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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73章
73. 錢塘潮

  儘管蘇璇對尊貴的侯府公子頗有疑慮,好在證實阿落平安無事,他放下心勸撫妻子,用了數月,終於讓阮靜妍釋下心結,從深鬱的自責中走出來。

  要說絲毫不恨仇人當然不可能,只是蘇璇性子通達,知逝去的已不可挽,加上歸返中原一路聽說了不少事,得知朝暮閣已被朝廷清剿,威寧侯在圍獵時受熊羆撕咬,變成臥榻不起的廢人,宛如上天已經施予了懲誡,連報復的力氣都省了。

  仇人已垮,愛徒無恙,蘇璇牽念的就只餘師門。聽聞葉庭接任了正陽宮掌教,在武林中倍受尊敬,一雙弟子也頗有英名,他極想回去探訪,又不願重新牽動江湖事,再度連累師門,遂暫時擱了念頭,與郡主且行且游。兩人相識二十餘載,歷經多番波折,直到今時方能相依相伴,自是珍惜無比,每一日熱戀相纏,情濃尤勝少時。

  阮靜妍生於錦綉之宅,栖住山谷也有蘇雲落與茜痕照應,直到此次與蘇璇入世,才算真正曆了紅塵,見識市井之多態,民生之百樣,其中既有活潑熱辣的新趣,亦有濁穢糟雜的不適。

  人道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蘇杭一帶景致優美,爲富庶安樂之地,兩人抵此方宿了一日,阮靜妍却覺身上鑽心的癢,蘇璇見她雪玉般的肌膚浮出多處紅點,顯然宿榻不潔受了虱蟲蟄咬,他立刻收拾東西,另換了一家客棧。

  蘇璇買來藥膏爲妻子塗抹,見冰肌玉膚抓破數處,留下赤痕斑斑,不免心疼,「客棧多人行宿,難免糟污,是我不察。」

  阮靜妍幷不在意,「人世種種,總要經歷一番,別人能受,我爲何不能,忍一忍就過去了,只是——若留了疤痕,你可別嫌醜。」

  蘇璇見她清眸含羞,面頰微紅,宛如少女,越加憐惜。「要是在王府,你哪會受這般苦。」

  阮靜妍心中甜暖,「給虱蟲咬幾口就能換得四處游覽山河美景,見識世情百態,有什麽不好,在鐘鳴鼎食之宅終此一生,怎比得上如今的自在。」

  蘇璇一笑,替她將衣物整理妥當,「一會去觀潮,我記得有處高地常人不易攀爬,觀潮極佳,正好讓你看個盡興。」

  錢塘一地,最出名的莫過於錢塘潮。

  觀潮之風漢魏已始,因錢塘江口宛如一個喇叭,外大內小,江河道急劇抬高,一旦大量潮水涌入,前潮阻而後潮涌,江面激潮相叠,翻滾澎湃,可謂海內無雙的奇景,每逢八月十五前後三天即爲觀潮節。

  觀潮時在午後,必是全城盡出,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蘇璇尋了一方地勢絕佳的突岩,居高臨下一覽無餘,引得不少人羡慕不已,又咋舌於岩壁之高峭,全不知兩人是如何攀至。

  水天遠闊,風急雲低,等不多時,江面現出一條勻細的白綫,伴以隆隆的巨響,潮頭由遠及近,宛如萬馬奔馳,雪嶺橫陳,水聲嘩然如雷,聳起一面丈餘高的浪墻,挾吞天襲地之勢而來,教人瞠目屏息。

  潮來極快,隨著轟然水爆震響,雪潮衝上了堤岸,近處的人失聲驚呼,被澆得渾身透凉,紛紛走避不迭。江中却有一群善水的吳兒乘赤舟,持大旗迎潮而上,穿行於激浪之間,船頭的健兒翻空騰轉,旗尾竟不沾濕。

  弄潮兒膽大如虎,花樣迭出,稍有不慎就要葬身狂濤,岸上的觀者瞧得心驚眼跳,無不叫好。正當此時,江上忽然又一黑舟殺出,船頭之人持黑底金旗,船上數名大漢擂鼓,聲勢驚人,頓時將赤舟的風頭奪了過去。

