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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64章
64. 聲名裂

  江湖人一度畏之如虎的朝暮閣,已在正陽宮與少林帶領的反攻下退縮一隅,新的魔頭却是在試劍大會上萬口傳贊,受盡尊祟的蘇璇。

  恐懼在一層層爆傳中越來越深,武林的怨聲日漸加重,越來越多的不滿開始指向正陽宮。

  就在此時,蘇璇突然失踪了。

  世人皆鬆了一口氣,而在金陵一地,榮華威嚴的威寧侯府邸內,薄景煥陰鷲沉怒,將案上的碗盞重重拂落,摔濺了一地碎瓷。

  侍立一旁的白衣美人靜默的俯身收撿,突然一方厚靴踩住她的手,碎瓷頓時深碾入肉,燕宿雨額上見汗,一聲不吭的忍耐,頭頂傳來薄景煥陰寒至極的聲音。

  「爲何女人如此下賤,不肯做王侯夫人,偏要死守一個瘋子!」

  燕宿雨話語輕婉,聽不出半點痛意,「是她不知侯爺的好,沒有這份福氣。」

  踩在纖指上的靴子紋絲不動,薄景煥冰冷道,「換成你又如何?」

  燕宿雨淺笑一聲,無限嬌馴,「有人持寶而不知惜,有人惜之却無寶緣,妾身能如何?」

  靴子移開了,纖掌下已是一片鮮紅,薄景煥終於怒火稍减,「退下,換人來清理。」

  燕宿雨柔柔的應了一聲,退出了書房,正好紅楹端著托盤而來,見她袖上染血,眼光頓變,燕宿雨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入內,兩人一同回了栖居的小院。

  紅楹扔下托盤,拉出她的手,一看之下臉腮都綳緊了。

  細柔的手上深深嵌入了兩方碎瓷,割得掌心血肉模糊,手背上還有靴印。

  紅楹小心的拔出瓷片,爲她清洗傷口,灑上金創藥粉。

  燕宿雨忍著疼,烟眉凝著一絲薄諷,「琅琊郡主寧死不肯許婚,侯爺氣過了些。」

  就爲這而遷怒,紅楹恨得銀牙欲碎,「在貴人眼裡,我們的血肉都是爛泥。」

  燕宿雨斂去表情,看著一層層繞上掌心的淨布,「今日你有些激動,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

  紅楹再控不住情緒,美艶的面容扭曲了,「青栀去了。」

  燕宿雨的神情凝住了,臉色驀然煞白,「怎麽回事?」

  「少使讓她去陪個人,抬回來已經不成樣子,最後只說了兩個字。」紅楹落下泪,嘴唇顫得說不下去,「青栀說——好疼。」

  燕宿雨的太陽穴突突的跳,心抽得停了一瞬。

  燕子樓門派不大,沒什麽依仗,也沒有絕世武學,樓中弟子多是三教九流,以買賣消息而存。紅楹是燕宿雨的師姐、青栀是師妹,自被朝暮閣所幷,三人不得不屈膝忍辱求存,好容易相扶至今,青栀竟然這樣不堪的去了。

  燕宿雨扶住了黑檀椅背,玉色的指甲生生劈裂了,她似泣非泣,似笑非笑,迸出了一聲帶血的低哼。

  遙遠的天都峰,陷入江湖紛議中的正陽宮也難以平靜。

  葉庭在北辰真人門外等了許久,終於門開了,清矍的身影踏出來。

  葉庭跪地相求,「師父,求您讓我下山去尋師弟。」

  北辰真人望著大弟子,「你知道蘇璇爲什麽不回山?」

  葉庭沉默了。

  北辰真人心痛之至,「他怕傷了同門,釀成無可挽回之錯。一旦失了神智,連我都制不住他,你去又有何用?」

  葉庭重重叩了一個頭,「弟子明白,但我與師弟最爲親厚,說不定他還能認得幾分。」

  北辰真人澀然長嘆。「我知你關心情切,可我只有兩個徒弟,蘇璇出了事,不能連你也有失。如今東垣、南谷、衝夷都帶著弟子在江湖上尋找,一定會將他帶回來,你不必再多言。」

  葉庭一求再求,終是無用,北辰真人返身閉了門扉。葉庭唯有退出院子,等候的師兄師弟一擁而上的詢問,葉庭一言不發,一個都未理會,快步走回了自己屋內。

  書案散著一叠信箋,張張都是蘇璇的字迹。

  最初還在訴說日常經歷,提及偶然失去神智的疑惑,或是訪過名醫均無所獲的茫然。

  漸漸的信越來越短,字越來越亂,哪怕葉庭數度讓他回山,蘇璇始終沒有應,直至最後徹底失去消息。

  信中的言語從意氣風發到心如死灰,不到一年。

  葉庭從沒有如此一籌莫展,也不知是否還能見到蘇璇,人前他是萬事鎮定的掌門首徒,獨處時終於現出了絕望的頽然,他無助的撫了一把臉,眼角染上了濕意。

  一彎弦月挂在空中,蘇璇在殘舊的弃廟內倚墻而坐。

  透過破損的屋角仰望夜空,他空洞又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蘇璇的記憶變得斷續不堪,上一刻還在荒山密林中獨處,這一刻又到了人間,身上的衣服也換了,即使失去神智,本能依然會讓他吃喝更衣,甚至驅使他離開了荒林。

