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嚴錚青的道歉
嚴錚青大概沒料到, 雲飛鏡會出來得這麽早,把自己撞個正著。
他眼神中閃過一陣慌亂之意, 一時之間看著雲飛鏡的目光近乎發飄。他連續張口兩三次,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艱難地對雲飛鏡說:「你……好久不見。」
雲飛鏡搖搖頭:「別這麽說, 我們沒這麽熟。」
嚴錚青的臉色就整個地黯然了下去。他凝視著雲飛鏡, 眸中露出一種灰敗的神色, 片刻之後,他才輕輕說:「對不起, 冒犯了你。」
「也沒這個必要。」雲飛鏡將臉微微地朝周海樓的病房房門一撇, 「你是去看他的去吧。」
嚴錚青的手心已經潮濕一片, 他不自覺地在自己褲子上蹭了一把, 褲綫上已經沾了滿手的汗。
「我上次和周海樓吵架了。」嚴錚青嗓子發緊,他說話的聲綫微顫,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麽要和雲飛鏡突然說這些。
但他就是害怕雲飛鏡誤會。
「我們因爲你的事吵架了……然後我再也沒理過他。是這次聽說他手上很重,所以我才來看看……, 幷不是……」
「幷不是什麽」雲飛鏡嘆了口氣,「幷不是你們『舊情複燃』恕我直言,你這個表述方式真的好像在說我是個破壞情侶關係的小三——我單知道舒哲語文不及格, 你語文多少分」
「……」
嚴錚青太緊張了,他根本沒聽出雲飛鏡最後那句話裡淡淡的嘲諷之意。
他在雲飛鏡這裡有過誤會的前科, 爲此已經生出心結, 又哪敢讓雲飛鏡繼續誤會下去
一聽雲飛鏡這麽說, 他慌亂地連連擺手, 右手握著的百合花束被他搖得花粉簌簌而落。
「我沒有那個意思,」嚴錚青近乎驚恐地說,「我再也不會誤會你,再也不會讓你沾上那些名聲……」
他指的是當初舒哲等人都以爲雲飛鏡喜歡嚴錚青的事。
之前那幾個男生看到雲飛鏡流泪,還把這事當成過笑柄,亂傳什麽雲飛鏡喜歡嚴錚青之類的話,最後甚至連宋嬌嬌都有所耳聞。
——當初宋嬌嬌勸嚴錚青去找雲飛鏡,就是用的這個理由。
——因爲她覺得雲飛鏡喜歡嚴錚青,會給嚴錚青這個面子。
雲飛鏡不意他居然會表現得這麽誠惶誠恐,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反應這麽大不至於。」雲飛鏡輕輕搖頭,她冷酷而誠實地說,「你也不會再有影響我的機會了。」
「……」
周海樓、嚴錚青、舒哲、陸縱、宋嬌嬌。
如果要把這五個人在雲飛鏡這裡排出個仇恨值來,嚴錚青的數據大概是最低的那個。
當初雲飛鏡還在盛華的時候,幾乎被逼得走投無路,態度自然就顯得尖銳。
這樣鋒芒畢露,竪起一身尖刺的態度,是自保,是防衛,也是被逼無奈。
當然,總會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覺得她過猶不及,覺得她遷怒於人,甚至覺得她沒有資格。
比如說舒哲後來曾經透露出來一點意思。
大意就是,嚴錚青其實也沒有對她犯過非常嚴重的錯,雲飛鏡搞陸縱是可以理解的,但搞嚴錚青是不是太冷酷無情了一點。
雲飛鏡隻回了他一聲冷笑。
——要求她一個受害者顧及這個,顧及那個,不能道德有損,必須清白無暇,也不知道這些人哪兒來的臉。
當年他們聯起手來霸淩雲飛鏡的時候,雲飛鏡就沒看見過他們對自己有這麽高的道德要求。
對垃圾都要分門別類,嚴格地根據罪行種類進行精准的回擊,他們以爲雲飛鏡是個垃圾處理場嗎
a市又不要求區分幹濕垃圾。
不過當真把垃圾手動分類的話,在雲飛鏡看來,嚴錚青大概還是在可回收的那個範圍內的。
他確實沒對她動過手,他只是在說句話就能輕易制止一場暴行的情况下,對雲飛鏡見死不救而已。
而在那一個月裡,見死不救的人多了。
雲飛鏡和他關係也不大,最多不過是雲飛鏡幫了他一個雪中送炭的忙,沒讓嚴錚青曬成一攤烤肉罷了。
至於後來那次雲飛鏡差點被掐死,捂著喉嚨瘋狂咳嗽的時候還承蒙他贈送一句「要點臉」……最多就是雪上加霜。
雖然他們兩人做事差距太大,不過雲飛鏡對人渣也不抱有太高的道德要求。
雲飛鏡在盛華的時候,曾經因爲無力反抗整個大環境而滿心戾氣。
那時的她渾身尖刺,嚴錚青自然也是被她遙遙指著的一員。
但現在既然離開了那裡……雲飛鏡對嚴錚青更多的態度就只是視若無睹而已。
當然,她對嚴錚青也沒什麽原諒可談。
而且有了舒哲的前車之鑒,雲飛鏡對嚴錚青的語文能力也不抱太大希望。
她記得這人好像因爲學習成績不好去做了藝術生來著。
有對比才産生美,雲飛鏡此時此刻才覺得,像羅泓那種語文很强的朋友,真是非常難得。