  然而赤舟上的健兒毫不遜退,將大旗舞得虎虎生風,連越激浪,引得岸上震天喝彩。

  黑舟上一名青年見此,喝令驅舟向前,適逢大浪,黑舟近乎被浪尖掀竪而起,驚起陸上一片驚叫。青年不驚不懼,執旗引船頭直壓而下,猶如分海劈浪,看得人目眩神搖。

  阮靜妍望而生畏,手心都沁出汗來,情不自禁依近身邊人,蘇璇擁住她道,「黑船似用橡木所制,較尋常船隻更爲堅沉,船頭的青年也有幾分功夫,難怪敢如此冒險。」

  話音未落,赤船舵漿一轉,居然借著船身輕敏乘浪而起,浪谷空懸卷來,離江面有數丈之高。赤船宛如被雪白的浪尖托行,觀潮者無不目瞪口呆,連喝彩都忘了,眼看浪鋒近了堅堤,隨時船毀人亡,赤船却如丹青妙筆神來一折,輕巧的滑浪而下,重入江中。

  阮靜妍鬆了一口氣,由衷贊道,「赤船的舵手好生厲害。」

  這一番技巧著實高明,觀潮的人群爆出了山呼海嘯般的喝彩,雖然黑舟又幾番炫弄,終是壓不過赤舟,衆皆嘆服,以爲鬥潮已然分曉,却不料黑船宛如被浪勢所引,漸漸近了赤船,船頭的青年執黑旗驀然橫掃,赤舟上兩名大漢猝不及防給抽落江中。

  黑船仍未罷休,繼續向對方壓去,赤舟躲了兩次仍未擺脫,江上駭浪翻涌,黑舟堅實闊碩,一旦相撞,赤舟必是沉舟滅頂,岸上的看客都驚駭起來。

  怒潮激迭,浪卷如山,兩艘船均在搖晃。

  黑船船頭的黑衣青年執旗而立,臉龐殺意分明,正是武衛伯之子時驕。

  赤船上的號令者是楚寄,他是個端正瀟灑的青年,此時衣衫俱濕,驚怒難當。

  楚寄出身宣州楚氏,曾在水軍歷練數年,如今代叔父英宣伯來掌理錢塘事務,儘管也知其中難爲,却沒想到對頭驕橫狂悖,竟當著萬衆觀潮者衝舟。

  看似江上兩舟之爭,實爲兩方重臣的勢力相鬥。

  錢塘是武衛伯家族之地,宛如私有,連地方吏理政都要上門求詢,劍南王逆亂受誅後,武衛伯接掌了益州,控蜀中,掌西南,按說實權更盛,不料天子下詔,將錢塘劃予英宣伯管治。武衛伯因而大怒,認定對方在御前做梗,將楚氏一族恨之入骨,來接管的楚寄自然成了眼中釘,武衛伯之子時驕年少驍勇,心氣正驕,這次决意拼著受責,也要讓對頭沉屍江底。

  無邊的激潮飛卷,天地爲之一青,楚寄親見一個大浪將黑船拋起,當頭直迫而來,避躲已是不及,眼看萬事皆休,忽然間同伴駭叫起來,舉手指處,江面居然現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英越如風的男子,青色的身影空靈如龍,穿潮踏浪而來。

  楚寄來不及再看,他的視野驟然暗下來,淩空而下的黑船如泰山傾壓,遮去了整個天空,帶來一種令人恐懼的威懾,他大聲呼喝同伴避後,心底已滿是絕望。

  然而一刹那間,楚寄似乎出現了幻覺,船頭多了一個青色的身影,船身如受萬鈞之力,驀然一沉,江水就要漫過舟沿,青影忽然拔縱而起,一掌印在黑舟船首,偌大的黑舟轟然斜移,足足錯開了數丈,赤船驟然一輕,乘浪而起,被潮水卷蕩而遠。

  浪濤一起一伏,兩船拉開了十餘丈,赤船上的人死裡逃生,無不手脚發軟,楚寄冷汗涔涔,無暇顧及其他,急喚船工立即向碼頭駛去。

  黑船上的時驕錯愕又憤怒,不懂船身怎會突然偏移,他見獵物要逃,如何甘心,喝令船工疾追,黑舟槳多,眼看又要趕上,楚寄大急,却見立在船尖的青衣男子搖了搖頭,折了一方木板隨手一彈,黑舟十餘枚船槳一刹那齊折。