  濕熱的空氣仿佛炎夏,他很想尋個人問一問,又异常怕見人,蘇璇清楚自己必須返回荒野,却辨不出該朝哪個方向行走才不會傷及無辜。

  假如有人知道縱橫天下的劍魔竟然像個被困的孩子,一步都不敢輕移,一定會覺得异常可笑。

  月光映得視野朦朧,暗黑的墻緣邊際忽然有了變化,顯出一個人的輪廓。

  蘇璇靜靜的看影子卸去覆面的黑紗,現出一張烟眉秀目的美人面,以及風流纖裊的身形。

  他認得這張臉,却不知該不該拔劍。

  燕宿雨迎著蘇璇的凝視走近,在他身前半跪下來,當先開口,「想知道你身在何處?而今何時?江湖上是何種形勢?我可以都告訴你。」

  蘇璇依然靜默,如一截毫無生命的枯木。

  燕宿雨一身黑衣,襯得玉面如雪,她趨近他的耳,紅唇幾乎貼附在一起,「想不想知道,你爲什麽會發瘋?」

  蘇璇的眉峰微微動了一下。

  燕宿雨的話語媚軟又冰冷,「只要你幫我殺兩個人。」

  蘇璇奇怪自己還能笑得出來,聲音啞得自己都認不出,「你走吧。」

  燕宿雨僵住了。

  眼前這個形銷骨立,完全辨不出從前半分神采的男人,分明已經到了絕境。他孤寂而憔悴,仿佛一柄銹斷蒙塵的弃劍,却一口拒絕了她,連眼睛都閉上,好像她根本不值得他再看一眼。

  燕宿雨激氣上涌,雙頰漾起了燙熱,聲音也利起來,「你可知自己在江湖上偶然現身,已引得武林怨聲沸騰,到下月初一江湖各派就會齊上天都峰,爲你傷人一事向正陽宮討要公道!」

  蘇璇突然睜開了眼,冷光迸現。

  燕宿雨毫不畏懼,甚至有一種冷誚的快意,「你曾爲武林人披肝瀝膽,灑血揮汗,那時他們是如何敬重你,仰慕你?而今不過有人稍加撥弄,他們就將你視如魔鬼,詛咒惡駡,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你不覺得荒謬又可笑?」

  蘇璇的目光沉下來,沒有答話。

  燕宿雨本是來交易的,她早已想好該如何說服,如何示弱,此刻却控制不了自己,「你以爲自己好端端的爲什麽發瘋?因爲你擋了朝暮閣的路,威寧侯更恨你入骨,他在少使的幫助下弄到了一種無藥可解的异毒娑羅夢,中毒者會漸漸神智顛狂,見人就殺,最終徹底瘋癲。」

  蘇璇的神色終於變了,如冰凝的劍鋒。

  燕宿雨譏諷的笑起來,軟媚的聲音尖得刺耳,「是不是很奇怪他是如何施了毒?你道爲何威寧侯與琅琊王能忍了你與郡主頻頻私會?郡主飲蒙頂甘露,你嗜好真臘犀明,她歡天喜地的尋來這種貴逾黃金的茶,一次次爲你精心烹製,你每去探她一回,毒就深一分。多麽愚蠢的女人,什麽也不知道,還滿心歡喜,沒想到她可憐的愛成了催你顛狂的藥引。」

  蘇璇真正沉默下來,燕宿雨一激說完,覺察到自己的失態,也收住了口。

  破廟裡許久沒有半點聲息,直到蘇璇終於澀笑了一下,輕道,「郡主如今過得可好?」

  琅琊郡主毀了他的一切,蘇璇問起來居然沒有怨責,只有一種低黯的寂悵。

  燕宿雨瞧得怔住了,一時竟答不出。

  半晌不見應聲,蘇璇自語道,「威寧侯如此恨我,必是愛極了她,應當待她不錯。」

  燕宿雨無法再諷笑,難以形容的酸澀覆住心頭,不知怎的就濕了眼眶,「她沒有嫁人,趁侍女不備用燭火燒了長髮,琅琊王無法,只好放弃了議婚。」

  蘇璇顫抖起來,他緊緊握住劍柄,眸中漾起了泪意,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多謝。」

  燕宿雨掐住掌心,將翻涌的情緒抑下來,開口道,「我的師妹青栀,你在洛陽見過,她膽小又愛撒嬌,一直跟著我這個沒用的師姐。半年前,少使讓青栀去陪冷蟬君,她被□□至死,死時身下流血不止,雙手折斷,腿骨被截去做了笛子,只因冷蟬君覺得美人的腿骨做笛子更好聽——」

  燕宿雨的額上隱現青筋,雙目激紅,已經說不下去。

  蘇璇默了片刻,「你要我殺的是這兩人?」

  燕宿雨一點頭,滾燙的泪濺落,如一滴心頭血,「不錯,少使叫何安,是六王的義子,一直伏在薄景煥身邊,所有害你的毒計都是他想出來。至於冷蟬君,他毀了青栀,我要他以命償命!」

  「好。」蘇璇沒有再多問,幽暗的目光望著掌中的輕離。「可我不知能清醒多久,什麽時候徹底失去神智。」

  燕宿雨拭去泪痕,取出一個瓷瓶,「娑羅夢毒性奇异,服下必會過一段時日才發作,所以你離開琅琊時反而最清醒,這是我竊出來的餘毒,服下後至少可保一個月心智清明,但如果再次發作,你就會成爲一個完全的瘋子。」

  蘇璇接過瓷瓶,只道了一句,「今天是什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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