她對著嚴錚青隨便揮了揮手,示意嚴錚青趕快去看周海樓。沒想到她才走出幾步,背後嚴錚青又低聲叫住了她。
「雲飛鏡……雲飛鏡!」嚴錚青的聲音從低到高,最終下定决心,聲音便徹底堅定下來,看起來是不和她說上話就不罷休了。
雲飛鏡心裡暗嘆一聲,轉過身問他:「你有什麽事就不能一次問完嗎」
嚴錚青臉色隱隱有些發白。他甚至不敢抬頭去看雲飛鏡的眼睛,只是低聲說,「你剛剛和周海樓的話……我聽到一點。」
他聲音仿佛搖晃著一般,帶著一種黯然的艱難:「對不起,我那時候,不該求你原諒我。」
「只是……有沒有什麽方法,不用讓你原諒我,只要你不那麽恨我就行」
雲飛鏡閉了閉眼。
「坦白地說,我幷不恨你。」雲飛鏡直白地說,「但見到你會讓我很不舒服……我不是要求必須善有善報的那種人,但如果善報變成惡報,我也是會爲此覺得諷刺的。」
「老實講,嚴錚青,你這個人站在這裡,就讓我感覺到一種自走的大型移動嘲諷。」
她這麽直率而平靜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一字一句幷不鋒利,只是冷淡。
嚴錚青眼中的光芒果然緩緩沉落。
雲飛鏡對他的這副樣子也幷不意外,見到了只好輕輕搖頭:「所以爲了雙方的心理健康著想,我給你的建議和給周海樓的一樣。假如我們遇見了,那就當成沒見到就行了。」
「——我覺得做到這點對你應該不難,畢竟你曾經那麽擅長。」
「……」
被這句話的力量猛然擊中胸口,嚴錚青的目光都顫動起來,狼狽地往後退了一步。
「是……我明白了……」
嚴錚青低下頭,避開了雲飛鏡澄清的眼神,然後仿佛不堪重負一般,他微微地對著雲飛鏡彎下了腰。
「我以後會注意……」
「還有……我們幾個人裡面,是不是我最僞善,讓你感到噁心」
雲飛鏡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覺得還可以分給他五分鐘的耐心。
以免嚴錚青連反復叫住她這一點都和周海樓很像,那就太煩人了。
「强求我把你們按噁心程度排個號這件事本身就比較噁心,畢竟我還要重新回憶一遍你們做的好事。」
「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最不想見到陸縱。」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你轉學之後,我曾經制止過一次暴力。」嚴錚青的腰已經彎的很深,就像是在雲飛鏡面前,他根本承受不住直立的重量。
「我阻止了陸縱對一個女生動手……看他猙獰的樣子,我心裡就微微地打顫,總感覺像是看到當初的你……」
雲飛鏡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安靜下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嚴錚青。
「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不高興。」嚴錚青嘴唇顫抖地說,「那個女生是宋嬌嬌……但我救她的時候,想到的不是她是周海樓的妹妹,我只是想到你。」
「……對不起。」最後嚴錚青輕聲喟嘆道,那一刻沒人知道他究竟在對什麽道歉。
「……」
雲飛鏡沉默了片刻,最後果斷地回答:「我不是聖人。以我樸素的道德觀來看,一個人被自己親手放出去的惡犬咬了,那是她活該。」
嚴錚青幾乎連膝蓋都要彎下去了。
「但你這麽做,我不會不高興。」雲飛鏡平平淡淡地說,「即使那個人是宋嬌嬌。」
即使是宋嬌嬌挑撥陸縱對她實施暴力,即使宋嬌嬌打碎了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
如果當初雲飛鏡在場,她或許會冷靜地在一邊看完。但如果有別人有勇氣站出來制止,她也不會覺得不高興。
因爲……
「暴力這種事,本來就沒法讓正常人感到愉悅。」
她之前送給周海樓一句經驗之談,現在也照樣送了嚴錚青一句。
「多做點人事兒,就少後一點悔。」雲飛鏡看了眼表,確定五分鐘已經到了,「你去看周海樓吧。」
背後好像有什麽液體砸在地面上的聲音,先後兩滴。
這回雲飛鏡脚步穩健,沒有絲毫回頭的意思。
只有嚴錚青無聲抽泣著,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無力地跌跪於地。
這麽多年過去了,雲飛鏡已經是那個樣子。
和當初扶起中暑的他一樣善良。
而他……也依舊和幾年前中暑時一樣無力,一樣只配在此刻目送她的背影。
嚴錚青小小聲地說:「對不起……」
「我這一次……是真的知道錯了……」