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盛夏時節,冷飲店的生意格外好,幾乎早上一開門,就有一波背著書包的學生進來佔座。
作業是不可能做的,組團打遊戲還差不多。
「今天我請客!」十幾個初中年紀的男生鬧鬧嚷嚷霸佔了店裡最大的木桌,紛紛從書包裡摸出「作戰裝備」——手機、電腦、平板、掌機,其中一個胖胖的男孩豪邁地點出微信錢包,「請你們喝花蜜柚子冰!」
「切!」周圍一陣不屑聲,一個瘦猴兒男生擠眉弄眼道:「拜託,大哥,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店,門口那麼大個cafe你看不見嗎?難怪期末英語不及格!」
眾人哄笑,胖男孩臉蛋雖胖,臉皮卻薄,一被吐槽臉頰立馬浮起兩坨大紅,堪比小時候塗的劣質胭脂。
他沖瘦猴兒揮了揮拳頭,努力給自己挽尊,「cafe怎麼了!這家店的招牌本來就是花蜜柚子冰!反正我請客只請花蜜柚子冰,想喝咖啡你們自己掏錢!」
瘦猴兒不幹,「誰說我不喝!我要大杯!」
胖男孩看向其他人,「你們呢?」
大部分男生都向「金主」低了頭,表示柚子冰就柚子冰,涼快。但也有少數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豪傑,自己摸出零錢往吧檯上一拍,要喝拿鐵卡布奇諾焦糖瑪奇朵。
冷飲店小,早上只有一位來打工的大學生,笑嘻嘻地收了錢,打趣道:「小小年紀,喝什麼咖啡。」
胖男孩撿到這句話,跟個擴音喇叭似的嚎:「就是!小小年紀,就該喝花蜜柚子冰!」
那幾個不愛喝咖啡卻硬要點咖啡裝成熟的男生嗤之以鼻:「毛沒長齊才喝花蜜幼稚冰!」
胖男孩:「……」
大學生一見客人們一言不合就要幹,連忙出來當和事老,「忘了你們今兒的正事了?趕緊開黑去,柚子冰和咖啡馬上就好,你們乖乖的,一會兒我送你們一套黃岡密卷。」
男生們一聽「黃岡密卷」,溜得比耗子還快。
大學生笑了笑,回到吧檯後忙碌去了。
不久,店門又被推開,這回來的是一群女孩,進門就往吧檯上看,一副期待萬分的模樣。
「你們男神今天休息。」大學生笑道:「明天再來?」
女孩們嘟了嘟嘴,你看我我看你,為首的短髮女生哼了哼,「來都來了,要四杯花蜜柚子冰!」
正在開黑的男生們集體向女生行注目禮,幾秒後一人小聲道:「呵。」
另一人接著道:「女人。」
胖男孩總結道:「花癡。」
女生:「你們再說一遍!」
初中男女生打架純屬家常便飯,大學生白眼一翻,只得再次衝去勸架。他家老闆人氣太高擁躉太多,堪稱鎮店禍水。
不過老闆確實長得帥,性格也很好就是了。
午休之後,另外幾名店員來了,冷飲店越發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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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開在鬧市區的咖啡書屋,但在西南的小縣城,即便是鬧市區也算不上熱鬧,那些耳熟能詳的咖啡連鎖店網紅奶茶店開不到這裡來,街上賣飲料的多是5元珍珠奶茶鋪,像樣的冷飲店數來數去,似乎只有這一家名叫「荀覓」的咖啡書屋。
不過這書屋可沒法跟大城市裡的書屋比,大城市裡的書屋光是暢銷展台就有七八個,咖啡一杯40塊錢往上,這裡卻只賣教輔和報刊雜誌,咖啡最貴的18,作為招牌的花蜜柚子冰只要15元。
小縣城以前沒有咖啡書屋,書店就是書店,茶館就是茶館——世代生活在這裡的人喜歡喝茶打麻將,連單獨的咖啡館都少之又少。
所以「荀覓」的客人,一直是中學生與大學生,每逢寒暑假,還有怕苦的小學生跑來裝模作樣喝美式。
最初,很多家長覺得這裡邪乎,跟網吧遊戲廳檯球室差不多,悄悄咪咪跑來逮人,卻見自家頑皮兒子叛逆女兒居然一邊喝咖啡一邊做作業,周圍的學生也都在看書寫字,再一看,店裡三分之一的區域豎著書架,架子上全是教輔,這下便安了心。
唯一不大滿意的是書屋的名字——荀覓。
據說「荀覓」本是「尋覓」,可老闆認了白字,把「尋」寫成了「荀」,發現時招牌已經做好了,改的話得花錢,便沒有改。
家長們甚至想集資讓老闆把「荀」字改回來,理由是自家孩子還要參加中考高考,萬一看慣了「荀覓」,考試時腦子一暈寫錯詞怎麼辦?
