去,連師承來歷也看不出。這次照面池小染越加發狠,刀刀淩厲咬得極緊,絕不再讓對方有機會遁走。

  縱然這一角人不多,兩人的拼纏也引了幾十名百姓圍觀。刀風激飛的雜物砸進人群,引起了數聲驚叫。蘇璇不願牽連無辜,縱身越過殘破的城門,踏水掠出了城外。

  城外滿目荒凉,蘇璇尋著水少的方向逃去,兩人一路追逐拼鬥,隨著地勢漸升,泥澇的地面變成了覆滿泥沙的土丘,一落足揚起一溜黃灰,前方現出了一片疏疏的林子。

  蘇璇逃入林中,騰掠閃躲依然甩不開,待躍過一條溪河,他折了根樹枝,旋返身一式劃出。

  一根普通的青枝,驀然凝起凜冽的劍意,侵得眉心一寒。

  池小染本能的後縱避退,待回過神距離又拉開了數丈,登時氣得發蒙。少年手持一根木枝,如何能抗衡利刃,方才大可直劈過去,自己却被氣機所攝,錯過了時機。氣怒之餘,池小染也看出了利害,這一擊劍意高妙,絕非普通門派所出,「你是哪派的弟子?」

  事已至此,蘇璇索性坦白,「在下正陽宮蘇璇,五鬼之惡天理難容,還請恕我妄爲。」

  池小染瞳眸一縮,半晌才陰冷道,「我早該想到你必有所恃,就算出自正陽宮,擅殺我天星門中人,絕非一句話就能抹消。」

  蘇璇不卑不亢,「二門主要如何才肯放過。」

  池小染盯著他,暗轉袖中刀,「除非你自縛雙手,跪行至天星門請罪。」

  真要認了這樣的條件,衝夷師叔大概直接會將他踢出門派,蘇璇當然不會應,「我自問行止無愧於心,無法依二門主所言,還請見諒。」

  池小染原就憎惡已極,此時四下無人,眼皮陰狠的一折,「既是如此,你且留下一隻手吧。」

  話音未落,袖中刀已經劈來。

  池小染說是要手,招招全是要命,他的刀法以陰詭見長,帶著幽冷的光,每一片刀風像一縷不肯散去的怨魂,步步緊追,纏得人透不過氣。

  蘇璇正好相反,一根青枝避開刀影,尋每一處破綻刺掠,式式清明,說不出的輕妙灑落,似山中高士踏雪,不染俗塵分毫。

  如此年少已有這般能耐,長成還了得,池小染殺心更盛,幾度換招,兩人正在纏戰,溪游下方忽然奔來了一個人。

  那人身形細矮,步履淩亂,衣衫被污泥糊得看不出本色,奔到此處似已力盡,脚一滑摔入溪中,幾乎站不起來。好在溪河不深,濁黃色的水流衝去那人身上的泥沙,露出的肌膚嫩白如雪,竟是個少女,不知怎會如此狼狽。

  同一方向又追來一個生相凶惡的粗衣壯漢,氣咻咻的滿面怒色,顯然是追趕前者而來,轉眼跳入溪中擒住了少女,駭得她魂飛魄散,失聲尖叫起來。

  意外的變化影響到交戰的兩人,池小染覺察對手招式略亂,被溪中拉扯分了心,刀風一緊,趁勢劈斷了一截青枝,蘇璇不得不專神應對。

  溪中的大漢正要將少女拖走,忽而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且慢。」

  大漢頓時兩道眉毛竪起,凶狠的望過去。對岸的兩人正在打鬥,顯然無暇發聲,而另一側立著一個面相猥瑣的灰衣人,雙手籠在袖中,眼神溜溜,正盯著自己手中的少女,。

  大漢自恃有力,見灰衣人身材瘦削,哪會顧忌,手中的少女恰好掙扎起來,大漢不耐煩的揚手欲抽,却是怔住了。

  原來一瞥之下,他發現,泥沙滌淨後的少女雖然髮絲散亂,泪痕斑斑,然而眉目清麗如琢,肌膚冰瑩如雪,分明是個罕見的小美人,一身浸濕的衣衫也是精緻華貴,絕非凡品,頓時大喜。

