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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45章
45. 東風惡

  洪邁是個鐵打般的漢子,血裡來火裡去,赤手空拳搏出一番家業,半生豪邁慷慨,此刻却是一片徹骨的冰寒。

  長街人潮涌動,滿樓酒客聚集,唯有飛鷹堡所在的一隅無人敢近,周邊豪客投來的目光帶著無形的憐憫,宛如在看幾個死人。

  該怪誰?

  怪六弟不够隱忍,爲一個賣水面的小販而打傷了朝暮閣的人?怪自己護短,拒絕將六弟交出去平息事端,連累妻族被血洗滅門?還是怪妻子不該傷心過度,拋下兩個孩子撒手人寰?如果她泉下有靈,得知朝暮閣接著將二弟和四弟的妻族盡滅,西北一帶對飛鷹堡的人視同瘟疫,會不會慶幸自己早走了一步?

  即使六弟忍辱去朝暮閣的堂口自刎謝罪,對方依然不肯放過,無處不在的折磨如鈍刀子割肉,讓飛鷹堡越來越難堪。爲了不失去餘下的兄弟與一雙嬌兒,他才在族中耆老的勸說下來了洛陽,最終還是躲不過。司空堯與陳兆,任何一個功力都在自己之上,朝暮閣的人完全不必費力,尋個暗處就能輕鬆將幾人除去。

  「大哥!」

  出聲相喚的是洪家五弟,年輕健朗的面龐滿是憂慮。

  洪邁緊緊攥住弟弟的肩,失神良久,終於藏下了絕望。「是我衝動了,朝暮閣眦疵必報,絕不會放過,客棧是不能待了,我們尋個最熱鬧的地方,或許人多能讓對頭稍有顧忌。」

  洛陽城中最爲熱鬧且徹夜燈火不熄的,不外是香艶風流的銷金窟,其中又以天香樓最爲出名。

  天香樓艶幟高張,紅粉無數,南北豪客爭擲金銀,加上洛陽城近期涌入了大批人,生意越發紅火,縱是深夜也是歌樂不絕,喧鬧非凡。

  喜靜的客人多在精緻的雅厢,好鬧的則偏愛描金繪彩的花堂。花堂陳設富麗,明燭高燒,可供近百桌客人尋樂。紅巾翠袖拂面,嬌娘鶯聲浪語,加上稚年胡姬斟酒侍奉,能將風月老手的骨頭都酥盡。可這次夜裡來的幾位客人著實蹊蹺,連閱人無數的老鴇也看不懂。

  打頭的漢子拋下一錠金子,在花堂最擠的中心要了一張桌子,叫了席面却不吃菜,只在默默飲酒。隨行的其他幾人臉色也極難看,不似來尋歡,倒像是來奔喪,讓整個花堂都變得詭异起來。

  老鴇硬著頭皮去搭話,幾個漢子全不理會,直到周圍的酒客不自在,漸漸空了二三席,當頭的漢子才隨便叫了幾個花娘作陪。儘管仍不說話,好歹氣氛緩了些,其他酒客不再關注,老鴇算是鬆了一口氣。

  沒過多久,又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踏進花堂,挑了幾個漢子旁邊的席面坐下。青年生得長眉入鬢,英秀明銳,舉止從容自若,偏在花娘迎去招呼時顯出了尷尬,一看就鮮少入花樓。

  越是這樣的男子,姑娘們越愛逗弄,登時眼睛都亮了,一個叫依依的花娘容貌甜俏,才從幾個漢子處碰了一鼻子灰,見此情搶先偎過去,眼看玉手將挽上青年的肩,忽然在三尺外隔住了,竟是伸不過去,驚訝得杏眼都瞪圓了。