老闆卻只是笑笑,不肯接受集資,「荀覓」二字自然也沒改成。
年輕的客人們倒是無所謂,店名叫什麼都沒關係,學渣學霸男生女生小情侶各得其所,這裡儼然成了他們課後與假期的秘密基地。
咖啡好喝,柚子冰解渴,老闆還是個脾氣極好的帥哥。
老闆姓遲,單名一個遇,三十多歲,據說年輕時當過兵。
姑娘們背地裡叫他「男神」,男孩們一見他就圍上去,非要和他過幾招。
他拉花很漂亮,各種動物栩栩如生,每天卻要送五杯畫著豬腦袋的咖啡給幸運顧客,那豬腦袋可愛是可愛,但太呆了些,幸運顧客們總是抗議,問他為什麼要畫豬,他最初笑笑不解釋,後來架不住小孩兒們的糾纏,臨時編了個理由,說豬是福氣和富貴的意思。
小孩們兒領會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老闆真土。
但即便如此,得到豬腦袋咖啡的幸運顧客們還是照喝不誤。
咖啡書屋的生意,是越來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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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縣城的超市不賣生鮮蔬果,遲玉在江邊跑完步,吹了一會兒江風,待汗幹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走去不遠處的菜市場,買了籐籐菜、絲瓜、茄子、豆腐,又割了一塊牛肉,一天的伙食便算是有著落了。
他住的地方就在江邊,是一棟老式居民樓,舊是舊了點,但只要勤於打掃,屋裡還是很乾淨亮堂的。陽台上視野也很好,傍晚落日將江水染成閃閃發亮的金色,像一條璀璨的光帶,波光甚至會倒映在客廳裡,柔軟翻滾,奇妙唯美。
但待在家裡欣賞落日美景的機會並不多,除開半月一次的休息日,傍晚時他都在「荀覓」裡忙著給客人們做咖啡和柚子冰。
他是「荀覓」的老闆。
來到琥縣已經快兩年了,用「遲遇」這個名字也快兩年。時間就像那條穿城而過的河,川流不息,帶走了很多往事,也沉澱下了很多執著。
他已經能夠平靜地想起文筠——這個左右了他半輩子的男人。
兩年前,劉存的突然發難迫使他離開仲城,表面看是一場始料未及的劫難,於他,卻是新生的契機。
那時,他已經在矛盾與掙扎中病入膏肓,近乎窒息,卻始終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荀慕生的溫柔就像甜美的毒藥,他明知沉溺下去會萬劫不復,卻又捨不得那唾手可及的溫暖。
欺騙與背叛帶來深重的負罪感,愛情又帶來繾綣情深,他站立其間,每日每夜都是煎熬。
早就該嘗試離開,給彼此一個獨處冷靜的機會,說不定時間會幫忙削低那些邁不過的坎,但他終是踏不出第一步。
直到驚慌失措的李筱帶來劉存與況長富企圖復仇的消息。
其實,他是不怎麼害怕的。即便已經退役多年,況長富之流也不可能傷到他。但李筱那麼著急,紅著眼求他去避一避,還將現金、銀行卡、手機、車都給了他,說老家的父母會幫忙照顧他。
他突然動容了。
不為避險,只為這份突然殺到的關心。
離開仲城之前,他在自己常用的卡裡取出兩萬塊錢,在李筱老家歇腳之後,將其中的一萬留了下來,作為感謝,然後徹底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邁不出的那一步,劉存、況長富、李筱幫他邁了。
他一路搭車,去了當年的中隊長楚隊目前駐紮的城市。兄弟見面,自有一番唏噓感懷。
改名不是件容易的事,條條款款,紛繁手續,各地來回跑,各種證明開不完。正因知道改名牽扯眾多,他在仲城時才沒有立即將名字改回來。
現在有老隊長幫忙,用了一些特殊手段,名字終於改下來了。
卻是「遲遇」,而非「遲玉」。
楚隊有些詫異,「『玉』挺好的啊。」
他輕笑,嘴角卻掛著幾許苦楚,「是挺好,但換一個字也不錯。」
楚隊沒那麼細的心思,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他想了想,說先回隊上看看文筠,再找個小城市生活。
「錢呢?」楚隊問。
他拿出一個折子,「夠討生活了。」
那是當年退役時,隊上給的折子,就算荀慕生想通過銀行進出賬鎖定他的位置,也查不到這折子上來。
「行吧。」楚隊道:「今後有什麼困難儘管跟我說。」
「您暫時別跟周教授提到我就好。」
楚隊嘆氣,「照顧好你自己。」
告別楚隊,他輾轉回到老部隊。紀念堂裡,照片上的文筠還是二十出頭的模樣,笑得開懷,眉間沒有一絲陰霾。
他佇立良久,然後沉默著轉身離去。
多年前離開大隊時,他拿走了文筠的名字。
多年後回到這裡,他一言不發地名歸原主。
不知是否是錯覺,從紀念堂出來時,他竟有種難以言喻的輕鬆。
他到了琥縣,就此定居。這地方沒什麼特別之處,非要說的話,就是夠偏遠,夠清靜,難以被找到。
在縣城住了一段日子之後,他盤下一處門面,開了「荀覓」。
拜當初在盛熙廣場書店當店員的經驗所賜,他會做咖啡,也知道分出一片區域賣書能吸引更多顧客。
但明明是咖啡書屋,店裡的招牌卻是花蜜柚子。
秋冬賣花蜜柚子茶,春夏賣花蜜柚子冰,清爽可口,極有人氣。
總有小顧客鬧哄哄地問:「老闆老闆,你為什麼這麼喜歡花蜜柚子啊?」
他答不出,只好彎起唇角,以笑作答。
大家起哄,腦洞大開,沒多久就傳出謠言,說是老闆心愛的姑娘喜歡花蜜柚子。
他有些吃驚,想要否認,卻不知如何否認。
能否認的,大概只有「姑娘」二字。
那不是姑娘,是個溫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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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有個休息日,遲玉吃過午飯,在沙發上睡了一覺,醒來竟然已是夕陽西下。
粼粼波光映在屋中,像突然換了天地。
他坐起來,輕輕按著太陽穴。
這一覺睡得太久,他卻希望能睡得更久一點。
因為夢見了荀慕生,夢裡的內容卻記不清了。
一別兩年,他漸漸放下了過去,那些執念與愧疚也慢慢消散了。
可是人生中總是遍佈錯過與遺憾,他花了兩年的時間看清內心,卻不知道心裡的人,是否願意原諒他的任性、他的不辭而別。
是否還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