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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21章
21. 生死局

  溫輕絨知道自己大概活不到下個時辰了。

  儘管師父暗中示意撑不住就下臺,可上臺的都知道此戰關乎佛門的顔面,無不在竭力死鬥,他如何能貪生而退。

  但如此死去又實在不甘心,他是個二十餘歲的青年,承襲了父母的好相貌,生性俊敏,開蒙極早,才能被游歷宮中的枯禪大師相中,收爲關門弟子。雖然幼年離了父母寵護,仍有多位師兄關懷,一直過得不錯,怎會料到今日遇上了生死大劫。

  用於講經的高臺已成了修羅場,鮮血浸透了紅氈,濃烈的腥氣衝天,滿地斷肢殘足,甚至還有滑出體外的肝腸內腑。溫輕絨想吐而不能,只有握緊了劍,汗涔涔的格擋瘋狂而至的劈殺。

  片刻前,一名親厚的師兄血濺當場,另一名身中數劍跌出臺外。數十名武僧僅剩了七八人,幾名羅漢獨有一人尚存,已斷了一臂,兀自苦苦支撑。隨著一聲慘叫,渡厄大師的一名弟子被利刃穿胸,命喪當堂,放眼望去滿台盡是猙獰的敵人,溫輕絨幾近絕望,儘管如此,餘者依然捨命相搏,沒有一人畏怯逃避。

  溫輕絨的耳畔充斥著敵人的嘲諷,眼前晃動著一張張凶徒的面孔,人縫中依稀可見遠處的澄心大師面沉如鐵,渡厄大師老泪縱橫,而自己的恩師,素來萬事鎮定的枯禪大師目光慘然,唯有朝暮閣的長使一派輕鬆。

  佛鈴在浮屠塔上蕩響,仿佛在爲一個個無辜的魂魄渡亡。溫輕絨大腿被利劍劃過,劇痛中不支的跪下來,後背又中了一刀,數柄染血的利刃映花了他的眼,絕望中突然一個明俏的少女衝近,替他擋開了割喉的一劍,帶著哭腔喚叫。

  「哥哥!」

  溫白羽從未見過自己的兄長,父母時常提起,每每誇贊,她便也覺得格外親厚。不料兄妹分離多年頭一遭見面竟是在血淋淋的殺場。她在蘇璇與寧櫻寧芙的陪伴下闖入化城寺,見滿場氣氛凝重,數千僧人多半在垂泪誦經,臺上極爲慘烈,其中一名受到圍攻的青年相貌與父親近似,一眼認出是血親兄長,見他命懸一綫,哪還忍得住,不顧一切衝上了高臺。

  溫白羽將兄長護在身後,她不愛苦練,父母也狠不下心嚴訓,學得武藝平平,又從未經歷過磨煉,臨敵經驗極少,然而她心氣驕傲,壓下懼怕不顧一切的拼殺,碧色的長劍也因激烈的情緒而輕顫。

  這柄劍是靈鷲宮歷代相傳的鎮宮之寶,不巧被一名犯錯的弟子竊盜,又在逃跑時慌不擇路,誤入了靈鷲古陣。原以爲就此失落,不想給蘇璇意外携出,溫飛儀大喜,將之修整佩鞘,贈給了愛女護身。寶劍鋒芒過人,連斷了凶徒數把鋼刀,給了溫白羽不少助力。

  只是她再勇悍,功夫到底不算高明,圍上來的敵人又太多,在朝暮閣衆人眼裡,她就如一隻亮爪子的幼猫,完全唬不了人。惡徒們嘴上淫猥的調笑,兵刃全朝下三流的地方招呼,溫白羽不出片刻已頻頻遇險。

  寧櫻與寧芙也衝了上來,被玄月從中截住,無法前來相助。

  溫輕絨緩了一口氣,忍著劇痛抬眼,見來援的少女面目俏美,從未見過,却莫名的親切熟悉,反應過來後驚駭之極,「白羽?你來做什麽,快下去!」

  溫輕絨不知妹妹怎麽出了靈鷲宮,闖來殺場,自己不得不死戰,萬不能讓妹妹也隕命於此,見溫白羽招架不住,就要給敵劍劃開胸口,溫輕絨勉力撲住她就地一滾,避過殺著,極力要將妹妹推出台沿。

  溫白羽哪裡肯走,死死抓著兄長,凶殘的鋼刀襲來,眼看兩人性命不保,驀然一綫清光卷至,擊退紛來的敵刃,轉而回劍一掃,兄妹兩人齊齊飛墜出場,枯禪大師身形倏動,展袖將他們接了下來。

  離了台就算撿了一條命,溫輕絨心下一鬆,對著枯禪大師禁不住慚愧,「師父——」

  枯禪大師明知此戰關乎重大,又怎忍心弟子無辜被戮,見他離台亦鬆了一口氣,運指封住他傷口附近的血脉,「無妨,你可知臺上那是何人?」

  溫輕絨茫然抬首,臺上一個少年宛如天外而來,劍勢激揚,矯若飛龍。

  行將落定的鬥局忽然生出了變化,見者無不驚訝,人們目不轉睛的看著臺上縱橫的影子。

  陌生的少年骨秀神清,身姿輕逸,一把劍縱橫如電,轉眼已經連傷了朝暮閣七八人。

  滿台凶徒蜂擁而上,却封不住少年的身影,少年出劍靈動,落招刁鑽,根本不陷於纏鬥,游走間出其不意的將人擊出臺外,重傷力竭的武僧也被他以巧勁掃下去,自有幾位大師上前接住。