  青年的話語很客氣,「多謝姑娘好意,在下無須陪伴,上壺茶就好。」

  依依哪肯作罷,可也真是奇了,不管怎麽努力,她始終近不了青年身側,依依也知近日城中來了不少异人,不敢造次,惱得銀牙暗咬,「我叫依依,你是不是嫌我不够美?」

  青年還好不似前幾個大漢般不理,平和的回道,「當然不是。」

  依依不依不饒道,「那是嫌我髒?」

  青年斂了神色,「姑娘言重了,我僅是來此坐一坐,別無他意。」

  一個個竟是到堂子裡來做柳下惠了,依依連碰兩個釘子,氣得眼泪都要下來,「這裡是花樓,又不是茶寮,你們來坐又不要女人陪,當我們是什麽?」

  她語帶哭腔,青年頓時有些爲難,想了一想道,「那請姑娘坐下來叙幾句,不要近身。」

  依依立刻不哭了,喚胡姬上了茶,得意的朝老鴇飛了個眼波,這才坐下來,嬌聲軟語的問,「客人是頭回來洛陽?」

  她這次沒有偎近,青年鬆了一口氣,「是。」

  依依瞧見他腰懸長劍,鞘上有一個小小的太極,「也是爲武林大會而來?」

  青年笑了一笑,「不錯。」

  依依見對方性情甚好,膽子也大了,「男人來這裡都想開心,你怎麽就不肯讓我碰。」

  青年沒想到她這般直接,一時倒不知怎麽答。

  依依難得碰到上品,心裡癢絲絲的,用最嬌媚的姿勢撩了撩頭髮,「女人很軟,比脂酪還滑,你可有嘗過?要不要摸一摸我的手?」

  青年的視綫避過她,落在華美的地毯上。

  依依除下一隻鞋襪,蓮足雪白如月,輕佻的在他眼下一勾,「我的脚美不美,想不想捏在手裡把玩?」

  青年轉開眼,一抬頭見依依的纖指撫過紅唇,吐氣如蘭,「女人的嘴很甜,比蜜還香濃,你要不要品一品?」

  不知想到什麽,青年有一瞬的出神,臉頰居然微微紅了。

  依依大喜,正要貼近去,忽聽他道,「請姑娘端正些,不然也不必相陪了。」

  依依一僵,玉足待收又不甘心,極想一脚踩上他的大腿根,看他還能不能裝正人君子。

  隔席的洪邁也在觀察,他看不出青年的深淺,起初疑是朝暮閣的人,見他與女人相處時的自守,又懷疑是哪一派剛出江湖的雛兒,既然不是對頭,暫且放下了心。

  夜漸漸深了,青年真就是坐著,問什麽也答,隻不肯讓依依親近,氣得她欲哭無泪,又不願放弃,無精打彩的坐在一旁,心底也在納悶,不知青年是不是在等人。

  三更的梆子敲過,正是天香樓生意最好的時段,花堂內酒令與歌樂不斷,一個穿碧色輕羅的美人突然在樓上現身,引起了滿堂嘩然。

  「天哪,竟然是青栀!」

  「好運道,居然看到了天香樓的花魁!」

  洛陽人盡皆知,天香樓最美的花魁有三名,尋常人千金也難得見一面,更不說在花堂現身,此次可謂稀罕,連依依也大爲愕然。

  碧衫美人容貌嬌嫩,雙眸瀲灩,輕盈如嫏嬛仙子,牽動所有人的心,衆多尋芳客無不翹首,看著她脚步輕伶,一步步婉轉下樓,來到一個青年面前相請。

  「蘇公子嘉客遠來,請移步至三樓厢房,有人華宴相請。」

  依依一下坐直了身,一些熟客已經嘩鬧起來。

  「這小子是什麽人,居然要青栀姑娘親身來請!」

  飛鷹堡的幾人也禁不住看去。

  美人當前,青年却毫不在意,「多謝,不必了。」

  青栀當然不肯就此被拒,細步前來扶挽,依依就知道不好,果然青栀在距青年三尺處就停住了,改爲下拜又被一股無形的勁力托住,怎樣也拜不下去,青栀頓時陷入了尷尬,漲得嬌顔通紅。