  楚寄看得目瞪口呆,等回過神,青衣人已如神龍隱去,天地間惟餘白浪起伏,無盡的潮水翻涌。

  失槳的黑舟眼睜睜看赤舟靠上了岸,時驕氣得狠狠將黑旗揉成一團,甩在了江潮中。

  觀潮節過去了,那一場短促的衝突却如江潮涌遍了錢塘街頭巷尾,久久不歇。

  武衛伯與英宣伯的爭鬥幷不新鮮,而今逾演逾烈,幾乎對撕,從官吏到市井無不議論,然而有時越是冤家,越易聚頭,這一日武衛伯府的時驕在樓外樓的三層宴客,英宣伯府的楚寄在二層會友,雙方幾乎同時踏入酒樓,可謂不巧。

  時驕面色一冷,隨行者也無一開口。

  楚寄較時驕略長,處事也有幾分手段,否則也無法在時家把控的錢塘立足,馭舟弄潮是爲了一長楚氏聲名,儘管險遭不測,目的還是達成了,此時如沒事人一般,「今日可巧,時賢弟也在此會友?」

  以時驕的少年盛氣,不理不睬才是慣例,不料這次竟然破了例,「不錯,楚兄來此所會何人?」

  楚寄打了個哈哈,「幾位好友曾在弄潮時爲我助威,得了空就在此設宴相謝罷了。」

  時驕的臉更冷,却又道,「楚兄朋友多,不知當日相助的是哪一位。」

  當時受挫得莫名奇妙,時驕事後檢視船首,赫然發現一個鐵鐫般的掌印,他遍詢府中高手,都道不可能有人憑一掌却舟,爲此疑惑良久,而今見了對頭,不免沉不住氣了。

  楚寄意外得异人之助,事後使人暗中尋索,亦是一無所獲,不過他哪肯對時驕道明,敷衍道,「得蒙時賢弟關注,我必會代爲轉告。」

  時驕有心探個究裡,硬聲道,「如果此人在,我倒想一見。」

  楚寄虛情假意的矯言,「難得時賢弟有心,我本當引見一番,可惜這位朋友不喜應酬外人,唯有辜負了賢弟的美意。」

  時驕看他裝腔作勢,激出一肚子氣,瞧他越發可恨,一個字也不想再說,徑直去了三層,直到酒過三巡,恨怒才算稍减。

  表弟時景來得晚,見他面色不爽,聽同伴說了方才的事,凑過來道,「上次是姓楚的好運,揀了條命,表哥不必惱,回頭再想個法子,定讓他癱著爬出錢塘,這地方還輪不到楚家撒野。」

  時驕的心底早將楚寄砍成了十七八段,礙於驕傲不願多言,只道,「讓你查的事如何?」

  時景現出幾分神秘,「這人來得蹊蹺,我隻查出姓楚的也在暗裡找。」

  時驕握杯一怔,「不是英宣伯的人?」

  時景極爲篤定,「絕對不是,我花重金買來的消息。」

  不是英宣伯的人,却與時家作對,時驕沉下臉道,「姓楚的必是想拉攏他,你給我盯緊了,設法查清楚是什麽來頭,背後是誰。」

  時景應了,想起一樁事,「對了,一個遠房叔父和我提起,觀潮那一日,仿佛見到了琅琊郡主。」

  時驕一怔,未會過意來,「哪個郡主。」

  時景提醒,「琅琊王的親妹,之前險些嫁了威寧侯却離奇失踪的那個。」

  這件事當時鬧得極大,時驕頓時想起來,「會不會瞧錯了?哪有這般巧。」

  時景嘖了一聲,「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叔父多年前在金陵見過,說是個清華高貴的美人,過目難忘,應當不會錯。據說還見她身邊有個男人相伴,說不定確是如傳言說的私奔了。」

  時驕厭惡的皺起眉,「世族的臉都給她丟盡了,這等□□無行之婦,怎麽配得上威寧侯。」

  時景輕佻的嘻笑,「我還想看看她如何絕色,牽得威寧侯如痴如魔,念念不忘。」

  時驕心一動,端著酒盞尋思,郡主雖然失行無耻,却牽連著兩府,如今又到了錢塘地界,只要將人羈下遞個消息,就能輕鬆得一份人情,何不順手而爲。

  他當下也不說破,只道,「威寧侯受傷未愈,這婦人倒與奸夫逍遙,著實可恨,你去打聽一番,將這對狗男女拿了,也爲威寧侯出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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