  隨著臺上接二連三的跌落,血腥的亂鬥成了一場鬧劇,長使的神情漸漸陰沉,落至台外的精銳憤怒又迷茫,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重新躍回臺上。

  澄心大師忽然開言,「依著長使的約定,離場就算落敗,將人都抬下去休息吧。」

  這一句表面似提醒僧衆救治受傷的武僧,實是阻止朝暮閣的人再度上臺,長使豈會聽不出,他眉峰一攢,一聲令喝,玄月甩開纏鬥的兩女,拎杖衝向少年。

  寧櫻與寧芙得溫飛儀親授武藝,修爲雖不及溫輕絨,勝在修習了一套合擊劍法,互爲攻守,遠勝於單人獨鬥,雖受了輕傷仍是支撑下來,等玄月一走,她們壓力一輕,開始學著將敵人擊出臺外。

  溫輕絨當然認得出自家的劍法,對少年則滿懷疑惑,「兩個女子是家父的弟子,另一個——」

  溫白羽緩過氣息也看待了,下意識的接話,「他叫蘇璇,正陽宮北辰真人的弟子——」

  澄心與枯禪聞言又驚又喜,對望一眼來不及再問,玄月與蘇璇已交上了手。

  玄月是江湖上出名的凶僧,杖法相當了得,偏偏少年壓根不硬接,輕鬆挪移避讓,隻盯著臺上的朝暮閣精銳,時不時劍尖一引,抽冷一踢,就有人飛跌而出。

  縱是敵人亂刀如雨,在經歷過古陣的蘇璇眼中,不過是疾風卷裹的萬千竹葉,至於鐵杖追躡逐擊,怎比得過長空老祖的勁氣。他進退從容,游身有餘,到最後衆凶徒都怕了,竟不敢讓他近身,所到之處紛紛避讓,唯恐被踢出臺外。

  人多在此時反而成了敗筆,被少年追來逐去磨了小半個時辰,個個狼狽不堪,一個被掃落的精銳勉强挂在台邊,却被另一個受踢的同伴一撞,兩厢抱團跌下。要不是前面實在太慘,觀看的衆僧幾乎要轟笑起來。

  長使見少年的武功與少林毫無關聯,憑空一攪居然將勝局逆轉,己方在臺上的所剩無已,再沉不住氣,「閣下究竟何人,妄入鬥場擾亂兩派,究竟是何用意!」

  蘇璇也沒弄清楚幾千僧人坐觀台上相屠是什麽緣故,只是溫白羽已經衝上去,他一路相護,總不能臨到末尾有了閃失,動手後發現人一離台就不會再鬥,索性不管哪方均給掃落下去,此時聽得質問,避出丈外停了一停。

  不等他開口,澄心大師已道,「長使言人人均可上臺,從未限定何派,朝暮閣也是有名號的,當不至言而無信,出爾反而。」

  長使不復先前的灑脫,皮笑肉不笑道,「這人來歷不明,自然要問個清楚,難道任是阿猫阿狗贏了,大師也要將心經交付出去?」

  枯禪大師立刻接口,「長使過慮了,這位蘇少俠是正陽宮掌教北辰真人之徒,名師高足,年少英雄,心經若得正陽宮收藏,我等還有何慮。」

  長使聽得正陽宮三字神色微沉,眉棱一動又捺下來,向臺上緩聲道,「蘇少俠想是初出茅廬,今日乃朝暮閣與化城寺之局,與閣下無關,不宜牽涉其中,不如下來交個朋友如何?」

  澄心大師豈容他三言二兩將少年人哄下來,接著向蘇璇道,「少林與正陽宮素來交好,老衲忝爲少林藏經閣首座,與北辰真人亦有一面之緣。朝暮閣欲取佛門至寶心經,以數千僧衆爲挾,强令弟子相鬥,最後立在臺上者爲勝。我等門下弟子非死即傷,唯望蘇少俠慷慨借力,來日必上天都峰向真人致謝。」

  長使換了和熙的語氣,如長者般循循善誘,「蘇少俠與佛門無涉,就算是北辰真人親至,也不會隨意插手兩派之事。朝暮閣在江湖中也有幾分勢力,只要少俠置身事外,日後定有回報,何必無端摻進一堆麻煩。」

  兩方一言一句針鋒相對,溫白羽難忍忿氣,揚聲道,「別聽他的!他們將哥哥傷成這樣,險些命都沒了,以衆淩寡,好不要臉!」

  長使在閣中素來殺伐决斷,說一不二,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當面一頂,目光登時一寒。

  枯禪大師踏上一步,擋在溫白羽身前,「這兩位是靈鷲宮主的兒女,昔時鎖宮多年,想必已再度重開,長使一意倒行逆施,真要與諸多門派爲敵?」

  長使一瞬間確實動了殺機,聽得話語捺下冷笑道,「靈鷲宮算什麽東西?被長空老祖嚇得龜縮不出,也值得放在眼裡?小丫頭在自家一畝三份地撒嬌就罷了,江湖上不懂分寸,可是活不了幾天。」

  靈鷲宮竟被如此輕視,溫白羽大怒,依著她的性子當場就要駡回去,被兄長按住仍忍不住嗆道,「長空老祖有什麽了不起,還不是給蘇璇一劍殺了,今日我們既然來了,你休想得逞!」

  窮凶極惡的長空老祖死於少年之手?

  一句話驚住全場,陷入了一刹那的靜寂,所有震愕的、不可置信的視綫全盯在蘇璇身上,仿佛他突然長出了三頭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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