  幾名花魁平素極少現身,偶然見著也是高高在上,依依嫉妒已久,難免幸灾樂禍,暗中笑厥。

  倒是衆多酒客看得心疼,代爲憐香惜玉,有些甚至叫駡起來。

  「好大的架子,連理都不理!」

  「臭小子在女人面前擺譜,算什麽東西!」

  「我看就是欠收拾,青栀姑娘不必理會他!」

  青栀進退兩難,無助的嚶聲道,「公子——」

  青年一語截斷,不讓她說下去,「姑娘請回,今夜我就在堂中,有什麽話請人過來說。」

  不管青栀如何勸說,青年唯此一句,最後美人無奈,重新回到了樓上。

  滿堂酒客眼睜睜看美人鎩羽而歸,俱是嘆息,不料過了半柱香,又一位穿緋色衣衫的美人現身於樓欄邊,滿堂賓客無不驚异。

  「是紅楹!」

  「我的天,這小子到底是什麽人,居然兩位花魁來請!」

  紅楹較青栀年長,更爲成熟艶美,斜墜的襟領露出大片香肩,慵懶而妖嬈,極是撩人心弦,姗姗來到青年面前,媚眼欲流,「紅楹請蘇公子樓上寬坐,還望公子賞面。」

  換了樓中任何一個男人,大概已色授魂銷,飄然欲仙,青年却仍是搖了搖頭。

  紅楹吸取教訓幷未近前,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方漆盤,妖媚的跪倒,盤上的紅紗輕飄飄的滑落,露出整盤澄亮的黃金。「願以千金爲謝,請公子上樓一叙。」

  整個花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震撼了,無法想像到底何人能驅動兩位花魁,不惜千金相請,隻爲讓青年上樓一叙。

  依依驚得目瞪口呆,突然覺得青年异常神秘,不敢再隨意,下意識的挪後了少許。

  青年的神情平靜如初,仿佛美人手捧的是一盤黃土,「不必了,姑娘請回吧。」

  紅楹堅持跪著,將沉重的黃金舉過眉額,身子彎成一個媚人的姿勢,等對方心軟,不料青年抬手氣勁一涌,她再跪不住,被迫站起來,聽見對方清朗道,「姑娘徒跪無益,無論是誰要請,讓他自己下來說話。」

  紅楹磨了許久,實在無法才恨恨的返了回去。

  今夜的所見太過離奇,衆人連酒都無心飲了,全在駭异的望著青年,猜測是哪家的王孫公子,疑忌之下不敢再隨意嘲哄。即使飛鷹堡的幾人心事重重,也忍不住側目打量,暗中猜疑。

  三樓的欄邊果然又出現了一抹纖影。

  這次的美人籠著白色軟披,烟眉若蹙,明眸凝霧,身段風流纖裊。雪似的臉龐有種似愁似泣的輕悒,再强橫的人見了也會生出憐意。

  衆人靜了一瞬,嘩然而亂。

  「白竺也出來了!」

  「三位花魁都來了,今天到底是什麽運氣!」

  白竺逐步下到花堂,在青年身前一丈外停下來,烟眉含愁,荏弱憐人,「奴家白竺,求蘇公子移步雅厢。」

  不等青年回答,她攏著襟領的手一鬆,軟披倏然而墜,裡面竟然什麽也沒穿,亮晃晃的燭火映著她□□如羔羊的柔軀,動人心魄的綫條,肌膚光潔如絲綢。

  所有人呼吸都停了,一霎眼間,青年已經抓起披風將白竺裹起來,他首次變了顔色,清越的眼眸淩厲得可怕,一劍挑起案上的茶壺,咣啷砸中了三樓雅厢的門扉,震得碎瓷四濺。

  「躲躲藏藏的逼迫女人算什麽?司空堯,出來!」

  一聲斷喝驚得洪邁幾人面色劇變,儘管早知今夜必不太平,哪想到索命的閻王就在咫尺。

  這一砸蘊力驚人,兩扇門扉咚的一聲倒下去,厢內終於有人踏出,果然是函谷客司空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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