  花間檮舔了舔齒尖,神態輕浮,「這美人前些天我還見過,可惜被人攪了,今天跟過來本打算宰了臭小子,居然意外撞上,得來全不費功夫。」

  大漢雖然沒聽明白,也知對方看中了自己手中的獵物,聞言大怒,提起醋鉢大的拳頭,凶態畢露。「我看你是嫌命長,不想活了。」

  大漢自恃體格强悍,一拳揮去虎虎生風,換了旁人必是鼻青臉腫,哪想對上了更辣手的惡徒。

  只見金鈎一掠,大漢胸腹驀然飈出一道血綫,嘩拉啦內臟擠綻而出,竟被直接開了膛。他凶戾的臉一片駭然,怎樣也捂不住肚腸,發出一聲絕望的嚎叫,頽然而倒。

  灰衣人提起昏厥的少女,轉頭向坡上兩人得意的笑了笑,「這位兄台,我本打算和你一起做了這小子,如今就讓給你了,先行一步,後會有期。」

  他三兩下掠遠了,蘇璇越發著急,池小染覺出對手已亂,一抖刃影如飛絮染林,片片皆是殺意,著意要將少年斃於劍下。

  不料青枝猝分,一奪九星,刹那穿影而來,這一式極精妙,池小染騰挪閃開了數處,腰上仍受了一擊,隱隱作痛。

  蘇璇臂上中了一刀,好在傷口不深。

  池小染雖未見血亦是震駭,對方所持的僅是一段青枝,要是換成精鐵長劍,可想結果如何。

  遠方又有人以輕功疾掠而來,來者一身道衣,腰懸長劍,池小染知必是少年的同門,再留下去討不了好,立時騰身而走。

  這次的來者正是衝夷真人,城內打鬥的秩聞傳得飛快,他聽聞之後一路尋索,心急火燎的追來。驚退了池小染,衝夷真人顧不得追趕,一把扶住蘇璇審視,見他衣衫透血,禁不住一驚。

  「師叔不必擔心,只是小傷。」蘇璇平抑下氣息,眸中有一絲痛悔,「我沒能救得了,她還是被花間檮帶走了。」

  花間檮走了好一陣,去向不明,已經無法追趕。

  衝夷真人一邊替蘇璇裹傷,一邊聽他道完首尾,不由唏噓,「柯家這兩日在城中秘密尋人,據說洪水破城時有家人外出,不巧被水衝走,應該就是你所見之人。沒想到她流落城外,再度碰上了惡徒,這姑娘大概是命中有此一劫。」

  蘇璇實在說不出什麽,以爲已護得她無恙,結果却是枉費心力,幷無不同。

  大漢早已斷氣,也不知人是如何落到他手中。兩人沿著少女逃來的方向尋去,不出數里發現了一間孤零的村屋,外門未闔,內裡無人,灶房門上蹊蹺的挂著一把大鎖。

  衝夷真人直覺有异,破開鎖推門而入,見裡面又髒又暗,滿是烟灰的污痕,一角堆著雜亂的柴火,灶旁置著一方被油漬和灰漬混得看不出顔色的厚木案,剁著一把鋥亮的菜刀,旁邊放著一個深闊的木桶。灶堂內的柴火猶有餘溫,屋內氣息腥熱,有一種怪异的油膩。

  城外遍地餓殍,這間灶房居然還有東西煮食。衝夷真人疑上心頭,揭開鍋蓋,髒污的大鍋確實滿盛著白花花的肉。他瞬時生出一個念頭,再看一旁的深桶,裡面居然擱著人的斷肢。

  衝夷真人如受雷擊,退了一步,鞋底傳來咯吱沙響,細看滿地碎骨,一時間毛髮俱聳,立時奔出屋子,胃部一陣翻騰,險些在院子裡嘔出來。

  蘇璇沉住氣在灶房探視了一陣,出來道,「這人是個屠戶,習慣了食人,可能揀了活人就放兩天再吃,不想柴堆後面被野犬刨了個洞,人從洞裡跑了。」

  一個嬌弱的世族小姐在這地獄般的灶房困了兩日,未被嚇瘋,還能有勇氣出逃,可謂不易。衝夷真人半晌才平下心境,恨聲道,「以同類爲食,毒若虎狼,全無半分人性,此人死有餘辜。」

  蘇璇沒說什麽,衝夷真人看著奇怪,「你難道不覺噁心?」

  蘇璇低聲道,「入荊州的一路,常見饑民易子而食,道旁相烹。」

  大荒之年,弱肉强食,人與羊原本也沒什麽區別。

  衝夷儘管聽過饑民之慘,怎抵得過眼前親見,怔了許久澀聲道,「天地不仁,夫複如何。」

  暮色沉下來,蘇璇將屋內的柴草挑鬆,擦亮了火摺子扔進去,熊熊的火光吞沒了舊屋,風卷著火星升得極高,衝夷真人誦了一段長長的道經,超度不知名的冤魂。

  蘇璇在數丈外看著,忽的一物襲來,被他抄入手中,遠處人影一閃,消失在了黑夜裡。

  蘇璇低頭看向掌中的樹皮,就著火光依稀可見炭灰劃出的字。

  長空老祖,正在渝州。

  池小染在黑夜中縱掠,腰際被擊傷的地方仍在疼痛,却想放聲長笑。

  難道只有少年懂得借力打力?既然對方劍法精妙,出身正陽宮,殺之後患無窮,大可略施巧計,讓少年自蹈死路。這條路走不走,全在少年自己,可名門正派的少俠,初出江湖心懷天下,能爲了一個村女殺五鬼,怎麽可能見死不救?

  從長空老祖手上奪食,下場不問可知,池小染就等著少年撞上一塊堅不可摧的巨石。

  少年的血總是熱的,眼眸清越明亮,光明得讓人憎恨。

  池小染很期待這熱血暢快的流出來,一點點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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